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路漫忆:“民间沙龙”的灯光
翻动旧诗稿,昨日的记忆还历历在目,但是已不能返回。因为那时尚年轻。
算起来,50年的生命竟有30年是在长春市度过,其余的有故乡童年的东北平原乡村、知青山区、大连、“漂泊”北京……所以对这座城市今昔感受之深。对东北边疆的广天厚土更是诸多情感与抚今追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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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0年代末、1980年代伊始,正是我生命中一段“黄金般”时光,从20岁的尾巴快进入30岁的中年之初,生活与时代的大背景也充满了长久缓慢后的诸多变化,有振奋,有希冀,有追怀,有惋惜……是种“青绿相间”的生命感受。昨日的知青日子仿佛还刚过完,“知青歌”还在晚宴唱,同时,我们几乎不约而同趋向于文学,我们发现,并私下里组织了民间的青年“诗歌沙龙”,位于老长春建于1930年代旧街五马路,有一栋二层砖木旧楼,我们一群诗友等常光顾聚会,讨论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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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的《献给灰色的木楼梯》一首就是写的它,几十年的楼板都破了,走上人嘎嘎响。(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别去追忆,这一切一去不回
——诗人们正当年华
我们多愉悦,吻着酒杯
咝咝做响的玻璃杯像透明的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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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慷慨的演讲,像一辆车
轧过欢快的晚宴
还有音乐,令人神往的浪漫气息……
我们都醉了,嘴里说:“很忧郁”
窗外,落着雪……“
(拙作《献给灰色的木楼梯》198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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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像》一首是那二三年间心境描,有点颓老,有被新事物淘汰感。《风雪黄昏》是数年后一个风雪交加傍晚,我冒雪骑车去往五马路的中途所写,天冷油笔都冻僵了,在小本子上划了很久,所以才有“冬天的青枝绿叶呵,象征友谊”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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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野的力量》、《樱桃花》、《路遇》三首是追怀知青的,过了多年,如果不说后边青年也许奇怪,春天、爱、美任何年代都一样的,一去不返,不可追回,令人恼恨。……
“我们都开始有点凋谢
像早春枝头的残雪
谈往夕时陷入凝思
谈现在又长久缄默
闭口不谈万事的变迁
怕杯中的茶热了又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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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什么都是新的好
人们开始往外扔旧家具
伟大和平庸只有一步距离
总得有人最先跨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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嫩嫩的,阳春三月炒绿豆芽的鲜味
我们的愁绪是,黄昏
小酒馆的轻烟” (拙作《画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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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1年遭逢我个人生活与家庭重大变故,曾同是知青的29岁妻子因患癌症亡故,心情黯淡哀伤,《亡妻葬礼》、《四月》是写这种前后心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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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过许多俄罗斯诗人概写祖国的诗篇,1982年我写出《祖国——或在散步的瞬间》,此诗蕴含了我童年(失母)经历,少年郁闷的寂寞,及青年倍遭“血统论”“出身论”歧视,回顾了我在苍茫大地上所体验的“祖国和人生”滋味“对着黑色眼睛的湖惊愕:我的亲爱的祖国,是什么埋葬了我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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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这代人奇怪,友谊似乎来得很晚,与文学列车一道到来,诗友—女友—友谊是一根纯洁链条,高度精神,轻视肉俗。《春夜送友》一首源于一个早春三月夜晚,一位诗友同我推着自行车在茫茫夜街散步直至午夜,“脚步呀不要这样沉重,歌声呀不要这样伤感,我们都是一粒微小的弱火,去照亮别人的心房”,回想可笑的是,我的车后竟还驮着沉甸甸的一袋大米!……兴冲冲沿着冬雪初融寒街,漫谈走去,不知夜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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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天里洁白的羽毛球》是献给女友E的,“天空多惬意、晶莹,像是二十九岁的心;耳边传来了一句话:你要是记不住我,就请记住蓝天里洁白的羽毛球吧”! 我永远忘不了她闪动的睫毛,高佻的身材!而《岑静寒冷的门槛》是写w的,也许遗憾,我至今从未告诉过“她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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亡妻后有一阵经常醉酒,只有喝多了才能入眠,是诗歌、友谊安慰了那一度近于崩溃的精神,想一想朋友们当年个个都那么好,简直是“天使”!令我终生感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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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起来,习诗完全是“野生野蔓”,唉,青年期竟没听过一堂大学的课!1977年大学恢复高考,我由于工作、年龄的原因失去了最后一次机遇。所以1980年代好几年我都不能从大学门前经过,觉得血冲脑脉,象“涉过愤怒和伤感的河流”。自学图书馆,朋友中只我一个人坚持下来了,共10年。10年我几乎每周跑二、三趟公共图书馆,算下来读过约3000册中外书籍,完成了我在人间的“大学”。从这一点,我要感谢长春这座城,那时尚安静,适合读书,秋季街路两旁飘下大杨叶飒飒……,人们的心劲也似乎向一个方向努力。……
“结束了孤独的癔想
我开始和你谈话
谈生活,谈文学,谈爱情……
忽然我发现这居室空空荡荡
像回音壁,不,回音壁有比这更大的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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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个人都有一张脸
转过脸就印下一个失望
告别了
我猛然车转身
想热烈地拉住你的双手,说:
世界上还有值得爱慕的挚友
并在心中永久珍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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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的青枝绿叶呵
像征友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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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雪黄昏
我启程寻找”(拙作《风雪黄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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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起中国其它城市,长春的历史实在短暂,18世纪初年这里是一小镇,名宽城子,到20世纪的1920年代它已发展成一座城市,汽车、马车、楼房混杂,1931年“日椐”后更名为“满州国”首都:新京,新添了许多建筑。长春一名,古源于长春州,1039年辽帝在今吉林省扶余境内置长春州(今塔虎城),后此名移于此。当年为什么起名“长春州”不确切,但字面上,“长春”与其地理、气候均大悖,这里北纬42度,终年受蒙古国高原的“高气压”和正北方向俄国西伯利亚低温严寒影响,一年掺半年夏日,半年冰雪。“长春”城名在1940年代末重新确定并沿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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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春位松辽平原,可说是介于北寒带、北温带之间的针叶林气候、草原气候的混合型,四季明确,夏短凉爽,从南北东西吹来平原忽忽季风,气温多变,有时今天还暖阳融和,明日忽风沙黯阴,冷风雨雪相夹。不严寒的日子天湛云白,汹涌的白云不知从哪里海浪一样布遍城市上空,引人遐想漫思,十分的柔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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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秋的短暂,气候变化的剧烈,春与秋的易逝使人心生伤感,而冬季的漫长则令人凝滞、坚强,养成了种“特有的北国”性格,是什么呢,朴素、含蓄、鲜明……等;这些也许与这里的诗作有大关系。我认为,一个诗人若写得好,得“复活”全部的地域、时代特征,“复活”作者的日常,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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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论国内哪里与黑龙江、吉林(东北中、北部)二省文化传承反差对比“最为鲜明”:我说是四川、安徽。我体会并多年总结长春(或东北城市)属移民(19世纪由山东、关内)、农牧文化性(原住民、少数民族)、殖民地、及半个世纪前迅速到来的工业性结合为一体“混合文化型”城市,它的历史积淀束缚小,偶尔会迸发种“生机蓬勃”,产生出几个非常优秀的诗人。但从广谱上看,它属“半生不熟”,文化底蕴不够。而这些诸因素和地理构成了我们的“命运”。这里与俄国有地缘上接近,甚至河流、树种、植物都有相类似的,所以东北诗人读起俄国作品更容易体会接受。(在我们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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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我们亦很少投稿,朋友们认为那样的刊物,和一板正经的报屁股(副刊)根本不值一 投!所以我们只是一群“底层诗人”和“沙龙诗歌者”,但奇怪的是竟毫无奢求,非常满足!“我宁愿让我的诗叫一个人读一千遍,也不愿叫一千个人只读一遍”(阿赫玛托娃)——此句言中无限深意,我们是真正实践了。(而“重复”发表如同一名圣女受到沾污;唉,此理后又与谁言哉)还记得偎在熊熊的室内火炉边,低吟诵诗,屏息静听者偶尔抿一口热茶情形……。
“总有一天
我会像大树一样轰然倒下
我的朋友们,会接替我的目光
而取代了我位置的人
正在灯火辉煌的大厅里加冕……”(拙诗《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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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年轻的时候就是最忧郁忧伤的时候,最忧郁忧伤的时候就是最幸福的时候。如今连这些也过完了。还有比在温暖着你,爱宠着你,友爱着你的一群友朋中当个“诗人”更快乐的吗?没有。当果实结出来的时候,它与青嫩的枝藤已经毫无关系了……。
(2004,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