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一，故乡的小河流淌着忧伤

一九八一故乡的小河流淌忧伤

作者施泽会

这是一个黑色的夜晚，我的故乡，我的小河在一九八一，变成了泪流的痛苦的忧伤。

狂风暴雨，乌云闪电，气流强烈，黑暗来临。我站在小河边，看见河水如千军万马，势不可挡。

我戴着斗笠，背着蓑衣，沐浴暴雨，在玉米林里，在农作物土地里，不停地劳动，不停地寻找，我的玉米呢的？我的红薯呢？我的花生呢？我的稻谷呢？我的芝麻呢？这一切的粮食作物，在一瞬间被洪水淹没了。

村里的男男女女在流淌的小河里，打捞那一粒粒粮食，那是生命，那是血液，那是命根，那些是活下来的希望。(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河水快速涨高，一夜之间，小河变成了汪洋大海，我面对着大海一样的小河，哭泣，悔恨，忧愁。河水淹没了村庄。一座座房屋，在湍急的漩涡中，顷刻之间，倒塌了。村民用绳子系着房屋的脊梁，流水如猛兽，瓦片在顷刻之间，滑落在江水里，绳子怎么也套不住凶猛异常的洪水。只听见嘎嘎嘎的响声，房屋的架子全部散了，眼睁睁的看着房屋的土墙倒塌，石柱子倒塌，篱笆被洪水冲走，那一块一块的房屋的木料被洪水冲走了，冲走了几十年来甚至祖祖辈辈留下来的基业，冲走了祖祖辈辈留下来的省吃俭用的买的衣服和棉被，村民的眼睛哭成了泪人儿。

村里的男女老少，在风雨中，把未被洪水淹没的家具往后山上搬。山羊、家兔、生猪、黄牛、鸡鸭鹅等都在一片慌乱中，在一片哭泣中，在一片悲哀中往后山上行走。灯笼，火把照亮了故乡的河流。翻滚凶猛的洪水，一个漩涡连接着另一个漩涡，漩涡越来越大，要是一座山的话，有可能都会被它吞噬。

河的中心，一根一根的木料链接着一根一根的木料，一栋一栋的草房链接着一栋一栋的草房，一头一头的水牛链接着一头一头的水牛，山羊，鸡鸭鹅满河都是，随着洪水飘荡。那些可爱的生命不知道要流向何方？

村里的广柑树被大水冲走了，河边的农场被大水冲毁了。那些可爱的蚕儿被洪水冲走了。刚刚修好的八米高的水塔被洪水冲垮了，留下什么呢？村里的人暂时不知道。

那些芦苇，桑树，果树，河沙，还几辆汽车，几辆拖拉机都在洪水中消失殆尽。这是村里建立农场的全部家当，场长用手捶在自己的胸口上，喊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县里的广播开始播音：明天还有更大的洪水，请全体村民注意抗洪抢险。乡村社干部必须保障村民的人身安全，共产党员和共青团员必须发挥先锋模范作用，把灾民的损失降到最低程度。

社长说，民兵排长，治安组长，你们分别带10个青年男人巡逻。观察洪水上涨的情况，发现问题及时向我报告，我好及时向村里和乡里汇报。

在黑暗中，村里的青年妇女，还在洪水中抢收玉米。小花是村里的妇女主任。她说，我的姐妹们，我们一定要把淹没的玉米抢收出来。我们种植的粮食不容易呀，能够抢收一颗算一颗，我们的生猪，我们的耕牛还没有饲料呢？说着，她就卷起裤腿，在洪流中一个一个寻找，一株一株的抚摸。洪水淹没到了她的半腰上。她背上背的玉米越来越重，就在刚要上岸时候，闪电来临，狂风暴雨越来越迅猛，小花感到体力不支，一下倒在了洪水中，姐妹们在洪水里寻找，有的水性较好的男人听说小花被洪水冲走了，赶快赶来抢救，潜入洪水中去寻找，由于是黑夜，不好寻找目标，小花就这样被洪水冲走了。姐妹们哭泣，悲伤，怎么能抵挡这凶猛异常的洪水呢？姐妹们的眼泪挂在眼角上一直未干。

第二天，洪水继续猛涨。从上游冲下来的还是有一根一根的木料，木料上有叫救命的被淹者，是男人是女人不知道。他们用双手抱住木料，随着洪水一浪高过一浪飘荡。在岸边观察水位上涨的青年人都在埋怨自己，没有勇气去河中心救人。民兵排长说，不是我们不勇敢，不是我们没有勇气，而是我们去救人会把自己的命先搭上，知道吗？你们不知道吧，昨天夜里，我们上面的一个村落，还有县里航运公司的一只客船，客船在洪水中抢救从上游飘下来的被淹者，客船上的客人都下来了，上去的是村落的青壮年男人，不知道怎么回事，客船开着开着就失灵了，还没有救到被淹者，客船就先翻了，船上的青壮年男人一共9人连船长一起被洪水冲走了，损失大家都知道吧，这是血的教训呀！

我看着河中心的水位越来越高，从上游又飘来一个人，是一个女人，她抓着木料，喊着救命呀，救命！我眼睁睁的看着她被洪水冲走。我没有本事救你，我在心里祝福你能躲过这场劫难。我说你把木料抱紧，死死的抱紧，千万不要松手。当她被洪水冲到堤岸的时候，木料连人被漩涡卷了下去。我说，这下完了，木料上的女人的生命不保了。当木料从远处的河中央飘上来时，木料上的女人不见了。我在诅咒自己，怎么不快快长大，和村里的男人一起在洪水中搏斗，怪就怪自己的父母为什么不把自己早生一个世纪？

不知道是大兴安岭的冰雪融化了，还是青藏高原的冰天崩裂了，流下来的洪水冰冷得刺骨。一些裸体着身子的男人跳入洪水中，一爬上岸边，身子都在颤抖，急忙用衣服包裹起来，都在喊冰冷得很，要烤火，这样下去能够坚持多久？大家都不知道。

一堆树木冲下来了，树木上还有几个人，狗娃说，我们去救他们吧。民兵排长说，等木料飘荡到离我们最近的地方才去。李太爷说，你们年轻人去，我来给你们看方向。于是几个男人就冲进了洪水中。他们是村里水性最好的男人，一个接着一个，李太爷说用一根绳子系在木料的一头，岸边的一头绑在一棵大树上。狗娃说，我们一个救一个人，赶快往回游。当他们游到岸边时，系在木头上的绳子，砰地一声，被洪水涨断了。木料被冲走了，所幸的是木头上的人被救了下来。一共4个人，有一个10岁左右的男孩，有一个15岁左右的女孩，有一个40岁左右的女人，有一个45岁左右的男人。他们情绪稳定后才告诉我们，他们是一家人，在半夜的时候，房子被洪水冲垮了。他们幸好遇上一堆木料，就爬上木料，随着木料漂流。不知道自己的生命有没有活下来的希望。他们在洪流里已经漂流了一天一夜了，幸运的是被村里的男人们救了。他们4个人跪倒在地上磕头，队长说，救人是我们的责任，不必这样，我们受不起，快起来，快起来。后来被救的4名男女让生产队长给领回家了。

夜里洪水还是在猛涨，李太爷说，河心很高，仿佛高过村庄的小山，证明洪水还要涨。洪水已经淹没了大片大片的稻田，村民们痛苦的眼泪仿佛洒满了小河。在故乡的河湾处停靠着另一只大客船。他们时而在移动，时而在观察，洪水一分钟没有退潮的迹象，他们用标着红色和白色的标杆在测量水纹，一个人在做记录。我在旁边听他们的讲话，他们说，故乡这条河流，100年都没有遇到这么大的洪水了。不知道冲走了多少人的粮食，冲毁多少农田，冲垮了多少房屋，淹死了多少男女老少。损失了多少经济呀，哎，天灾呀，是谁也抗拒不了的，是谁也难以预测的。就像海啸，地震，冰雹，大雪，沙尘暴，干旱等自然灾害，政府部门的气象专家教授学者都很难预测准确。每一年国家和个人都要损失很多的财物和经济。

我不知道他们怎么知道这么多事情，因为是我的孤陋寡闻吧，在自己的记忆里都感到大自然是美好的，山青水秀，小河清澈见底，小河里上下的船只，遮天蔽日的桅杆，悠扬激昂的川江号子，是多么的美妙，多么的动听。川江号子是催人奋进的号角，让人们不怕任何困难勇往直前。要不是自己亲眼看见这么大的是无忌惮的洪水，怎么能相信大自然对人类那么凶残，那么毫不留情地摧残生命？

第三天，县里的广播还在播音：据气象部门报告，未来几天还有更大的洪峰到来，希望村民们不要在低处睡眠，防止夜晚洪水猛涨，造成不必要的生命不幸。广播里还是强调，共产党员，共青团员，要尽最大的努力，抢救生命，为国家和个人减少灾害损失。要起到一个共产党员和共青团员的先锋模范作用，这个时候就是考验一个人的品德、信念、勇敢的时候了，不过必须保护好自己的人身安全，才能更好地为人民服务。

我看见海洋一样的河面，飘着的很高很长的白色的红色的绿色的罐子。李太爷说，那是飞机场的罐子，是储存飞机用油的罐子，一个罐子里装有好几顿油，这种罐子遇到强大的冲击力马上就会爆炸，威力巨大，损失惨重。因为他在国民党军队里当过兵，是被国民党抓壮丁抓去当的兵，他知道很多事情。当年国民党想消灭共产党，想炸掉古老的黄河堤岸，用黄河水来淹没华夏子孙。想想国民党的做法是不是丧失了人性和天良？所以国民党必败无疑。后来，李太爷受不了国民党军队的煎熬，当了逃兵，又回到了自己的故乡。这是李太爷讲给我听的。

第四天，第五天，第六天，洪水还在继续猛涨，洪水已经涨到了人们预想不到的山村里，田坝里，涨到了人们的心坎里。之前几天河面上有很多树木，杂草，鸡鸭，牛羊，粮食，房屋，最后几天河面上没有多少漂流的东西了。可能前面几天已经被洪水冲得差不多了。河面上只见一个漩涡和一个个更大的漩涡。村民望着汪洋大海一样的小河，不停地哀叹，不停的流泪，不知道这洪水过后，村民的口粮怎么办？从广播里大家听到，一个村民兵连长，在洪水里抢救了20人被淹者，这20人都在他家里吃饭，每天都要煮很多饭，到了第五天，他家的粮食几乎被吃光了，他才给乡里说自己抢救的20人被淹者，把他家的粮食都吃光了，实在支撑不下去了，要乡政府想想办法。乡长说，把他们送到乡政府来吧，还表扬了民兵连长的好思想。号召全乡的村民向民兵连长学习，他不计较个人得失，敢于与洪水作斗争，抢救了那么多被淹者，民兵连长的精神值得赞扬。

第七天，洪水渐渐退了。被冲毁的稻田都治满了河沙。男男女女，背着一个箩筐，在稻田里寻找呀，抚摸呀，看看还有没有稻谷，他们用手在稻草上使劲地勒谷粒，哪怕是一粒稻谷也好，积少成多，这是口粮，是村民延续生命的粮食。有一个70岁左右的老人，她拄着拐杖来到稻田里，用颤抖的充满青筋的手，抚摸着被冲倒的谷粒，唉声叹气。我这个老太婆，活了70年了，从来没有见到这么大的洪水，这是什么灾难呀，还让不让村民活命呀？

河边那条古老的大堤渐渐露出了脊梁。我走在脊梁上，我想寻找那个被大漩涡卷入水底的女人。但是不知道还在不在大堤的下面？

第八天，河水已经退回了小河之前的原处，沙滩被冲得一干二净，只见一个个光滑透亮的卵石，我看见千疮百孔的小河两岸，不知道用什么语言来描述，不知道用什么心情来面对。那些大大小小的水坑里还有小鱼呢，有的小孩子，拿着渔网在网鱼，网一个洪水的悲欢离合。仿佛一个个悲伤的故事从渔网里漏出。

县里防疫部门的医生来到了村里，给被淹没的井水消毒，给每一个村民把脉，看看因洪水会不会发生什么传染病。医生问，大爷，你哪里不舒服？李太爷说，我咳嗽，有时候气喘，喘得厉害的时候，走路都没有力了。医生说，不要怕，是涨洪水给你带来的病因，我给你拿两天的药，你按时服下，没有什么问题的，放心，如果还没有好，你可以到乡里卫生院看看，都是免费的。李太爷说，感谢政府，感谢共产党对灾民的关心。要是在伪政府，村民只有死路一条，还是共产党好呀！医生说，我们共产党的人民政府就是为人民服务的，有什么困难可以直接找乡政府。李太爷说，知道了，感谢了。

医生紧接着给一个个村民把脉，凡是有点感冒的都要拿一至两天的药。难得这么好的机会，有的村民本来一点小感冒，就依着洪水的缘故，要吃吃药。队长说，大家都不要凑热闹了，检查了没有病的，赶快回家，把自己的房子看看，有的房子被洪水冲完了，赶紧登记，有的房子冲了一小部分的也登记起来，我好向村里和乡里汇报，有哪些农户没有口粮了，必须如实汇报。

村民看看这里，看看那里，把那些洪水留下的污泥用锄头，铲子弄出去，有的床板被冲走了，有的衣服粮食全部被洪水冲走了，只剩下光光的几个人。生产队长在心里纳闷。我们怎么办？村里的百分之八十的家庭都没有粮食了，连睡的地方都没有。生产队长说，我们就地取材，自己搭草棚子，暂时住下来，看看救济款有多少，县乡政府怎么安排？我们相信党和政府会解决我们的实际困难的。

乡派出所的民警来了。他们主要检查有没有人从洪水里捡到国家的财产，比如重大的树木，柜子，有没有重要的文件金钱等等，有捡到的村民自己主动交出来。如果不交出来，让民警查出来是负法律责任的。大家听派出所这么以宣传，狗娃第一个举报，明明捡到一个秘码箱子，他一个人偷偷的提回家的，我亲眼看见的，明明不想交。谈到密码箱，派出所的民警就联想到了钱。民警说，带我们去找明明。到了明明的家。民警说，把你的密码箱交叫出来吧，你交出来了你就立功了。如果不交出来，你被判刑就有可能，知道吗？明明说，我也不知道那是个密码箱。我交我交，我交了就没有什么事情了吧。民警说，交了就没有事情了。

民警没有当面打开密码箱，提着密码箱就走了。在村里人的眼里，密码箱成了他们心中永远的秘密。

我在寻找那个女人。在一个被洪水冲翻根子的芦苇里，找到了那个女人，我告诉生产队长，那个女人找到了。怎么办？生产队长说，向乡里汇报，看有没有亲人来认领。如果没有亲人来认领，我们只好埋葬了。

小花的遗体也找到了。在被冲毁的水塔边找到的。她的身上还背着背篓。手里还握着一颗玉米。可惜呀，这么好的女人，丢下了丈夫和两个孩子就走了，不该让她去搬玉米，怎么这么糊涂呢？我们的男人到哪里去了？民兵连长说，我们村里的男人都在抗洪抢险第一线，在抢救被洪水淹没的生命，一直战斗在最危险的地方。

村里把小花的遗体掩埋了。还给她树了一块石碑。上面写着：抗洪抢险的巾帼英雄小花。

小河满目苍夷，但是河水还是汩汩向东流淌。流淌着我的心酸的梦。

故乡的小河流淌着忧伤，这就是一九八一年重庆和四川发生的特大洪灾。

这一年我才15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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