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君如是——怀念柳如是
当我喝到第七盏茶水的时候，就坐到了那艘画舫的船舱里，这显然是我第一次来到的世界，如此带着竹椅、木屋、画屏的船早已绝迹了，即使有，也不再是个人赏心悦性的纯粹了。我在午夜喝茶的时候不经意来到这里，我重返想象中的现场，1644年，南都将破。
这是个我无法发声的世界，因为不管怎么还原还是在杜撰，有时我就想，若是我严格按照史书来写，他们不会在画舫上，而是个自划着小舟，进入西湖，但我还是在陈子龙送给柳如是的画舫上见到了他们。岁月悠悠，近乎三年，“云间三子”之陈子龙早已不在，不能说他的离开该与不该，对与不对，不过物是人非花依旧，世事沧桑人浮沉。钱牧斋已过六旬，柳如是三十未到，他们相差三十六年来到世上，在最困顿的时候相识相知，其实我知道，这种相识和相知在他们以后的日子里曾多次变质，但彼此都有自己的苦衷，说不上谁对谁理解迁就更多一些。就像现在，他们本是约好，一起投湖。
交城，但不投降。他们也许由衷地叹息过。
我看着船头上的柳如是。月像人一样隐忍，淡淡似未曾现身，不过花灯还是烛影摇曳，朦胧流动。我把茶杯放下，他们显然在说着什么，不过我不能听见，我不想在他们的话语里总结出一个忘年之恋的故事，也不愿看他们在王朝更迭前的种种选择和反复。无疑，不到最后，都毫无意义。就像他们没有结婚时不意味着什么，结了婚，也不意味着什么。直到八十三岁与四十七岁最终生死相对，而后家族内讧、孝带绕颈、死不同穴，两座低矮坟窟的百步之距竟成永生时，才可以好好地回望，爱和相知，理解与相忘，品性和生活……
柳如是无疑有着一张素淡的面庞，不像久经风尘的烟花女子常有的艳丽和俗媚。我想，她置身的世界不是她所能选择的，三岁沦落吴江， 已意味着她的命的与众不同，她选择了她自己，因而也使她的命运最终未明，时时刻刻都不是定数，也不会有长久的必然。
裸露的后背上一朵九里香慢慢展开，已过六旬的钱牧斋显然画工未退，青色的花萼画的尤为碧翠，在白如羊脂的皮肤上似如刺青，二十年的少年心酸，孤苦伶仃，风尘沦落，烟花热冷，还没有在她身上留下刻痕，陈子龙的气息也不再这条画舫上可闻，或者，他的气息此时未被记起。(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她转过头来说“：这将是南都破后最美的花朵”。
她的肩胛骨在我看来，是想象中的格外凸显，但线条柔美，当我来到这个画舫的时候，她和我是同一个年纪，但我应该是个自惭形秽的存在。人什么身份不重要，重要的是在任何身份下都有鲜明的自我和随心而为的心力，她无疑就是柳如是，而我还不能配得上我的名字，但我还是可以安然的坐在船上，回到三百多年的夜晚，我想，她不会怪我。
我把茶杯慢慢地放下，自己倒上第八杯浓浓的吓煞人香茶，我不喜欢碧螺春的称呼。当时，刚刚有人炒制这种茶叶，格外的苦涩，这不是适合他们喝的茶，算是告别如此难以告别的家国世界吧，六十岁的告别，二十岁的告别。
我不知道我重返现场想看到什么，是正史里钱牧斋的犹犹豫豫，借水凉而一拖再拖，最后放弃，双双而回；还是野史里，柳如是愤而投湖，又被救回，在最后不知道是不是原谅和理解丈夫的情况下，又浮浮沉沉地一起生活二十多年。
“蔷薇公子”因伎杀妻的故事，差不多算是家喻户晓。在古时候，它就广为教坊传唱，最认可的说法是他的妻子趁他远赴洛阳之时，借公子之名骗歌女蔷薇入府斩杀，埋于花园蔷薇之下，公子归而杀妻，被秋后处斩，冷雨经月未停。现在很多人仍记着它唯美的一面。而忘记那如血的蔷薇。
当然这是底本，种种推理就接踵而至，其实最可能的就是最后一个，彼此谋杀，毫无真情可言（见小说《蔷薇公子》）。教坊之女传唱，更多的是一种顾影自怜，希望和自己一样身份的蔷薇可以如此被爱。虚妄的，缥缈的，凄美的。
人都有美化故事和现实的冲动，其实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善良、软弱及期盼，与彻底的冰冷拉开距离，以能够接受。唯美的色彩一而再，再而三，即使不能够，也是凄美，还有消解的空间。
我重返现场，看着那朵九里香在柳如是独山玉般的后背上慢慢盛开，只是一个唯美的场景。
我可以告诉你她的生平，爱情，生活，死亡，也可以杜撰她与弟子郑大木（郑成功）那一瞬的火花，可以告诉她的心性多么完美……
但实际上，她不过是个女子，也许有些特别，但终不过是凡世一子，不可逃脱。她的丈夫文学泰斗钱牧斋没那么纯粹。至少不完美，还有虚伪与自欺，迷浑和失望，最后甘于欢愉和死于非命。
我知道，对于她，我可以很好的讲述，你若愿意我可以仔仔细细的讲述她的生平和过往，并加以阐述、推理、评价。
但我没有，我端起第八盏茶水，湖面上凉风习习，那朵九里香也已画完，我知道我清楚这个女子，也明了这朵九里香之前的一些事，之后的更多事。可这一刻的九里香就是个唯美的节点。
我蘸蘸那盏茶水，在矮矮的木桌上写下“如雾亦如电，应作如是观”，而后又停下，看着水渍一点点的鲜明，而后就慢慢变干。甩甩手，不过是在这个世界，自己保温杯里的茶水喝完了，茶渍早已经染透了白色的杯口。又是一个九月已过，那个“杨影怜”，也许不过是经常听的那首禅宗轻音乐，八分五十一秒的轻音乐，名号《静心》，随着一段段宛若浮云的旋律，隐入人生庞大舞台的后台。
从画舫回来，显然是无法确认了，即使在梦里也记不清楚，也无法重回到那个三百多年的那个现场。唯美的，杜撰的现场。
我知道，七盏茶的时间，我看到了卓卓然的九里香，即使她的世界不总是卓卓。
杨柳依依，顾影自怜；杨柳隐隐，河东云雯；杨柳卓卓，闻君如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