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曾祖母（八）
八
什字塬上下过第一场雪后，气候变得愈来愈冷，镇子街道的路面上结了厚厚的冰，行人走的小心翼翼，刺骨的西北风呼啸着穿过这条南北相通的街道，将给住校学生送馍馍的家长们推的急匆匆的行走，由于路面有一段结了冰，又有一段有被汽车碾的融化了，所以家长们不得不骑一会自行车，又下车走一会儿。
这天是星期三，对于这些送馍馍的家长来说，是匆忙而又牵肠挂肚的一天，自家娃娃住校，每逢周末才能回家一次，在学校住的是冰板凉床，住的宿舍全是农村最常见的尖顶红瓦房，一个十几平米的宿舍摆满了上下两层的架子床，住接近二十多个人，似乎是特意为了将学生安排的拥挤不堪，好让冬天挤在一起互相取暖，宿舍屋檐里的椽眼都没塞，夜晚的西北风可以呼啸着直穿而入，大雪纷飞的时候，雪沫子就直接灌进来，自己的娃娃就这在这样的宿舍里，哪位家长不牵心？每天晚上西北风呼呼乱叫的时候，他们常常会在自家暖烘烘的被窝里为受苦的儿子或女儿唏嘘不已。但是就是这样的环境，又有什么办法呢？
每一个庄稼人都期盼着儿子成龙女儿成风，摆脱世代耕作的黄土地，走到外面去，只要儿女们过得好，他们哪怕把尻子上的裤子脱的卖了，都心甘情愿。
一群又一群家长簇拥着走进了校园，他们要赶在学生中午十二点下课之前赶到，这样，孩子一下课回到宿舍，就可以立马吃上热腾腾的可口饭菜。对于煎熬了三天的离学校较远的农村娃娃们来说，这一天也是美好的，是他们这三天里最期待的，周末拿的馍馍第二天早晨就冻的和冰块一般，要用刀子削成块，用开水泡开才能吃，开水泡馍对塬上的住校学生来说，是每周的普遍吃食，在泡上馒头块、冒着热气的饭盒或陶瓷缸子里放上周末带来的青菜料子，再从油泼辣子的罐里用筷子剜一圪垯被冻的成固状的辣子油，放进泡馍的温汤中一搅和，对于这些农村孩子来说，像吃羊肉泡馍一般兴奋。
虽然条件艰苦，但对于这些处于贫困中的学生娃们来说却是幸福的，晚上宿舍人多，就挤在一起睡，倒也暖和，晚上睡觉便在宿舍流传一个口头段子，“尻子对尻子（背靠背睡），赛过电褥子”，晚上冻得睡不着，就做俯卧撑或仰卧起坐，或者谈天说地，谈古论今，有时会集体讨论班里哪个女生漂亮，哪个女生多情……或拉成两帮子集体辩论某一个话题，常常争吵的面红耳赤，有时干脆嚎叫着唱歌，动情处，集体鼓掌呐喊打口哨。(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不知道是由于戏谑，还是由于剀切的感激，学生们常常将浩浩荡荡送馍馍的家长队伍戏称为“运输大队”，我的母亲就在这个“队伍”里。她带来了十多个切成三角牙子的锅盔，由于怕冬天馒头冻硬了，母亲就烙成厚实的锅盔，锅盔里揉了好多荏（家乡的一种油料作物，学名白苏子，与中药用的苏子不同），闻起来爨味十足。
“我给你还带了些菜，”母亲一面把包往宿舍里提，一面说：“我一路紧敢慢赶，就怕菜凉了。”她把装菜的塑料袋提出来，摸了一把，说：“还热活着，赶紧吃，给！”母亲给我递了一大牙锅盔，然后将菜用筷子从我的洋瓷缸子里剥了些。她解下将头上的红色包巾，我望了她一眼，她的面颊冻的发红，宛若颧骨处布满了红血丝。
我没多说话，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宿舍里塞满了来自全县各地的家长，嚯嚯嘈嘈，全是对话声。我确实肚子饿了，这几天以来，一直没心思吃饭，感觉瘦了一圈。
“你太太殁了！”母亲手里捻着包巾，低着头说。“什么时候？”我惊愕的问。母亲说：“昨天，已经穿了衣（指人死了后小殓穿寿衣），后天入殓哩（人死了后通知亲戚或娘家人过来看最后一眼，然后正式装进棺材），你爷说叫你去，再看老儿家一眼。”
我放下了筷子，什么都不想说，在心里默默地恨着自己。曾祖母要去世，是我所预料到的，但没想到这么快，毕竟是快九十岁的人了——在本地，人上九十是很罕见的，一般八十多岁的老人生一场病，吃得少喝得少或不吃不喝，就意味着即将离开人世。
母亲看我心情不好，没多说话，将锅盔一一放进我的箱子，码的整整齐齐，把菜全倒进饭盒，只说了句“你趁热吃，我走呀”，就走了。我将母亲送出了门口，看着母亲远去……然后黯然伤神回到了宿舍。
我没有吃饭，一个人静静的呆坐在床边，看着家长们对自家孩子亲昵的举动和嘘寒问暖的神情——我心里空空的，唯独能翻腾的东西只有遗憾。
下午第一节课是体育课，我没有跟着打篮球，一个人呆呆的坐在操场的西墙下发呆。我恨死了自己，恨自己懦弱，从过物资交流会起，就一直说去看看曾祖母，可由于这件事牵扯到自己心仪的姑娘，又由这事坠入了暗恋的苦海，每天都胡思乱想，每天都鼓足了勇气对她说自己的想法，但最终又像一个被扎破的足球一般，缓缓的泄了气，在这种纠结的情绪中，我不知不觉中度过了两周，把看望曾祖母的事情抛在了脑后。
我真恨自己，恨自己有了想法没有付诸于行动，我设想在物资交流会的最后几天，在风和日丽的日子里找一个架子车，给车厢里垫上被褥，然后拉上曾祖母走遍街巷的角角落落，让她在戏院里把戏看个够，给她买遍镇子上的各种零碎吃食，我知道自己没有钱，钱还得向父母要，但我知道，只要我为这事张口，几百块钱，无论家里多困难，母亲都一定会给，我知道即使得到钱，资金也很有限，所以每样东西就只能买一点儿，比如弥胡桃，我就只买一个，酿皮子就只买拌好的几根，多了曾祖母反而吃不下，即使吃了也会吃坏肚子，这些我都考虑过，其实我最期盼的是——自己所喜欢的这个女生也跟着我们，我用架子车拉着祖母，她就走在旁边陪曾祖母聊天，曾祖母一定会拉着她的手笑呵呵的说个没完，我买了橘子，她会悉心地包开，撕掉橘子瓣上的每根纤细的橘络，一瓣又一瓣塞进曾祖母的口中，我们走遍街道所有角落，尝遍街面上的所有能买得起的吃食，然后就呆在一个僻静的地方，叫曾祖母给我们讲她曾经经历过的那些艰苦而又充满传奇色彩的故事。
但我就是没勇气跟她开口，自从有了这种想法后，每次跟她说话都不由得发憷，我故装矜持，但还是无法掩饰自己内心深处最强烈的呼唤，暗恋一个人是幸福的，但同时也是痛苦的，尤其是我还幻想着让她在曾祖母面前冒充我的女朋友，有时候一想起自己这些古怪的想法，就不由得自嘲一番：让一个不喜欢你的姑娘（姑且这么说）冒充你女朋友去欺骗一个即将离开人世的高龄老人，简直是天方夜谭，可笑！实在是可笑！我有时会这么想，每次自嘲之后，都会觉得舒坦，就像自己想坐上扫帚像鸟儿一般飞向天空遨游但科学原理证明这是不可能的一般，科学原理说明普通的扫帚飞不上天空就是事实，这就是现实，面对现实，我只好清醒过来，我才会发觉自己是一个很普通的人——个子不高、长得不帅、学习不拔尖、家境不富裕、穿衣不时尚、说话慢吞吞、举止不优雅、聊天不幽默……幸好自己没有跟她提起，要是真说出了口，会叫人家笑死。每次一想起这些，我鼓起的十二分勇气在瞬间就消逝的无影无踪了，所以去看望曾祖母的事一直拖延着，直到她死去。
“怎么不去玩？”她走过来问我。啊？是她，我所爱的人——一见面就尴尬的人——一个日思夜想的人——走到了我面前——并跹蹴在了我身旁？这是真的，她就在我的旁边，而且面对我微笑着。
“不想玩。”我说。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难道要把自己多日来在心里一直盘算的有关让她冒充我女朋友的想法的前前后后全告诉她吗？难道真的要说吗？可说了又有什么用呢？我亲爱的曾祖母已经死了，她永远离开人世了，我多么希望她能够参加我的婚礼呀，笑呵呵的拉着新媳妇的手揉捏着，可是这个婚礼，她永远都参加不上了，以前总有人给我留好吃的，现在，这个人突然不存在了，从此以后，镇子的街道上再也没有一个裹脚彳亍向学校走去——一个别人问她去学校干什么她自豪的说“我看我曾孙子去”的老太婆了，再不会有在熬茶的罐子里给我煮鸡蛋，而且一边煮鸡蛋一边还捏着我的脸蛋说“我牛子长的真俊”的老太太了，想起这些，我鼻子酸了，所有的激动都瞬间消逝了。
“你心情不好？看你样子……”她问。
我回答道：“还好，感冒了，鼻子发酸。”然后就什么都不想说。我们一起看男生们打篮球，看女生们跳皮筋。
她时而捂着嘴笑，笑的很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