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光临散文网 会员登陆 & 注册

一个人的最初

2017-10-23 09:03 作者:不二小雪  | 8条评论 相关文章 | 我要投稿

我出生的那个小乡村,像一只在荒原上流浪且瘦得皮包骨头的野狗。一座座矮小的茅草屋,歪歪扭扭地排列着。阳光明媚,树叶疯长,油菜花一年比一年芬香。一个天,知了爬上我家后院的老槐树上,聒噪地叫不停。我出生了,声音细长、嘹亮,一下子把知了的声音压下去。外婆描述我出生的情形,两只布满筋虬的手在半空中比划着,你当时太小了,只有一根黄筷长,全都是你妈妈一个人慢慢盘,慢慢盘,不知道吃了多少苦,才把你养活。她说得有点吃力,像是竭力地想掺和进来,帮妈妈使把劲。

在我四岁那年,我被寄养在外婆家,爸妈妈像打仗似的,东躲西藏地生第二胎。

外婆年轻时就守寡,一个人领着三个孩子,再加上家庭成分不好,艰辛可想而知。在外婆家的那些日子里,她每天早上都给我吃猪油拌饭,一老一少坐在门槛边,她喂一口,我吃一口。表姐总是准时地出现,像是掐准了时间似的,她长得又黑又瘦,如芦苇荡里霜打的芦杆,倚在门边,眼巴巴地看着。外婆见了不忍心,就让表姐坐在我旁边,一人一口地轮流着喂。

年关将近的时候,爸爸妈妈偷偷地潜回了外婆家,爸爸写得一手好字,某天中午在外婆家的西厢房里潇洒地挥着毛笔写对联,后来,不知谁跑来说一声,大队干部跑过来了!爸爸一惊,墨汁翻了一地,他叫我去找妈妈,自己敏捷地躲进了外婆家的粮仓里。我在一户磨豆腐的人家找到妈妈,妈妈正和一个女人在厨房里做着芝麻饼,芝麻的香味把着我的肠胃搅得有些痉挛,我拼命地咽了一下口水,细声地说了一声,大队干部来了!妈妈就立即被那个女人麻利地推进了靠着猪圈放柴禾的地方。

我出来没走多远,看见一群人颇有气势地朝我走来,我瞄着他们,和他们擦肩而过,走了几步,被他们从后面叫住,你娘老子呢!我先是沉默,然后用手指着一条小巷子,他们盯着我,互相嘀咕了一阵,像是掂量着消息的可靠性,然后加快脚步走进了那条小巷子。

弟弟终于出生了,这里面绝对有我的功劳。那天,他以一个新中国的合法公民的身份蜷缩在妈妈怀里,被人用门板从断垣残壁的墙头,抬进了屋子。老槐树上的知了似乎叫得更加欢快了。为了接受惩罚,家里仅有的稍微一张八仙桌被充了公,因交不齐罚款,爸爸被关进了生产队的黑房子。从家到大队部要一个小时,每天傍晚时分,夕阳憔悴不堪时,堂哥就在奶奶家盛上一碗饭,上面反扣着一个碗,用毛巾扎着,提在手里,去给爸爸送饭。一个夏天过后,爸爸回到了家里,因受尽了蚊虫了折磨,瘦得不像个人样,但一切总算平静下来。(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我渐渐长大,越来越感觉乡村得了一种病,这种病就是穷。我家和大伯家两家争吵不断,不知道为什么吵,似乎日子只有吵,还能持续下去。妈妈和大妈遇到一起,就像两只火鸡,谁也不让谁,爸爸和大伯也很快被卷进去,最后是爷爷。爷爷从我记事时,就是一条腿,另一条腿的裤筒空空的折起来,塞在勒住裤子的粗布条里。他一生所做的事情,就是两件事,一是训人,一是打麻将。

他看不惯大伯和大妈一觉睡到太阳爬到窑顶还不起床,就用拐杖,对他们的大门一顿狂敲。大妈披着头发打开门,和爷爷对骂了两句,爷爷更加得火冒三丈,用拐杖抚摸了一下大妈的脑门子,大妈就毫不客气地推了一下爷爷,爷爷倒在地上,大妈就像肆无忌惮起来。大伯听到动静,穿了个裤衩出来,一下子把大妈拉开,大妈又和大伯在屋子里打了起来。这时,爸爸妈妈往往站在篱笆处,出神地看着,脸上的表情不停地变换着。

到了上小学的时候,妈妈给我买了一个军黄色的小书包,教室里没有凳子,我把家里唯一的一张小椅子带到了学校里。学校离家绕过几块田,再绕过一个大堤和一片茶场就到了。每天上学,妈妈就把我交给了堂哥。我出门的时候,往往就是爷爷出门去外村打麻将的时间。哥哥让我走在他的前面,手里拿着一根刚从树上折下还冒着绿汁的树枝,只要我稍走慢一点,就对我的头敲一下。到了学校门口,他就扔掉那根树枝,规规矩矩地向教室走去。在学校,我和他的表现悬殊很大,我是红旗手,肩膀上有二条杠。他是个体育健将,很擅长长跑,但老师们明显地对他这个长项不太满足,学校的广播里经常通报着他违反小学生行为规范的光荣事迹,我经常看见他被罚站在教室外边,头低着,毫无表情。但每次到了放学的时候,就严肃地告诫我,不许我把他在学校里受罚的事情透露给大人,否则就让我好看。

那段时间,三姑和小姑还没有出嫁,她们两个给家里带来了无限的光,她们常去号称“小上海”的邻乡,我对那个地方充满了好奇,总觉得那个地方专产胭脂、口红,并且能让人一进去就能换了模样出来。三姑和小姑的那些东西每次都是偷偷地背着爷爷奶奶,藏在一个小木盒子里。我有一次,趁她们不在家,一一地涂抹了一遍,出门时遇到堂哥,堂哥惊讶地看了我半天,问我是哪来的。我很快招了,后果是,他把三姑和小姑的那些宝贝似的东西挪用了一些,送给了村长的女儿。

三姑属蛇,喜欢把刘海处梳得很高,像古代人一样,她的话不多,心眼特别好。小姑比较活跃,喜欢赶潮流,有一次,她和三姑去了“小上海”,回来后,每人都顶着一头的卷发。爷爷打麻将回来,一见她们的脑袋,就让她们去跪在榻板上,并且放出话,谁要是劝,谁就跟着一起跪。最后三姑跪到半,忍不住地放了一个屁,奶奶说,你看,小蛇连屁都跪出来了,你就让他们别跪了。爷爷默不作声,躺在床上,挥了一下手。三姑和小姑这才起来,揉揉膝盖,转身又偷偷地去照镜子了。

后来三姑经人介绍,嫁给了一个篾匠,小姑自由恋,找了一个修半导体的。半导体的男孩子喜欢逗我和弟弟,每次来到我们家,总是一把我抱到高高的粮垛上,我一哭,他就笑得特别欢,眼睛眯成一条线。在谈到房子的问题时,他的眼睛眯不起来了,小姑强烈地要求他在镇上盖房子,半导体男孩说,我家里有房子呢。小姑不理会,二姑也回到娘家,劝她。她一听更加生气,说二姑胳膊肘儿向外拐,对着门口池塘就直冲过去

我当时正在场上和弟弟用一个小纸盒子和着稀泥,盒子倒地上一倒,就是一块小小的砖头。我眼看着一个人影直冲向池塘,等我反应过来,就冲着屋子喊:小姑跳到塘里去了!爸爸从屋子里冲出来,一下子跳进水里,把小姑揪上了岸。小姑像一只湿漉漉的小鸡被顺从地拎出水面,然后快速地钻进了我家的厨房。

最后,由于小姑的反抗不彻底,半导体男孩胜利了,把小姑如期地娶到了他那个被小姑称为“龟不生蛋的地方”,不久生下了一个女儿,女儿刚学会走路,小姑就和半导体男孩去真正的上海闯天下了。

堂哥一直都是快乐的,尽管不时有老师来到家里向大伯大妈告状,但他还是一成不改。到了初中时,他喜欢上我们班的一个女生,每个星期都要将家里的鸡蛋偷出去,换一小袋“飘柔”送给那个女生。那个女生,我不喜欢,总觉得她的身材和我们女生不一样,上体育课时跑步胸部上下起伏,男生们吃吃地笑,女生则表现出很恶心的样子。我当时一直想不出来,堂哥为什么会喜欢这样的女生。那个女生喜欢堂哥班上的一个男生,堂哥说,当他看到她和那个男生勾着一个手指头在街头的电线杆时,他的心就跟死了一样。第二学期,他说什么也不上学,去了农具厂当了一名学徒工。

不知什么时候,大人之间的争吵少了很多,妈妈和大妈见面时也会说上一两句话,过年的时候,见到爷爷奶奶,也会叫上一声爸爸妈妈,敬上一双亲手纳的布鞋。外婆每次来我们家,照样会在爸爸的面前埋怨爷爷奶奶如何地偏心大伯家,而爸爸每次都笑着恭谦地点点头。

爷爷也很少训人了,但还是早出晚归地打麻将,我见到他时,第一句话还是那句,爷爷,今天赢了多少?若是赢了,爷爷就伸出几个手指头,若是输了,就一声不吭。有一天我中午回家,见爷爷居然拄着一根拐杖站在村东头的坟边,那天是清明节,冥币烧成的灰烬乱蓬蓬地飞向天空,他长久地注视着那肆意飞扬的灰烬。不远处,枯树下一头老牛突然哞了一声,像是从地心发出来的声音。

爷爷说,他的一个牌友死了,然后又叹息了一声说,我也老了。

爷爷在一个天寒地冻的天走了,他临走时瘦成树干,不成人形。奶奶扶着棺材哭着说:你这个老烂腿,我服侍了你一辈子,你就这样狠心地丢下我走了。几个姑姑都及时地回到家,大家都说,爷爷福好,儿孙满堂,丧事应该当喜事办。那天是冬至,在农村,这个日子是相当吉利的。中午时分,所有的人家都放起了鞭炮,鞭炮声和唢呐声两种不在同一频率的声音混在一起,乱糟糟的,有人说,像是爷爷麻将桌上的洗牌声。

我哭得一塌糊涂,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但知道肯定是有个理由值得我去哭的。

那一年,我十五岁,童年已经走完了。

首发散文网:https://www.sanwenwang.com/subject/3946308/

一个人的最初的评论 (共 8 条)

分享到微博请遵守国家法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