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井冈山道路咱攀

2012-06-29 14:29 作者:寂寞书生  | 5条评论 相关文章 | 我要投稿

——文革点滴印象

文/张勇

我出生在六十年代初期,因不可改变的出生年代,使我赶上了整整十年的文革。那时文革中发生的许多事情不是我那个年龄所能认识和理解的,但七、八岁以至十来岁目睹的一些奇怪情形却深深印在记忆里,随着年龄的增长越来越深刻地反射出来,甚至使我有时不能寐。

1976年1月,《诗刊》发表了毛泽东的两首词《水调歌头、重上井冈山》、《念奴娇儿问答》。全国各大报刊纷纷登载,全民掀起了一轮学习毛主席诗词热。记得朱德元帅也写一首诗,表达他学习这两很首诗词的体会:“昔上井冈山,革命得摇篮。千流归大海,地覆又天翻。文革号炮响,帝修心胆寒————”

毛主席两首诗词的发表在当时绝对是人们政治生活中的大事,人人必须无条件地学会,背会,而且还要在经常性的赛诗会上朗诵。我记得哥姐、父亲放学或下班后第一件事就是纷纷掏出油印的诗词。父亲还利用吃饭的机会先考我们是否背的下来,然后开始认真地给我们解释。而且对我这样的小家伙必定要千叮万嘱,因为我一背到“不须放屁”时就忍不住大笑。蹲过牛棚的父亲具有丰富的反扣帽子的经验,因此严肃地告诫我一定要记住,不要笑。于是我就开始认真地背诵:“久有凌云志,重上井冈山。千里来寻故地,旧貌换新颜。到处莺歌燕舞,更有潺潺流水。高路如云端————”字面意思是绝对理解,背诵也很快,这是我一直引以为自豪的资本。

寒假过后,我的体育老师不再出现在课堂上,课间我去水房喝水,看见他在烧水壶。他显然也看见了我,脸上现出一种说不出的神情,怪怪的,嘴张了一下,可能要打个招呼,但什么也没说,不知什么原因。课,几乎全学毛主席诗词,有时加进一首或几首鲁迅的诗。当时我绝对不知道世界上除毛泽东鲁迅诗词外还有唐诗宋词一类的作品。学毛主席的诗词,有《沁园》,《七律长征》,《七绝为李进同志题所摄庐山仙人洞照》,《为女民兵题照》等。一天又一天,一首又一首,学了许多,但只是经背诵记在脑子里,诗词的具体意思大都不明白。我绝对不是为自己辩护,当时正赶上开门办学或是反潮流,一个红小兵小将叫什么帅的正成为我们学习的榜样和行动的偶像,不知她为什么就能在很小的年龄当上“帅”。教师全都是对流来的工人,自己本身可能就弄不明白这些用古典形式写成的东西。我的对流老师是矿灯房的工人,平时的工作就是为上井或下井的矿工们换发矿灯,或是为没点的充电。她个子高高的,偏瘦,三十五、六岁,看我们总用一种对待矿灯的目光和表情。这工作在煤矿虽说比不上坐机关办公室,但也算是一份美差,用当地的话说就是井上工种。井上工种意味着几乎不会发生什么生命危险或事故。井下的事故率高一直是我们很多煤矿最为头疼的事,也是许多工人认可失去工作也不愿做矿工的原因。井上工种可以在方面都体现出优越,例如找对象,完全可以凭着井上工种的伟大优势抬高身价,多要几百块钱的财礼或是几双尼龙袜子。因此我的对流老师平时穿一袭蓝色大褂站在矿灯房的窗口前面对一个个满脸煤末的采煤工人时,是有一些骄傲和优越感的。尤其是从满是硫酸味的矿灯房里走出,一下站在教室的讲台上,心中更是欢喜得不得了,这从常挂在她嘴角的得意的笑容里完全可以看出来。所以她训斥起学生来几乎可以说是史无前例。我在三十岁时进入了政法机关,第一次去看守所提审犯罪嫌疑人时听得隔壁的讯问声,颇觉熟悉,思前想后突然回忆起来这就是我对流老师的声音。我惊愕,难到他们也是对流教师教出来的吗?(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我们就是接受这样的教师授课。听不懂是正常,听懂了倒是不正常的。例如她给我们讲千钧一发这个成语。这个成语是什么意思呢?成语是成功的话语,是现成的。千钧一发,这个意思就是——就是,她四周看看,发现没有工宣队长听课,再看看,也没有见哪个知识面宽一点懂得多一点的同学接话,说出千钧一发的意思,于是目光有些发直,脸稍稍变色,解释出成语的意思,就是一千颗子弹一起发出。我们听后欣喜无比,在底下交头接耳,纷纷议论:一定是一次大仗或一定是一个营。有同学反驳,不对,一定是一个团,一个营哪有那么多枪一次发出一千颗子弹?而且,她还不知从哪里学来了启发式教学方法,很骄傲地用在我们的课堂上,算是理论与实际相结合。“春风扬柳多少条啊?”她问。我们就大声大气地回答:“万千条”;“六亿神州怎么摇啊?”又响起一阵童声:“尽舜摇(尧)。”“红随心怎么浪啊?”回答时就会多出几个答案,经典的是:“美又浪。”老师的眼白瞬间增大,决不气馁:“青山着意怎么桥啊?”“偷偷瞧。”这回,对流老师就大发雷霆,我班上空就飘来一朵硕大的乌云:“你们这帮小崽子,身上净是资产阶级的香风臭气,不往好里学。谁他妈的浪?我看就是你们他妈的浪!黄嘴丫还没褪就跟老娘来这套!就你们这副德行老娘一劈腿就能生出几个!”不知她这是什么意思,也不知她到底生过多少。

我养了两只灰兔。就是为了玩,和现在人的宠物情结差不多。每天放学后第一件事就是给兔子割草。上学时我发现学校大墙后面长着一片茂盛的“节骨草”,一丛丛挤挨在一起。这种草兔子最喜欢吃,学名不知道,反正大伙都叫它“节骨草”。下午上学时就带来一个布袋,有备而来。一放学立即跳过大墙收割“节骨草”。这里的节骨草无论数量还是质量都是我风风雨雨的采兔草生涯所未经历过的,我的兔子一定会因此而过了一个大年。我正沉醉在兔草的丰盛中,忽然听到一阵阵奇怪的声音。先是叫骂声,再是拳打脚踢的声,再后来是一个男人的哀嚎声,接下来就是几种声音夹杂在一起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既凄惨悲愤又愤怒高亢,在空旷无人的校园里引起回声阵阵。我有些害怕,但还是想探个究竟,于是蹑手蹑脚地挪到围墙的一个缺口,正好够到我下巴。我摒住呼吸,尽量把头放得低低的,向声音发出的地方看。我看见了什么?我惊呆了,也许这可以称作我一生之中见到的最为残酷景象。我看见我的那个在水房烧锅炉的老师拼命地奔跑,边跑边叫,胖胖的身躯摇摇晃晃,把握不住平衡。他的喊声似乎绝望无奈;老师身后又一帮人追过来,我仔细看看,没看清,可能是眼睛花了,赶紧揉揉,再看看,竟然是我们年长的没被对流的校长,虽然身躯肥胖,也现出一种百米冲刺的雄姿;他身后是工宣队长,弓腰曲背,脚下生风;第三名是个年轻人——工宣队的积极分子,我认识,刚刚结束知青生活,更是一副不拿冠军绝不罢休的样子。按年龄,他是这三位中最年轻的一个,也就二十几岁,不知什么被拉在后边。是竞赛经验不足么?估计我们的校长是科班出身,起码念过师范,对追逐猎物的路线算计得最为准确,能及时地避开抛物线选择最精确、最省时、最省力、最见效果的直线出击,是当过飞行员还是对几何掌握得娴熟,不得而知。反正他的速度加上一个漂亮的鱼跃就把前面的猎物——我的老师扑到在地。前面我提到过我的职业经历,后来心里暗暗佩服我的校长的灵敏动作和擒拿工夫——这是我们政法战线人人必修的科目。转眼之间,我的体育老师成了猎人手中的猎物。但和正常猎人的手段不同的是,不捆不绑,也和对待俘虏不同,没有政策攻心没有感化教育,我只觉眼前人影晃动,风起云涌。扑扑扑声里透出隐约可闻的嚎叫,改变了我熟悉的体育老师间操时下达口令时干脆、响亮、不容置疑的声音。我心里阵阵发紧,没等反应过来,就见拳打脚踢的包围圈里骨碌碌旋出一个硕大的球状物体——体育老师像我们天里玩转的冰猴一样,遍地打滚。

晚饭我没吃,脑子里被老师挨打的情形塞满,而且,我仔细想想,他的脸上全是血。

我没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但心里总是觉得不安,他因为什么被打?还有,他为什么去烧锅炉?校长为什么要打他,校长平时还是挺好的,只不过是脸上总是不见笑容,阴沉沉的,有些怕人,学生们背地里给他起了两个绰号——“铁青脸”和“万年不笑。”

接下来还是上对流老师的诗词课。这次开始讲鲁迅的诗歌。我不太清楚现在的中小学语文课的讲授方法和方式,反正当时我们是无论什么题材的课文都要讲一个历史背景,一个中心思想,一个段落大意,一段教育启示。讲毛泽东诗词是这样,讲鲁迅诗也是这样。通过老师的讲解,我对鲁迅的最初印象就是那他一个铁打的人。后来学习铁人王进喜,总是弄不清到底有几个铁人,结实到什么程度。但这问题有些难度,就去问老师,她可能感到难度也大,不好回答,就带我们去问校长,不巧校长不在。问工宣队长,他一听,乐了,脸上摊出那种类似问男孩为什么长鸡鸡的幼稚问题的惊讶与傲慢:“他妈的什么接班人,连这都不懂,”他大吸一口自制纸烟,嘴角淌出些许笑意,显示对问题娴熟掌握的得意和对提出问题的无知的轻视,很平易近人地给我们以耐心的解答:“说鲁迅是铁人,那是打个万一(比方),不是真的铁人。鲁迅他是个铁匠,苦得狠,靠打铁挣几个钱供鲁迅念书,鲁迅才成了文匠。所以毛主席教导我们说,鲁迅的骨头是最硬的,他老子是打铁的嘛。王进喜说是铁人,也是打万一(比方),他爹不是铁匠,可他身上没铁还成?搞石油的不带铁,不教油化了吗!”于是我懂得了铁人的真正含义。

老师开讲鲁迅的诗:“灵台无计逃神矢,风雨如磐暗故园。奇意寒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荐轩辕。”忙活了一节课,我们不知其所云。估计是对自己的解释信心不足,老师不再继续,而是重新讲毛主席诗词《水调歌头重上井冈山》,这是她自认为讲的最成功的课,也是每逢公开课要给我们温习一次的内容。作者如何如何伟大如何如何会用词造句如何如何重上井冈山。毛主席一定是坐飞机去的,而且是直接落在山上的,这才写出“久有凌云志”一句。如果不坐飞机去,是不会有凌云的体会的。的确,老师一讲上这首词,兴奋异常,滔滔不绝,一节课时间基本上不够用。以后我一想起老师讲解的这首词,弄不明白她到底要说什么,什么是中心思想,什么是段落大意。也认真地读过一些关于毛泽东诗词的书,对这首词的解释大同小异,不见什么新意。后来买到一本中共中央文献出版社出版的《毛泽东诗词全编鉴赏》,里边有一篇对这首词的鉴赏文章,作者参考和借鉴了大量的史料对这首词作了大胆的分析,认为这首词的中心意思是毛泽东发动文化大革命的序曲或是前奏。“久有凌云志”应当是指发动文化大革命,并已经为凌云志(文革)的发动做了充分的准备和最坏的考虑,并采取了预防措施,为了实现久有的凌云志,不惜以重上井冈山为代价。我很赞同这个解释。我的体育教师被打乃至后来被关押、判刑都是基于对这首词的学习、理解和创作而引发——这是我后来知道的。就是上文提到的1976年元旦发表的毛泽东的两首诗词,全国掀起一阵学习热潮。体育教师正在申请入党,政治上一定要进步,一定要比别人有觉悟,一定要在某一方面出人头地。也许他是真的被词的意境感动,也许是出于入党的需要,也许是因元旦简单的会餐多喝了几杯酒而诗兴大发,他写了一首学习《重上井冈山》的体会的自由诗。写完,自己又润色一番,感觉可以,就抄写了一式三份,一份寄给省内的一家报纸作为投稿,一份送到学校广播站,一份送给校长,态度谦恭,恳请校长斧正,因为校长是学中文的。自己只留了一份还不太成型的草稿。

他的这首诗惹祸了,祸起校长。

体育教师老实、厚道、梗直,除有些碎嘴外,心肠热,是个很好的人。老实的近乎却迂腐,梗直的近乎简单,甚至有些窝囊。校长的确是中文系毕业的大学生,在我们镇乃至县里都属凤毛麟角,绝对算是个人物。但他的为人不知什么原因一直不被人们接受,有说他奸诈狡猾的,也有说他阴险恶毒的,“铁青脸”和“万年不笑”两个绰号由此而生。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他的身边总是聚集着几个人,有刚刚回城的知青,有工宣队员,有打情卖俏的女教工。实际上形成一个小小的团体,但权力很大,因为团体的头是校长。当然,还有一个不可省略的人物——工宣队长。文革中,每一次政治运动,只要是符合上面口味的,运动领导者大都会因组织运动的成功而飞黄腾达。我们这位校长也不例外。学校开了批判会,批斗对象是体育教师,批斗理由是他写了一首反动诗歌,恶毒地攻击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和毛主席诗词。直接攻击的是毛主席元旦发表的《水调歌头-重上井冈山》。校长在会上公布了体育教师的诗歌,当然不是原稿,其中有一句是“井冈道路难攀”。这是天大的事情,在全国人民人认真学习毛主席新发表的两首诗词如火如荼之际,体育教师竟然写出“井冈道路难攀”,这不是反革命么?查了一顿体育教师的成分,还好,三代贫农。不是历史反革命,那就是现行反革命。体育教师一下懵了,他反驳校长,说他的诗歌原句不是这样,是“井冈道路咱攀”。他说原稿是一式三份,给学校广播站一份,邮寄给报纸一份,给校长一份请他斧正。他费尽力气去广播站去找,广播员死口否认收到过他送来的诗歌;他不甘心给投稿的报纸写信,要求报纸退回诗歌稿件,以此洗刷自己的不白之冤。报纸回了信,告之稿件找不到了,可能丢失了。再去求校长,要求他一定要把原稿公布出来,校长说原稿已经丢失。体育教师绝望了。他想到了学生。学生们一定会在校园里听到过广播站播放他的诗歌。真的有学生听见过,但是“难攀”还是“咱攀”,因扩音器效果不佳,再有播音员的口齿平卷舌不分,根本听不清楚。是真的听不清还还是怕惹祸上身,没人说的清。我家乡地方口音浓重,最突出的是平卷舌不分,例如“吃和疵”、“师和思”、“是和四”、“资和只”都一律读成平舌音。我曾因此在大学的英语课上被老师纠正过无数遍。直到前几年用上电脑,用拼音打字时才逐渐区别开来。“咱”和“难”虽然韵母相同,但声母各异,与平卷舌不分没有多大关联。播音员是从学生里选拔的灵牙利齿的,不可能犯这种错误。

文字狱是绝对为政治斗争需要而产生的,是打击、毁灭对手的最有力最有效的武器。就是现在这种丑恶的现象还在一些机关里严重地存在,这是非常令人悲哀的。校长中文系毕业,对文字狱一定了如指掌,这回终于赢得了来之不易的机会,岂能放过?借机对体育教师的大作进行可毫不客气的斧正,用斧正过的作品把他先送进文字狱里,然后再送进监狱里。先是小范围批斗,渐渐地演变成大反击为的批斗,不光是教工参加,还吸收进一批红卫兵。批斗也变了味,由文斗走向武斗,打手以红卫兵小将居多。武器是扎在腰间的皮带。草黄色军装,左胳膊上扎一块红袖标,是典型的红卫兵的兵服。后来我参加一个大机关举办的春节联欢会,其中有一个节目就是一群现代男女穿上红卫兵的服装,戴上袖标,大跳忠字舞,大唱语录歌。我气愤已极,胸中隐隐作痛,台上的服装和一着一式的表演实在刺人耳目。这让我一下就回忆起那帮穿着同样服装的红卫兵用武装带狠狠地抽打我老师的情景。没想到在三十多年后的新春联欢会上居然会冒出这样的垃圾节目,而且当作珍品似的自夸自吹,不知组织者和节目审查者是何居心。是要为文革翻案还是为过去的经历而沾沾自喜?是为了引起轰动效应还是黔驴技穷,竟然把这样丑恶的东西以赞美的形式搬上舞台?经历过文革的下放、牛棚生活和一些莫须有罪名残酷迫害的人,谁会忘记干出种种罪恶的主体就是一些红卫兵、工宣队。到底有什么值得怀念的?把一堆狗屎当作黄金兴高采烈地搬上舞台,居然还获得阵阵掌声,都发神经么?那段历史离今天并不遥远,我们对此也并不陌生。它造成的人性的扭曲、道德的滑坡以及民族精神的失落,不是几代人就能轻易消除的。二十世纪即将结束的时候,国外一个机构作了一次民意调查,二十世纪最残酷的事情是什么。一共得出两个答案,一是二战,一是中国的文革。细细一想,的确是有道理的,两次劫难的某些方面竟然是惊人的相似,都是以血腥、暴力、迫害为基础,对人类、文化等进行了最残暴的清洗。

有些人为什么这么健忘?

对老师的批斗结束了——他进了监狱。这可能是他没预料到,许多人都难以预料到的学习《水调歌头-重上井冈山》一词的最深切体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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