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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矿书事

2018-02-22 10:30 作者:long long ago  | 15条评论 相关文章 | 我要投稿

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正赶上我上小学四年级,我们举家迁居老矿。老矿有商店、医院、学校、电影院、图书室……矿工和家属不出矿区就能生活,矿区几乎就是一个封闭的小社会。我在老矿生活,在老矿子弟学校读书,此后十多年,老矿就成了我的全部世界。

那时老矿的人还多是文盲,能读报算账的人就算喝过墨水的“秀才”,矿区虽然出产着温暖社会的煤炭,但自己却更像是一片文化沙漠,书籍就显得非常稀罕。也许正应了那句话,人越缺少什么就越渴求什么。我喜阅读的习惯竟然就是在这片文化沙漠中逐渐生根长大的。

父亲本来就是一名目不识丁的矿工,甚至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每次领工资都用名章代替签字。那时他一人的工资要养活我们全家七口人,经济上的拮据可想而知。但他走南闯北,见多识广,自己不识字却对自己孩子读书有着非常清醒的认识。我每次告诉他要买书,要买有助于学习的参考书,他都会毫不犹豫地给我钱。但我买了什么,是不是学习的参考书,父亲一般搞不清楚,也不过分盘查。于是矿区唯一的一家新华书店就是我常去的地方。但那书店实在太小了,两间瓦房,小门小窗,屋内一溜大木柜台,台面上却空空如也,只有柜台后依墙立的四个书架上,横放着少得可怜的几十本书,有政治理论类的书籍,也有《赤脚医生手册》、《畜牧工作技术》之类的专业书籍,这些大都无人问津,而我最钟爱的文艺类书籍几乎没有。小人书倒有不少,也是我经常留恋的地方。但父亲有规矩,小人书是与学习无关的“闲书”,这类图书父亲能轻易分辨,是绝对不能买的。那时书店的营业员是国营人员,相当于国家干部,他并不会轻易就听从别人的要求,从书架上取书给一个人在柜台前看,何况我还是个小孩,除非你交了钱决意要买。因此我每次一到书店,就直奔小人书架前,双手扶住外边的柜台,伸长脖子,远远地一本一本仔细端详那些花花绿绿的小人书封面,想象着它的故事,它的人物,它的神奇,久久不愿离去,常常惹得那位戴草绿色军帽的营业员讨嫌,每每呵斥都不管用,只得出了柜台赶我出去,才悻悻离开。去书店机会多了,书店里书籍的情况自然了如指掌,有新书到了,特别是有新小人书到了,就会在学校中大肆宣扬,还添油加醋,夸大其词,掺和了自己的想象,怂恿其他同学去买,期望人家有兴趣买来了,自己也好有机会一睹为快。有道是“借来的猫逮不到老鼠”,这样的心机常常白费,得逞的时候也少之又少。买书虽然有父亲的大力支持,但毕竟家里生活困难,经济紧张,去书店自然看得多买得少,常常却像书店的守门人,一呆就是大半天。但那几年在这家小书店我还是“守”到了《古文百则》《少儿古诗选读》《安徒生童话》等几本书,虽为少儿读物,但终究是启蒙自己人生的最初伴侣,虽几十年过去了,仍然不忍弃之,着实留恋。

有一年,我还坚持购买每本售价0.25元的《少年文艺》,是江苏版的一个月刊,刊名是宋庆龄题写的,其中的小说散文展现儿童世界,讲述少年故事,正和胃口,一册78页,一天很快就能读完,常常如饥似渴,为之着迷,也视为至宝。课余就拿它与同学交换读物,也给自己赚来不少阅读的快乐。正当自己快要集齐一年12本《少年文艺》的时候,一个好友借去一本上课偷偷阅读,被老师当场没收,终于没能遂愿。事后气得我从此与他恩断义绝,断交多年,直到上了初中才重修旧好。还有一次,因为琐事与兄长闹翻,他一怒之下告诉父亲说,我买的《少年文艺》是看热闹的“闲书”,根本与学习无关。父亲大怒,拿着鸡毛掸子就过来“审问”我,情急之下我反驳说,《少年文艺》与写作文大有帮助,怎么可能是“闲书”呢?父亲那里搞得懂这么高深的文化问题,我不卑不亢、振振有词的态度,也为我赢得了这一次信任,最终逃过了这次惩罚。但后来目睹了父亲工作的艰辛和生活的节俭,深深的负罪感慢慢产生,就不再忍心主动要钱购买此类“闲书”,但由此却逼迫我养成了喜欢去折价书店“淘宝”的爱好,不管到哪里,一直未变。梁实秋的《雅舍菁华》、钱钟书的《围城》、汪曾琪的《人间草木》等等,都是从这个途径得来的,这些年日积月累,也收益颇多。

在老矿没有钱买书就想办法自己“编书”。同学的父亲在老矿当供应科库房保管,他搞来一本库房“领用材料登记台账”,让我当数学演草纸用。我见它篇幅宽大,纸质硬挺,牛皮纸的封面封底,裁截装订齐整,却像一本“大书”,实在不忍暴殄天物,当演草纸用了,就把日常收集到的旧报纸、旧书上的好文章诗歌剪下来,贴在这本上。时间一长,就有了一本自己编篡的“书”,还取名《拾零百宝囊》。平时就压它在自己床铺下面,平平整整,每晚枕书而眠,睡得很香。白天有空就取出翻阅,星星点点,自得其乐,也很有意思。一段时间,实在没有新“稿”入册,竟然神不守舍,坐卧不宁,后来就慢慢盯上了老矿的图书室。常常乘下午课外活动期间,偷偷溜出校园,坐在宽大的阅览桌前假装阅读。图书室的书并不外借,阅读的人向来不多。图书管理员是一位上了年纪的老头,戴着花镜,坐在远处的角落里,担心影响读者往往不大走动。但自己毕竟做贼心虚,眼睛看似朝向桌前的书本,其实眼神却总是瞄着那老头,握了父亲剃须刀刀片的手在这关键时刻常常颤抖不止,冷汗淋漓,待到终于有几篇上乘之作被选中,被裁下,被折叠放入口袋,而且自己终于顺利逃回学校,心绪方才平复。下午放学回家,立马就把它们抚平、剪贴在这“书”上,有时还可画上花边、贴上彩色画报的图片作为陪衬,花花绿绿,图文并茂,这“书”就编得更像模像样了。就在我的《拾零百宝囊》即将装满、大功告成的时候,突然出了一件大事。一天,我去老矿图书室准备找点东西,却远远发现门前多了一个大展板,走近一看,上面贴了许多开了“天窗”的报纸、图书页面,历历在目,惨不忍睹,都是我留下的罪证,下面还用红色大字写着非常严厉的话语,其中“卑鄙”“可耻”的字眼尤其刺眼。虽然我故作镇定踱入了图书室,也依旧坐在了原来的地方,但总也不敢与那老头的目光对视。那老头显然已提高了警惕,炯炯的眼神越过花镜的上梁,一直四处巡视,不时还起身到室内来回走动。当他那天走到我身后的一刹那,我似乎感到他已经发现了我干的一切,就是专来抓我的,不由自己心跳加速,面红耳赤,羞愧、恐惧的感觉布满了全身,那一刻几乎昏厥过去。待到他终于离我远去,坐回自己桌前时,我才回过神来,再也不敢久留,立刻起身,匆匆地逃离了图书室,此后多年都不敢再踏入老矿图书室半步。

向同学借书也是我在老矿阅读的一个重要途径。四年级中期考试前,一位同学担心自己数学学得太烂,考不及格,央求我帮忙。恰好我早已垂涎他有一全套《说岳全传》的小人书,他却从不示人。作为借书交换的条件,我便冒险答应了这桩“买卖”。但班级考试管理严格,班主任老师亲自坐镇监考,我又与他不坐在一起,实在不好下手。好在当时考试题是老师抄写在黑板上,学生自己在稿纸上书写作答后,署名交上去就行了,也算有机可乘。几次商量后,我便决定答题时由我直接做两份考卷,一份写自己姓名,另一份写他姓名,待交卷时两人同时走上讲台,我交两份试卷,他只空走一遭,带走自己作答的试卷,并不真的交卷。考试那天,计划进行得果然天衣无缝,我还记得自己交了考卷后,又大胆地折回身来,把自己的考卷抽出压在了其他同学考卷的下面,这样两份试卷就等于分开了放了,以免挨得太近,老师阅卷时容易发现笔迹相同。但老师至今都不知道,在他眼皮底下,曾经有两个精灵小鬼,竟然导演过这么一出偷天换日的大阴谋。试卷结果公布的时候,那位同学不但成绩及格了,分数竟然还比我高出2分,结果好得超出了我俩的预想。但这位同学实在不够仗义,待兑现诺言时,又怕我弄脏他全新的书,并不舍得借给我,只答应我去他家中看,还不能离开他半步,而且只能看一次。我权衡再三,仍然不计他失信在前,欣然忍辱允诺。于是,就特选在一个星期天,一大早就去他家,从早晨一直看到傍晚,一口气看完了全套15册《说岳全传》,这才饿着肚子回家。此后数年,岳飞精忠报国的故事一直都是我在同学中炫耀的谈资,我也一直认为,这笔“买卖”也是我到目前为止做得最得意最划算的生意。(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还有一次,好不容易借到同学一本小说《沙浪河的涛声》,但期限只有半天,下午带回家,第二天就要还回去。那是一部反映解放战争时期,解放军小分队在敌占区打击国民党反动势力的战斗题材的书,故事情节很吸引人,但三十多万字的大部头,半天读完实属不易。所以回家后就一直在读,晚上家人都睡觉了自己还在读。那时我家居住在老矿筒子楼相邻的两间房里,一间住我和哥哥兄弟两人,还隔了里面半间作厨房,另一间住其他家人。父亲睡一觉醒了,发现我还没有睡,就隔屋呵斥我赶快休息,明天还要上学。父亲的严厉我向来是不能有半点违抗的,只得熄了灯。但书中的故事太诱人,而且正看到赵大虎受伤的紧要关头,生死未卜,怎么能放得下?想到前面可能是电灯太亮,被父亲发现了,就悄悄起身,找来蜡烛点燃了,放在床尾,以为这样父亲就不能知道了。但只看了两行,就听到父亲更加严厉的声音,只得马上吹灭了蜡烛。但还不死心,就悄悄起身,趴在门上,四处寻找父亲是怎么隔屋发现我没有睡觉的秘密。观察许久,我终于明白,原来楼道内对面人家门上风窗的玻璃,可以反射到我屋里透出的灯光,刚好被父亲能够看到。于是我又悄悄起身,钻进厨房,打开灶门,把蜡烛放在灶洞间点亮,从灶门照出的光束细而平直,映照的范围又不大,根本照不到门上的风窗,但正好可以就着看书。果然,秉烛读,一夜无事,再没有被父亲发现。但第二天到学校上学时却惨了,人虽坐在课堂上,但头昏脑胀,沉沉欲睡,几次挣扎,终于在第三节课时一不留神没能坚持下来,心就随周公渐渐远去。待到老师用教鞭反复敲打讲桌,大喊我的名字要求站起来时,才知道自己出洋相了,事情闹大了。好在那天老师连我在内一共抓了三个上课睡觉的学生,我们哥仨就在大家满堂哄笑声中,被老师请到台前罚站,不能坐下上课。中午放学还不能回家,要求一人写一份检查后再行处理。好在我平时看书多,有点小见识,一份小学生二三百字的检查,很快洋洋洒洒一挥而就。当老师从食堂吃饭回来时,我已顺利完成,交老师看了,还算合格,他又批评几句,就放脱去了。算来那天中午,实际只比其他同学迟半个小时左右回家,也不算太晚。匆匆回家,饭菜已凉,正好入口。三下五除二吃了饭,还躺床上打了个小盹,下午也就不困了。可怜另外两位同学,整个中午近三个小时,就伏在烈日下的室外花墙上,终于没有完成老师布置的“作文”任务,午饭都没有吃到。如今许多年过去了,我一直都想再见到他俩一定要问一问:他们空着肚子,那天下午的课是怎样坚持下来的。

2000年前后,老矿因为资源枯竭,还是关井闭坑了,老矿人走了,散了,四处讨生活了。老矿从此也渐渐淡出了人们的视线。老矿虽然不见了,没有了,但我在老矿那些年生活学习养成的阅读习惯,却像老矿早就给我建成的一座新矿,供我开挖,让我开采。“书中乾坤大,笔下天地宽。”这座矿历久弥新,源源不断,永不枯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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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矿书事的评论 (共 15 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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