粮食
粮食
在整理父亲遗物时，在他的被褥下面发现一只破旧的钱包。里面除了几张发了黄的粮票，其它什么也没有。粮票有全国通用的，也有地方限用的。但这些早在三十年前就不再流通了，父亲却还一直留着。
父亲一生都在粮食部门工作，他对那儿的一切，其熟知程度远胜于家中物品的放置。他常说：我可以闭着眼睛在粮库里走一圈；仓门打开一闻，就知道是不是有鼠害。他喜欢嗅着粮食的那股味道，看到堆满粮仓的麦子、谷子时，会有一种莫名的兴奋和满足。
即便是退休了在家里，他也会时不时地从米桶里抓一把米闻一闻、看一看，然后自言自语地说声：还行。我常听不懂的是：他是说米质量还行呢，还是说我保管得还行？
尽管到了晚年已不能行走，但他仍会叫我用车拉着他，到那些曾经熟悉的所在去转一转、看一看，在他看来那儿才是他心中的圣地。
我曾问过父亲：当初为什么选择了这工作？他说：刚解放时，粮食部门是个很重要的单位，不是谁都可以进的！后来在大叔的口中我才知道了答案的另一半。那时爷爷去世得早，奶奶拉扯着父亲兄妹五人，日子过得苦啊。每到开春便断粮了，奶奶就会拉着小叔外出讨饭。有一次临出门时，小叔哭喊着抱着父亲：大哥，我不去讨饭，狗要咬我的……。那时断顿的恐惧和饥饿已成了我家的全部。(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也就是从那时起父亲暗暗下决心，要让全家吃上一顿饱饭。于是在参加工作时选择了这个在他看来能让全家吃上饭的工作。可是在六十年代初期的大饥荒中，已身为粮库、粮站、米厂系统书记的父亲，还是没能让他的弟妹吃上一顿饱饭。因为他知道，他手中的每一粒粮食都是国家的。
“饥寒起盗心”这句话通常是贬义的。就人格、道德、行为而言，没错。其实从本义上来看这句话是中性的。在这因果关系里，有着人求生本能的因素，尤其在关联到他人生命的时候，“盗心”两个字并不显得那肮脏龌龊了。
还是在那饥荒的岁月里，那年冬天的一个清晨。天蒙蒙亮时就有敲门：支书，我们抓到小偷了！门外话音刚落，父亲便披着衣服匆匆出了门。“小偷、贼”这只是家长和老师在教育我时嘴里说出的鄙夷而又严厉的词，可真正的小偷我还没见过。好奇心使我一骨溜地爬起来追上父亲。
在一间堆放工具的屋子里，已围了五、六个人。匆忙中我一头撞入人群，抬头一看，吓得我连连后退，父亲一把把我拖到了身后。那小偷双手绑着被吊离地面，一只布鞋掉在地上。佝着头，瘦黄的脸被打得肿得变了形，嘴角流着血。一只眼睛已肿得睁不开了，面目狰狞，犹如庙里的罗汉。这就是我第一次看到的小偷，第一次看到被打得如此可怕的做小偷的人。
突然间有人大喊一声：叫你偷！随即踹起一脚。一声惨叫，那小偷在空中晃起来了。惨叫声吓得我直打颤，自己的心好像也在晃荡，嗓子干紧得突然想要喝水。
这时，父亲喝道：别打了，会出人命的！在其他人七嘴八舌中父亲知道了事情的经过：原来那人在凌晨扒开篱笆墙的豁口钻入。爬上靠墙吹粮用的风车，用一根竹杆头上绑了个竹筒，从粮仓的气口伸进去舀粮食。结果，粮还没舀着就被保卫人员逮住了。在挨打之下，也没问出姓甚名谁，哪儿的人。
此时有人提议说，把他送到派出所去。父亲想了想说：吊也吊了，打也打了，他也没偷到粮食。送到派出所去顶多也就关几天，还得管吃的，这不浪费粮食么？再说打成这模样，送去对咱们的影响也不好……。大家都不吱声，沉默了一会，父亲又说了：没多大的事放了算了……。
就这样父亲把那小偷给放了。
到了文革时，有人翻出了这件事。在父亲走资派的高帽子上多了一条罪名：同情破坏分子，阶级立场不稳！当时这条罪名够吓人的。好在父亲的出身过得硬，加之那时我哥在部队，是军属，平日里父亲颇有人缘，在经历了几次批斗，也就挺了过去。
前些年在跟父亲闲聊时说及此事，我问父亲：后来见过这人吗？父亲平静地对我说：我本来就认识这人。我的脑袋轰的一下木了：真的认识！因为我清楚地记得当年造反派多次逼问父亲，要他交待与那小偷的关系，父亲始终说不认识的，那时我也始终坚信父亲与那小偷没有任何关系。父亲告诉我：那人就是个很普通的农民，那时家里有个老娘，老婆常常生病，还有两个小孩。当时那事说大就大，如送派出所可能会坐牢的。如是这样，那他家的老人小孩还不饿死？放他一条生路，给他全家有个活下去的希望。
都是为粮食引发的事！
看着手中的粮票，心头沉甸甸的。它是一个时代的产物，也是那段历史的见证。父亲留下的不仅仅是关于粮食的故事，更多的是留下了做人的精神上的粮食：放他一条生路，给他全家有个活下去的希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