补裳的妇人
岁末年初，在家整理收纳时，我挑出一些或开了线、或脱了裤脚边、或松了扣子的衣裳准备拿到缝纫摊上缝补。直到走出家门，心里还一直在犯嘀咕：这世道还会有人像我一样去缝补衣物么，况且，雪下这么大，不知补衣裳的人今天会不会出摊呢？
雪花还在籁籁地飘洒着，街上路人行色匆匆，一个个包裹得严严实实地，在结冰湿滑的路上小心翼翼，时不时地躲避着车辆飞驰而过溅起的雪水和污渍，但步履却匆忙急切，都想及早回家取暖。不知道其他地方还有没有这样补裳的摊子，在家乡这个小县城，虽说已经很少有人穿打补丁的破衣服了，但有时衣服开个线、绷个缝、挪个扣眼、修个裤脚边什么的还是经常有，特别是念旧的人，对穿惯的衣服因为一些小毛病就丢掉不穿也极少，但有正规门面的缝纫店都只做成衣，几乎不接这样小修小补的活计，于是不少租不起门面的小手工作业者，如配锁的、修鞋的、缝补的、代写请贴对联的，都各自支个桌椅板凳就在某银行门口摆起了小摊。因为不占用私人门面的摊位不必受他人驱赶，多年下来已经形成了惯例，倒也为银行增加了些人气。
一路走来，脚掌开始有了些温热，但拂过脸上的风仍然朔寒凛冽，我下意识地裹紧了围脖，急走了几步。穿过十字路口，远远看见除了补裳的摊前围了几个人，毗邻的街边有许多卖日用品、家具或床上用品、服装鞋帽的门面，大多装璜豪华澄明，却透明玻璃门紧闭，人迹寥寥，几可罗雀。缝补摊上，靠墙背风的角落里，摆着一张长桌，桌子上放着一台简易的索边机，旁边满满堆放着客人的衣服，有些是需要修补的衣服，有些是已经缝好了待客人来取的。靠近街面摆放着一台旧式缝纫机，台面上剪刀、绞夹、线柱、尺子、缝纫作标记用的扁平划线板一应俱全，凌而不乱。一位年方四五十岁的妇人，头戴粉色粗毛线统帽，帽顶装饰着一个硕大的绒线球和三排亮晶晶的扣子，一看就是家中小孩的帽子，临时被拿来取暖的，“萌”得实在不搭调，身上红色的毛衣外面穿一套粉底花色的珊瑚绒保暖睡衣，衣领高高地立起直贴到耳垂，脚下着一双家居常穿的厚绒棉鞋，正在缝纫机踏板上娴熟地上下踩踏。整个人只露出了脸和双手，因为天气的原因，手上虽忙着活计，但动作明显有些笨拙，间或拨弄一下缝纫机的转轮，时而整理一下架上的线头。围站在她身边的人，一个是打扮时髦的少妇拿了新买的裤子请她帮忙绞短裤脚、索裤边，另有一个中年母亲带两个女儿拿了羽绒服，请她缝好开线的口袋，一并四人都站在路边迎风候着，立等而取。我把衣服从袋子里拿出来，简单交待了一下要处理的地方，与她约好，过一会等我从超市买完东西回来再取，补裳的妇人拨冗抬头看了看，顺便把双手放在嘴边呵了呵热气，又埋头于操作缝纫机。
从超市买完东西回来，那两拨人已经走了，补裳的妇人正帮我缝补儿子的牛仔裤。看她也没什么客人，我拿个板凳坐下来，帮着拆开要重新缝制的开线处，剪去磨损的破边。近年来，因为经常绣十字绣，拿针缝个扣子、就着开线的旧针脚补个小破口，甚至加个简易的钩花装饰，对我来说都不成问题，在家就能自行完成，爸爸也时常跟别人夸我缝补的衣服完全看不出开线的痕迹，但自行缝补大多费时费精力，远不及缝纫机来得轻快，衣服偶有破损还是交给缝纫摊上解决。
补裳的妇人，手上忙着活，嘴里却跟我拉起了家常，说起我儿子像他爸爸，高大壮实又好动，自然费鞋、费裤子，我倒有点惊诧于她的好记性，不知是偶尔路过她的摊点还是因为经常在附近吃早餐的缘故，才入了她的眼。她时不时地用热气呵呵冻僵的手，隔一会又搔搔额头，说戴了帽子后，额头总是痒痒的，不知是因为头发还是毛线弄的。这时，我才仔细看清楚冷风中那双不知为多少人缝补过衣服的勤劳的双手。为了保持手指的灵活性，她没有戴手套，那干涩焦黄如粗劣树皮般的手，就一直裸露在外面，手背肌肤的棱形纹理处向外翻卷着细屑，显出即将皴裂的浅浅的白色分界线，似乎都能感觉到那种如粗齿锯一般割手的触感，左手大拇指上缠着一片即将脱落的创可贴，贴着不知是针扎的伤口还是冻伤的裂隙，但并不影响她熟练地穿针捻线、飞车走针。她絮絮叨叨着说着话，好像许久不曾与人交流一般，我只“嗯嗯啊啊”地答应着，偶尔也搭上一两句话。不一会，她又问我买什么新衣服过年，还大谈特侃起今年的流行趋势，我看了看她头顶上那不合时宜的帽子，讪讪地听着她煞有介事地介绍，说她最近帮别人绞裤边就知道市面上流行什么料子，帮别人改不合身的新衣服就知道最近时兴什么款式，倒是说得八九不离十。她还得意地告诉我，其实过她手的料子可不都是低档产品，也有很多是名贵高端衣料，有钱人买的衣服，动辄上千，看似不值却很耐穿，偶有破损也并不丢弃，可见有钱人也不都是只会花钱不懂过日子的人……我讶异地发现，原来在这个不起眼的妇人眼中，既包容着这般丰富的人生百态，她就像是一扇窗口，不断地吸纳和交流着不同阶层的生活的况味，我开始有些好奇，她在家里应当是怎样一位乐观豁达的母亲，一个勤劳能干的妻子，一个善于察颜观色的儿媳，一个热情而健谈的邻居。
不知不觉过了好几分钟，马路对面一个老头搀着一位瞎眼的老妇人过来，要给孙女缝补参加表演的演出服。补裳的妇人有点为难地看了我一眼，我接过老妇人递过来的衣裳，跟补裳的妇人说，“你先缝着，我用绞夹帮她拆开来，你再帮她缝补，这样一来，既不用临时换线，又节省了时间，耽误不了演出。”那对年老的夫妇听了，直说：“那敢情好，你家女儿可真懂事！”那补裳的妇人看着我，连忙紧张地解释，弄得那对老人都有些不好意思了，我与她相视一笑，她也不再多言，只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又埋头做活计了。不一会儿，衣服就缝好了，她盘算着少收我几元钱，我没接受，说了声“谢谢”就放下钱走了。(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走在回家的路上，感觉天气似乎没有来时那么冷了，看着眼前这个鲜活的生命那样甘之如饴地在自己的圈子里有滋有味地生活着，没有羡慕和仰望，只有自给自足的充实和丰裕，既是那般打动人心。若不是为了生计，她何苦在这般寒冷的雪天出摊？若不是为了补贴家用，她又何必那般辛苦地赚钱？相比之下，那些衣食无忧的人们自艾自怨所遭受的不公平待遇又是多么地不堪一提，无足挂齿。突然想起一句话：“冬天来了，春天的脚步还会远么？”心里刹那间涌起一阵暖流，其实我真的要谢谢她，正是这样一位平凡而热情的妇人，给我平淡如水的生活注入了鲜活的生机，让这个冷冰冰的冬季有了一丝丝温暖的春意。（贺丽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