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飞逝的“大兴安岭诗歌时光”
1984年黑龙江省大兴安岭林区开发20年,地区要出版一系列纪念专集,其中有一部本地诗歌作者写林区生活的集子《绿海之歌》,收入诗歌、散文共200余页,由《北极光》杂志社编辑张树方君前来长春联系印刷。当时的长春,有100多家大小印刷厂,是东三省印刷业力量最强的城市。我那时是个年轻的无名小作者,有次偶尔上市文联主办的《春风》杂志社送稿,由此认识了树方君,后来帮助他们跑印刷厂,再后来和大兴安岭搭上了缘。
大兴安岭,位于中苏边境,山脉向外绵延至俄罗斯西伯利亚的外兴安岭山地一带(中间被汹涌的界河黑龙江截断),向内西斜延到内蒙古的科左右旗,它的神秘是我早在研究中国地图时所深为神往。逢此机会,焉能不往?于是书出后我不请自来,乘了一昼夜火车,来到加格达奇。那夜,灯火格外辉煌,小山城沉浸在节庆气氛中,到处是庆贺的标语,本来只是想来看一趟,但世界上有许多奇妙的事,没成想此后的近10年里,我曾八返兴安岭,除了访友,很大原因是访山、访水,我后来结识了在地区报社当记者的诗人孙伊斌君,是那些年里的一大快事。
除了一次冬天二三次秋季外,我去时多为夏季。我的散文诗集《摘自笔记原想扔掉的片断》之中《野罂粟》、《山中夕阳》等篇都是在林海、塔河、十八站等地心情舒畅、轻松愉悦时写作的。特别是1985年夏天,那真是一个神奇的季节!水清、山翠、风竦竦、花吐艳、思绪泉涌。我喜欢新林湿漉漉早晨,木板人行道、炊烟、喜欢艾鲁古雅(真美不可言的名字)路上那高高的峡谷,急湍的河谷,喜欢徜徉在永庆小镇欣赏秋桦林的时光,唉!吃过美味的新采的鲜嫩的猴头蘑炒肉、鲇鱼炖茄子、炒肉新鲜挂花的“黄花菜”(黄花菜长在山上,野生,本可以称野黄花),还吃过一回榛鸡汤(后者现在是保护的珍稀鸟类了,俗称“飞龙鸟” ),真是美味!我还在那些山水里,写作了不少抒情诗,数一数竟有25首!
有一年我经过嫩江平原去兴安岭,时值九月,沿途初见北大荒秋天里最壮丽的丰收情形。另一次夏季大水泛滥,冲垮铁路(是甘河和嫩江二条河吧),绕路牙克石,重见我青春时代到过的呼伦贝尔草原,天旷人怡,而草深及膝,三伏天早晨6时走在街上竟冻得人牙齿嗑碰。(是否因此叫“牙克石”呀?)那些年我的心情很“抒情化”,心劲强足,又极善谈,旅途中,列车上,陋室里,谈诗歌、谈人生、谈友情、自然、历史、人类文化、地理、民俗、少数民族、动植物、女人……谈兴浓时,偶迸出火花似的警句,令我们倾倒,惊叹!我在诗友简陋的书房里浏览着藏书,那时窗外淋沥着小雨(山区夏秋最喜雨,总是阵雨间歇地下,三晴两雨的),此时他的北屋小炕上正滴滴哒哒漏雨,而这小书房却十分难得地干燥,走在松木未漆的地板上,很舒服,再沏一杯酽茶。有时我画一些幽默的钢笔漫画,配以诙句,有时掩卷沉思,后又激动不已在黄昏为他们朗诵今天的新诗作,唉,诵诗的时光飞逝!
(后来,我极少在省城、北京,或广州、上海、哈尔滨这种地方,为陌生人朗诵什么诗歌,更一般绝不在公开乱哄哄会场朗诵自己的诗作,我认为“诗向会人吟”,诗是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东西,近乎神秘。想起来几十年中,我只在1980年的长春的“诗歌沙龙”里,及80年代中期的大兴安岭山中,向知己朋友朗读过我的诗歌,效果奇好。我认为诗很“羞涩”,你一弄贻大方的光天化日”“诗味”就逃散了——再说这个世界上你又能把诗朗诵给谁听呢?谁听得懂有心底共鸣,寻找虚假的赞美?!)
一个人一生大概总有过几段快乐时光,它们令你遐想,永生不悔。有时我想,莫非是神对我的恩赐、补偿?少年、青年时代记忆里浪费的那么多忧郁、无望的时光,无权考入大学,无法有合适的工作,从少年到青年一直无法摆脱“血统论”的沉重压抑,默默无闻,还有后边多少枯寂的沉睡般的公共图书馆读书时光,象蚕在茧漫漫蜗居。窒闷心情的经历,大概是通向自然界山水的捷径。我在兴安岭山中写了《走向自然的思考》一组散漫无章的散文诗,想起了普里什文,这个独特的俄罗斯森林诗人,散文诗的高手,他的朴素、睿智、纯净的充满热诚的作品。应该说,我曾一直渴望离开省城。(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别去谈论人,还是谈谈大自然吧”(卢梭),“让文明见鬼去吧,大自然,森林和古老的诗歌万岁”(罗梭)大兴安岭每一次我归来都提醒我,神启我:从过去到今后,远离,远离那些争执,徒劳无益,伤神伤身……,生怕我忘记。
其间与其后兴安岭变化甚大,特别是1987年早春一场有史以来罕见的特大山火,使昔日生活面目皆非,由新林往北、图强至漠河一带三个林业局所辖大片森林,已经消失;后来又经历一场山水浩劫,后又经历无木可伐的枯竭,此后又恰值经历山外边经济迅速发展,而山区林业的相对贫困,连我的好友也纷纷外迁沿海,于是兴安岭多年不去。
我结识了林区老诗人鲍雨冰(其实他只是沧桑,不老,才只五十来岁)。他住在平砖房,“院子里放牧着蔬菜和大山”是我给他写的诗句。他请我喝一瓶白酒,12年后的夏天我闻知他的死讯,并写了一篇纪念文章。后来我到十八站(古黄金驿路,隔一段称为一“站”)草地散步,那年夏天仿佛十分欢迎我,用热烈骄阳的妩媚。草地上的无数野花朵、河滩、远山都晒出了清香喜人的味。怎么回想,眼前都像一幅未完成的粗糙的风景油画。(我一直设想,画北方,东北方的风景要粗糙,因为比较“原始”呀——大地山河原本的伊始。而南方,东南才要细细画,因为那里“太熟”,而北方散发着一股荒疏陌生的“野味”。所以画江南适用于国画、水彩墨画;而画北方,则适于粗颗粒的油画。)
那一日偕友人兴冲冲冒雨赴三河,好象原计划到欧浦,后路不通了(山里的沙子公路很怕水,特别怕小雨慢慢地浸几天),我们来到紧靠边境的一座小镇,那儿有很“俄式”的港口小房,半白半黄。归途中又是风兼雨,可是我却由于饮了酒竟在敞棚的三轮摩托上睡熟,不知穿越无数的山林。后来我写过“呼玛到处下着蒙蒙绿雨”以此寄托对未能游成呼玛的神往遗憾。(给我们开摩托的青年次年一次游泳溺难,愿上帝多保佑他安息。)犹记1984年秋,伊斌君带我穿越边境线哨卡的忐忑心情(当年属“军 事禁 区”),那时我们乘坐在一辆帆篷军用吉普,穿越很多山脉,森林,终于在一个峡谷的豁口,透亮地眺望见沉浸在蔚蓝色烟岚中的俄罗斯山脉了(那时叫苏联),我喜欢原苏联,它的文学,歌曲,诗人,冬天,诗歌里充满了的冬天的氛息!莫斯科、伏尔加河、远东。
后来读到台湾马中欣《天涯历险》中,描写东欧罗马尼亚边境的美景文字,才知道原来世界上所有的“国境线”风光都是绝美的,为什么呢,其一是自然环境未经开发(开发,对人类是最好的词儿,而对自然界则是个卑劣的词儿)。
我确信即使经过比较,黑龙江、乌苏里江一带的国境线,仍然是国境线中风景最独特美丽的地方,因为它们是“北方”,是远东之北,是北纬50度线以北的神奇,若论艺术,非列维坦画不出来(想到了我国现代那些苍白无力的风景画,——当然谈到画真正的风景画就像写诗并非易事,列维坦是用爱、用浸透生命的理解和爱来“摄下”自然一瞥)。在这里我与一位英俊青年油画家在草地、河滩和漫漫长途中,有过许多不为人知的谈论,我们那涉及天人一切神秘的交谈,只有森林风声和滚滚河水听到。许多灰鹤、大雁、野凫都千万里迢迢纷纷迁徙来此,在两国交界“中间地带”,在河滩沼泽安祥万分的阒无人烟之地筑巢养雏,这里是鸟类艰辛迁徙长途中宝贵的短暂家园。兴安岭山里虽然野兽不多了,但还有熊、狍子、犴达犴等多种野兽。产有诸多山药材,之一就是著名的北国黄芪,本地人均认为中国黄芪以兴安岭为最,就象中国枸杞以宁夏为最一样,我信。有一次,一位大潮河之友秀光君送我一枝山黄芪,连须带茎长有一米余,它是种很珍贵的补品。
这样的山河实在叫人感动,有一回在塔河畔,早晨河里涨水了,一夜水分充足润得夹岸野玫瑰逶迤盛开,粉红煞美,我写了一首诗《野蔷薇》形容“这边像雾那边像云”(遗憾万分的是唐宋的边塞诗人一个也没有机会深入到山海关以外,不然会留下优美的“东北边塞诗”的)。
流年碎影,心境不再。错误不再,幼稚不再,诗情亦不再。犹记1985年夏赴兴安时扎的平生第一根领带——在伊斌君那间烟熏火燎的小屋子里(厨房烧着锯末,风箱呼呼),手把手教我系,打结,学了几遍才会。次日是阴历五月的端午节,天未亮踏着露水登北山去采艾蒿,何其雅兴!置酒小酌,大酌,而至昏昏终日。
醉里嘲笑那些伪 刊嘲笑那些伪 诗、伪 诗人、伪 文坛的神话,洋洋而言,何等气魄!又何其乐哉,多么可爱的幼稚。……
我怀念方方、王珏、秀光、晨光、忠军、永贵、发举诸君,当年尚年轻的小文友郭苏民、邵先平、姜红伟,以及后来为我的拙书《北部边疆漫游散记》题写书名的的著名北疆书法家兼诗人马广甫先生……还有一直想与我会面而未及见面就永远离去的诗人士果君。这些记得名字和一时忘记名字——但永远也不会忘怀的诗人、友朋。还有的在漫长别后匆匆辞别人世,如加格达奇、呼中、塔河的诗友万仁君、于升君、桂忠君,这些年山里山外都有了许多生离,死别,万般变化,若再往深里想就“人世几回伤往事,江波千载枕寒流”了,而溯望——“吊古愁浓,题诗人去”,噫!
……大概人在年轻时候都是自我中心主义者,而写诗的人几乎终身是以自我为中心,但在友爱的洪流中,冲激中,我们不知不觉从自己转向他人,友人,我在那里不仅了解了鄂伦春的远古和近期文化,更了解了一个特殊的广大地域的林区的当代描述森林与伐木、壮勇劳动、市镇生活的“森林诗歌”之产生,了解了那里不仅适合写诗,半传统的或半抒情的,更适合于产生许多的优秀的散文诗(很抱歉,散文诗之产生有环境要求),在那里知道了优秀的东北疆开发期早一代诗人鲍雨冰、周绍庭、王珏等,青年一代现代诗人马旦曰、孙伊斌、张树方……等诗人,他们的艺术创造带动了一个遥远地域的80年代里的“诗歌星团”旋转璀璨。
应该感谢《绿海之歌》这本诗集,可能人的一生都是由一个个偶然的小点引发,而画些横斜的经纬线,而后构成短暂数十载,谓之“经历”。应该说,这集子很朴质、很淳厚。(是山里人们当年对于文化人还存有一份敬意和虔诚?不像大城市文化与文化人间残酷的蔑视和无情倾轧?)也许我只凭臆断,才有此片面的印象。经由这本书我结识了不少的作者,后持续多年都常通音,缘份不薄。当年刚经历那些沧桑,经历城市人际关系中巨大的裂罅,我是多么愿意接触到这些笃意的友谊呀。……记得塔河诗友王晨光君,曾在他相册中选一幅珍贵照片送我:摄的是黑龙江岸畔,早春开江时白凌凌浮冰景色,实为难得的一瞬,令我想起了爱伦堡写斯大林时期之后文化解冻现象的小说《解冻》,也把这幅珍贵风景照题为自然界的“解冻”,至今保留。
引写在大兴安岭山里几首:
《野蔷薇》
采野蔷薇,需要湿润的早晨
河里涨水了
我们沿堤岸走去
我们都没有说
这边像雾那边像云
是花朵还是露珠含着万千绯粉的泪
我们都没有说
我是因为爱花才爱她的
她是因为爱花才爱我的
都没有说
我们都没有说
(1985年8月,记大兴安岭塔河县,一条塔河流经,堤岸开满了浓密高大的野生蔷薇树)
《到三河》
哥特式建筑
江水在迂回冲击
江岸白色颓房
我在剥岸边一堆桦树皮
去给那两个“金发女孩”
照张相吧
(悄声点别惊飞了鸟儿)
我的心不在焉
昨日江水一样流淌
脚底是故乡
眼里却是异国山脉
(1985年.三河镇,位于塔河县通往呼玛县途中,黑龙江边的边境镇)
《河岸的感情》
我喜欢沿荒凉的河流旅行
河流里深埋藏着我的过去
我站在额木尔河上
看寂静白桦林的时光
寻找千年炊烟袅袅的去向
头脑像上午的树木,充满哲学
充满沉思默想
我爱庄严的祖国,晴朗的湖泊
和深秋紫褚的沼泽地
那时候你来到我身边
瞬间我将交出全部深沉的爱
我喜欢沿荒凉的河流旅行
只有在这里我才能深呼吸
(1987年,记大兴安岭的沿额木尔河旅行)
《嘎仙洞》
点起桦皮,还要分外小心
因为在寻找历史
猿人今在哪过夜?
蝙蝠飞来飞去
哪一个古猿梦见将来
他一定是个哲学家
可是他们的梦都很短——
利箭和峦雾就从谷底
飘来了
夕阳西下。我们也在眺望夕阳
原始没有美学但美却在吸引原始
在这个洞口观夕阳的
永远是诗人
虽然他们还没学会赞美什么
也没学会向自然炫耀什么
(1985年,8月,记大兴安岭阿里河。嘎仙洞为古代鲜卑人遗址)
(作者:孙文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