岁末回望，不负流年
金晓林
冬日的上午，天是清亮的，像一方刚拭净的琉璃。阳光满满地泼进办公室的窗来，带着劲道，在办公桌、堆叠的教案文稿与水磨石地面上铺开大片大片的暖色。我便浸在这样的光亮里静坐，手边一摞宣讲讲义、校刊样书和课题资料被晒得微微发烫，空气里浮动着纸张油墨与旧教案特有的微涩香气。一年将尽，时光的尘埃仿佛都凝在光柱里轻轻旋舞，容我对着满窗明亮，慢下来，回头看看来时的路。
这 “缓一口气” 的滋味，是大半辈子的忙碌后，蓦然踏到坚实平地才觉出的 —— 虚浮与踏实交织的茫然。思绪不由得飘远了，飘过 年燥热的六月。小儿婚礼的喧腾仿佛还在耳畔，彩带与笑声的余温尚未散尽。第二日，妻子从墙角拾起婚庆未用完的几罐饮料、半瓶酒，摆上餐桌。我们就着这残余的喜庆，为自己斟满。“叮” 的一声轻响，两个简陋的杯子碰在一起，那声音不脆，有些闷，却沉沉地落进心里。没有言语，只是对坐着，慢慢地饮。该感谢谁呢？感谢这具扛过风霜的躯体，感谢身边这个头发已染霜华、一路同行的人，更感谢那被我们称作 “生活” 的、既慷慨又吝啬的君王。它给了我们两个鲜活的生命去守护，也拿走了我们最好的年华作为酬劳。26年前，从年那间简陋的婚房出发，足迹杂乱地铺在温杭的潮湿、南粤的暑热、湖湘的烟雨、大冶通山的尘土里，最终画一个圈，又站在故土的原点上。这原点上，已然站着两个完完整整的家。这杯酒，敬地图上那些模糊的足迹，敬那些睡过的车站、咽下的冷饭、计算过的分厘，更敬一去不回的、我们自己。
家庭的担子，似乎到了可以轻轻卸下的时辰。可生命的河床里，另一股水流却不肯停歇，依旧鼓荡着向前 —— 那是关于 “自己” 的、不甘沉寂的脉搏，是三尺讲台之外，对理论研究与基层宣讲的执念。
春天的事，此刻想来像隔了一层毛玻璃。三月末，风里还带着料峭寒意。我攥着微微发潮的课题申请材料，走进市社科联的办公楼。随后又拐去位于市传媒大厦的杂志社，取回登着自己课题调研文章的样刊。崭新的刊物油墨味浓重，翻开那熟悉的名字，铅字规规矩矩的，是一种确凿的安慰。那一刻，心里是静的，却也泛起一丝近乎滑稽的清醒：一个临近退休的老一代，还在为这些事奔波。职场这片汹涌的江湖，很快就不再是我的 “天下” 了。可我偏要折腾，像一棵老树，明知秋深，还要拼力将最后几片叶子长得浓绿些。这折腾，不为证明什么，只为了在将来某个回望的时刻，能对自己说一句：这一年，我没有白来。
于是有了盛夏与清秋里，台灯下那些伏案的深夜。省委党校系统的论文研讨，像一场场无声的擂台。当文件里每一次“金晓林” 的字样落入眼帘，心底总会漾开一小圈涟漪 —— 不是狂喜，倒像登山途中偶遇一块平坦的石头，坐下擦把汗，望一眼来路崎岖，便再继续向上。还有两篇省委党校研讨会的论文评奖结果在路上，不论最后结果如何，内心依然拥有美好期待。而全心投入的市级课题申报最终 “折戟沉沙”，消息传来时，窗外的蝉鸣正嘶哑得厉害。没有太多失落，只是望着那份文件上的文字，笑了笑。这大半生，得到的与未得到的，早已堆积成生命本身的模样，多一件少一件，于轮廓已无大改。重要的是，我依然在 “做” 着，思考着，将党校教学的心得、基层调研的感悟熬成文字，无论它最终落在荣誉的榜单上，还是无声地沉入经验的河底。(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这 “做” 字，更鲜明地体现在党校那三尺讲台与咸安乡野基层宣讲的方寸之间。面对台下的学员，我总记得将理论的骨架，包裹上咸安发展的现实血肉与温度 —— 把党的二十届四中全会精神，融进产业园的机器轰鸣里，嵌进乡村振兴的田垄阡陌间。
当看到台下那些专注的、时而恍然时而会心的眼神，便知有些东西已然传递过去。而走到乡镇街巷，面对最朴素的听众，又是一番功夫。得把那些 “枯燥无味” 的条文，炖成他们灶头一碗听得懂、尝得出滋味的热汤。这其中的转换，需要的不仅是学识，更是一份将心比心的体贴。当一位听众听完后，凑过来说 “老师，你讲的这个，跟我们农村的事、我们生意人的事连着哩”，那种满足，胜过任何奖状。
这么想着，一年的光影便在眼前倏忽而过，快得真如弹指一挥。可这一挥之间，满是重量。所有的酸甜苦辣，真如饮水，冷暖自知。那份最终与自我、与生活达成的 “自洽”，是一种静默的狂喜，无人可颁授，也无人能掠夺。
办公室窗外的光像刚在牛乳中洗涤过，不杂一丝尘埃，衬得屋里更加宁静。我忽然觉得，此刻应当有酒 —— 不是婚宴剩余的饮料，而是一盏清冽的、属于自己的酒。
那么，便在心里，为自己斟上三杯吧。
第一杯，敬自己。敬那个走过南北、咽下艰辛却不曾屈下脊梁的自己；敬那个在生活重压下，依然守护了党校讲台与文字诗意的自己；敬这个头发花白、临近退休，却还肯 “折腾”、还敢 “折腾” 的自己。辛苦了。
第二杯，敬家人。敬与我并肩走过千里风雨的妻子，你的沉默与坚韧，是另一条无声的河，托着我未曾沉没。敬两个如今已成家立业的儿子，你们是我奔波半生最坚实的意义，是生命枝头最饱满的果实。这一路的千辛万苦，因有共担者，便不孤单。
第三杯，敬一路上所有给予善意、关心与支持的同事与友人。那些党校教研时的思想火花，基层宣讲遇困时的援手，深夜伏案时的问候，都是寒夜里的微火，虽不耀眼，却足以暖身。
酒意微漾在胸间，不是醉，是一种通透的温热。余生确乎不长，或许真不足一万个日子了。未来或许仍有艰难，但此刻的我，比任何时候都清楚，什么该紧紧握住，什么该轻轻放下。无非是：身体棒棒，吃得香，睡得安；不负流年，亦不给自己与儿孙徒增负累。
起身推开办公室的窗，清冽如泉的空气先涌入，将室内的暖沉一举涤散。随即，一捧阳光倏地跳进我刚开盖的还依然散着茶温的杯子里，然后阳光大胆地浩浩荡荡地铺了进来 —— 不是盛夏那般炽烈，是冬日独有的、带着绒暖的明净，像一整块温过的琥珀，漫过窗棂、教案书页与掌心。
远天仍是灰白的底调，可被这光一映，竟透出隐隐的蓝来，云絮也染上了淡金色的边。辽阔便不再是寂寥的辽阔，而是被光轻轻托起的、明澈的安宁。
我深深吸进一口气，那气息凉而润，却裹着阳光晒过尘埃的、微微暖意的芬芳，一路抵达肺腑深处，仿佛把光也吸进了身体里。
是的，跑了太远的路，今日，在这方熟悉的办公室里，总算是真正到了可以缓一口气的岸。这岸上风光，不是终点式的绚烂，而是秋日原野般的疏朗与丰实。余下的路程，且让我揣着这份疏朗与丰实，一步一步，稳稳地走下去。
年 12 月 11 日星期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