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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乡张家段

2013-01-30 16:20 作者:行动者  | 10条评论 相关文章 | 我要投稿

文化大革命“大联合”之后,各地成立了“革命委员会”,运动就到了“斗批改”阶段。“斗批改”按照《五.一六通知》的权威解释是:“斗垮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批判资产阶级的反动学术‘权威’,批判资产阶级和一切剥削阶级的意识形态,改革教育,改革文艺,改革一切不适应社会主义经济基础的上层建筑,以利于巩固和发展社会主义制度。”

文化大革命的不同阶段里,在“斗批改”的大旗下,内容又是不断变化的。先后经历了“斗私批修”、“清理阶级队伍(挖肃)”、“一打三反”、“批判林彪极左路线”、“批林批孔”、“割资本主义尾巴”……。到了1975年开展的是“限制资产阶级法权”运动。1975年相对来说是风平浪静的一年,前面有1971年的林彪事件、1972年尼克松访华……,后面有1976年的“反击右倾翻案风”“唐山大地震”、“伟人逝世”、“粉碎四人帮”……这一年我在昭乌达盟五.七干校学习。

文化大革命中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每一次“斗批改”的内容变化后,都要下派“工作队”。这一年,我被编入了“限制资产阶级法权”宣传队,我们下乡的地点是阿鲁科尔沁旗先锋公社全胜大队。这是我第一次到农村,也是我下乡时间最长的一次,所以印象非常深刻。

当年,政治运动一个接着一个,在偏僻山区总是慢半拍的。我们到时,双胜公社的“斗批改”还停留在上一年的“割资本主义尾巴”阶段。可不要小瞧双胜公社,当时,辽宁省是全国“斗批改”出经验的地方,阿鲁科尔沁旗是辽宁省的先进典型,先锋公社又是阿鲁科尔沁旗旗委书记抓的点,经常有经验见诸报端。

我们工作队由十五人组成,队长是辽宁省供销社原副主任“五.七战士”鲁植,其他成员除了我和一名五.七干校的老师外,都是副处级以上干部,阵容可谓强大。全胜大队也不简单,刚刚经历了大队领导班子的“改朝换代”,老支书下台,新支书地位不稳,人心浮动。有关领导把我们派去,一方面是希望创造“斗批改”的新经验,一方面是稳定局面。

全胜大队原名“张家段”,离公社三十多华里,当时连班车都不通。村里260多户,1200多口人,都是民国初年从山东等地“逃荒”来的移民。村里有两个大户,一个是张姓,150多户,一个是王姓,40多户,其余都是小门小户。我们到时,王姓书记刚刚下台,下台的原因是走资本主义道路,接替他的是张姓书记。(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张家段像北方其他农村一样,偏僻、闭塞、荒凉,人均五亩山坡地,靠天吃饭。老百姓自嘲道:“种一坡、收一车、打一簸箕、煮一锅”。农民除了种地,没有别的指望。王姓书记上台之后,情况悄悄地发生了变化……他有一个远房亲戚在哲里木盟的扎鲁特旗,干什么的谁也不知道。当时的扎鲁特旗在老百姓眼里可是一个遍地黄金的宝地,王姓书记通过他的亲戚能联系上很多活:放羊、打草、修路、挖煤、维修粮仓、盖学校、修理汽车……凡是经他介绍工作的农民,过年时都能拿回花花绿绿的票子,令人眼馋。王姓书记每年去扎鲁特旗两次,天安排人去干活,天张罗着结账。一面锣两面敲,出去的人高兴了,没出去的人眼红了。于是,有人把他告到公社,说他“走资本主义道路”。“漏屋偏逢连阴”,王姓书记运气不佳。正好赶上“割资本主义尾巴”的运动,不巧公社新换了书记,他的老靠山调走了。新的公社书记偏偏又是“造反派”出身(文化大革命中提拔的干部),一心想创造经验。于是,王姓书记被抓了典型。

王姓书记下台后,接替他的是张姓书记。张姓书记在村里也是一个响当当的人物。是村里少有的高中毕业生,贫农出身,是张氏家族的人物头。当年二十九岁,白白净净的大高个,一表人才加上口若悬河的口才。我们进村后,张姓书记第一项工作就是帮助我们落实“同吃、同住、同劳动”。

同吃就是“吃派饭”。每四个人为一组,每天到一家老乡家里吃饭。向主人交六角钱,一斤粮票。纪律是不能吃肉、鸡蛋,尽量吃粗粮。吃饭的同时要了解民情,做群众工作。我们下乡时间是一个月,张姓书记为我们吃饭操碎了心。地主富农家里不能去,太穷的、太脏的家也不能去,邻村路远不能去,可选择的余地太小了。不出十天,张姓书记悄悄地问鲁植队长,富农子弟家能不能去?鲁植倒也痛快:“‘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嘛,怎么不能去?” “可以教育好的子女”是当时对“黑五类”子女的称呼。当我们来到这家的时候,受到了贵宾般的接待,屋里屋外干干净净,全家老少喜气洋洋。三菜一汤加豆角干饭,是我们在张家段吃得最好的一次。农民非常淳朴,家家都把最好吃的东西拿出来,我们付钱时都不好意思了。每次我们都不把菜吃光,要给站在地上眼巴巴盯着饭桌的孩子留一点。现在想起来,心里酸酸的,当时我们都太困难了,老乡更困难。

同住,就是住在老百姓的家里,这家必须是政治上靠得住,经济条件又不能太差。张姓书记分配时留了个心眼,把我们都分配到支持他的人家里。我和那位老师因为要写材料,被安排到村里的小学里住。方便是方便了,但失去了近距离观察农民生活的机会。住学校也有一个好处,村里的年轻人喜欢往学校里跑,也听到了很多村里的趣事。

同劳动是必修课。我们工作队员每星期参加集体劳动三天,学习三天,休息一天。因为是天,我们劳动主要是耪地。社员劳动并不认真,一下地,小伙子三下五除二就跑到前面去了。我问身边的一位老农,他们耪的怎么这么快?老农说,把苗都铲了,作孽呀!休息的时间和干活的时间几乎一样长。有一天,我们正在休息。人群中突然骚动起来,原来远处走过来一位年轻妇女。有人告诉我,是王姓书记的老婆。来人面目清秀,冷眼一看不像是农村人。从我们面前走过时大家行了注目礼。我想,她也一定很不自在。这时,大家开始议论起来:看人家长得如何如何白、人家如何如何有钱、人家如何如何享福、人家亲戚如何如何有势力……有人说,每个到扎鲁特旗干活的人都要给王姓书记交“手续费”,所以他有钱。但对这一点王姓书记矢口否认,外出干活的人也讳莫如深,对局外人来说是一个迷。老百姓对张姓书记印象似乎也不好,有一回张姓书记来检查耪地的质量,走后,有几位社员指着他的后背说,“净玩虚的”,“不干活,像秧子(二流子)”……

我见识张姓书记的能力是生产大队召开的一次批斗会上。“斗批改”是要斗争的,有一天他们把“地富反坏”(村里没有右派)都揪来,都是一些七八十岁的老头老太太,破衣烂衫,蓬头垢面,像街里讨饭的,看着就让人生出怜悯之心。他们挂着牌子,面向群众,低头站成一排。王姓书记坐在群众的第一排,明眼人一看批斗会就是给王姓书记他们看的,是敲山震虎。公社书记也来了,张姓书记慷慨激昂,讲了半天:“胸怀祖国、放眼世界”、“跟着毛主席,跟着共产党”、“要与走资派斗争到底”、“我们全胜大队也不是净土”……

批斗会之后,发生的一件事直到现在我还记忆犹新。会后,公社书记与鲁植队长谈话,要把王姓书记带走,对他实行“群众专政”。“群众专政”是当时对 “阶级敌人”进行隔离审查的一种办法,在那里可以使用刑罚,逼人“交待罪行”。鲁植是抗日老干部,政策水平很高,他当即表示,从目前情况看,王姓书记只是犯了路线错误,还是人民内部矛盾,不能用对付敌人的办法对待他。“政策和策略是党的生命”,我们要吸取“扩大化”的教训。抓人可以,要有证据。一席话,把公社书记说得脸红一阵白一阵的。鲁植挡驾,王姓书记躲过了一劫。

树欲静而风不止,王姓书记虽然没有被带走,但反映他问题的人总是有。有人说他资产来路不明,有人反映他独断专行,有人反映他欺男霸女,希望工作队调查清楚。特别是,张姓书记正式举报王姓书记“贼心不死”,搞地下串联,每天晚上王姓书记都在家里开会,这是阶级斗争新动向……鲁植队长一看问题严重了,把工作队召集起来,说,我们来到这里搞“斗批改”,不能没有声势。并布置任务,让我们在大街小巷刷标语。第二天,满大街都是我们刷的标语:“阶级斗争一抓就灵”、“割掉资本主义尾巴”、“走资本主义道路没有好下场”……一下子,村里肃静了许多。

后来我们也发现,和王姓书记暗中来往的人很多。不仅有王姓的,还有不少张姓的人,张姓书记的一个叔伯哥哥,就是王姓书记的铁杆朋友。其实,张姓书记一边也有王姓的人。真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谁也摸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原来在农村,人与人的关系最重要的不是宗族关系,而是利害关系。过了若干年,读了费通老先生的《江村经济》才知道,在中国农村人和人的关系是按照“差序原则”排列的,就是按照和自己的利害关系大小决定人际关系的远近。中国人讲实际,缺少公平正义的理念,也没有“主义”“原则”的概念。就是在文化大革命这样政治挂帅的年代,人们的利害关系也是大大高于政治关系的,难怪张姓书记用“资本主义”的大帽子,在村里怎么也压不倒王姓书记。

我们刷标语之后,有事没事找工作队员搭讪的人多起来了。问得最多的问题是,干部的生活作风问题你们管不管?我们回答,我们来是搞“斗批改”的,不管破鞋烂袜子的事。听了之后,有的人欣然,有的人失望。因为王姓书记生活作风并不检点,欣然的人,是与王姓书记关系密切的人。失望的不是张姓书记的人就是希望王姓书记倒霉的人。有的问题还问得莫名其妙,诸如王姓书记倒台后,他收别人的钱能不能退回来?割资本主义尾巴什么时候结束?搞副业挣的钱要不要交集体?今后还能不能去鲁北(扎鲁特旗)干活?……这些问题我们都回答不了。

一个月很快就过去了,我们就要走了。走之前,我们为贫困户捐了款,为村小学买了图书,为长年生病的农民联系了旗医院……。老乡们恋恋不舍地围着大轿车送我们,有的拿鸡蛋,有的送鞋垫…….有的老乡还掉了眼泪。是呀,我们在张家段干了什么呢?我们好像做了很多事情,开会、劳动、调查、宣传、访贫问苦、普及科学知识……。我们又好像什么都没做,像一阵风吹过一样,没留下任何痕迹。这一走,我们还能再见面吗?

几年后,偶然的机会我听到了张家段的片段消息:粉碎“四人帮”之后,张姓书记在村里孤立了。虽然还有支部书记的名分,但没有人听他的了。王姓书记得了一种慢性病,在家养病,基本不出门。公社书记被免职了,到旗里当了一般干部。后来又听说,张姓书记心情苦闷,独自一人开着拖拉机修“大寨田”,在一个明月当空的晚,拖拉机掉进大沟,机毁人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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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乡张家段的评论 (共 10 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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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心言
  • 那转身后的落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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