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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门(第五十五、五十六章)蒋立周

2017-10-11 09:07 作者:和平年代  | 9条评论 相关文章 | 我要投稿

第五十五章 抗 战 胜 利

八十八岁的重庆三公,没有顶住四十度高温,刚入处暑,“秋老虎”酣睡之际,老人也半昏半睡了,不吃不喝,欲言不能。拖了三天四,大概阎王等得不耐烦,大笔一挥,不好意思,有请驾鹤西游。三公刚跨上鹤背,朱门接到电报。仲信立马赶往重庆,罗玉兰很想同去。仲信说:“重庆热得很,炸得那么凶,你莫去了。”

修英低声咕哝:“你去,怕只有回来‘收脚迹’了?”

“收脚迹”是从阎王那里回人间寻找曾经走过的路,好累!罗玉兰不去啦。

抗战期间,新生活运动,重庆举办丧事比乡下简单。丧期虽也三天,却是“小三天”,何意?当日,只要十二点以前落气,算一天,第三天,一般早晨出殡,也算一天。如此一算,只有第二天才能认认真真扎扎实实办丧事,亲友吊唁,简单道场,倒是晚上热闹,欢送上路。

仲信赶到重庆,到处躲热。幸好三公家挖了防空洞,洞里凉快,三公遗体放在洞里,没变气味。仲信扶着三公灵柩哭了好久,感激这位商贾市绅为朱门出了大力。嫂子刘嘉和干弟胡安贵早来服丧,披麻戴,守候灵柩,胜于子孙。(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丧事毕,仲信问嫂子:“朱川在复旦大学读得如何?”

“还可以。每个月到歌乐山看我一次,六十多里不坐车,爬山路,给钱他存着。”

去年底,刘嘉回涪州过年,朱川刚好中学毕业。倒是罗玉兰先开口:“刘嘉呀,朱川中学毕业了,你是想他去重庆读大学呢还是去成都读大学?我们好作准备。”刘嘉迟疑道:“妈,读大学要用好多钱呀。”罗玉兰一咬牙,说:“再多钱也要读。他爸当初留洋,我没哼一声。”刘嘉问:“妈的意思呢?”罗玉兰说:“到重庆读,离你近,小日本要炸;去成都有他‘黑公公’照管,又离你太远。 你拿主意。”刘嘉马上说:“去重庆!如果怕炸,就去北碚复旦大学,那里炸不到。”北碚峡内地势,环境清幽,读书胜地。然而,刘嘉再道:“复旦大学是上海搬来的。很受上海人尊敬。就是收费高,要求也高。”罗玉兰一拍桌,说:“我说了,拉债也读。川川在涪州中学头名,不读可惜。”刘嘉眼睛红润,说:“多谢妈妈和弟弟了。”于是过完年,朱川跟妈妈来了重庆,就读半年了。

此刻,仲信说:“妈的意思,立本毕了业也来读复旦,两兄弟一起,相互照顾。”

“我也这么想。复旦大学名教授多,虽然搬来后方,校风没变。”

“好,好。立本也来读。”

送走大嫂,仲信独自去下半城军需处,拜望相闻却未谋面之军界朋友

首来军需处,不无亲切,而且急切。电话往来几年,未曾见面。然而,眼前仲信所见,多是两杠一星或两星之校官,军帽硬挺,军衔闪光,军服毕直,不乏英气,更有杀气。一时难以理解之际,惊奇自己所织军布竟有这般魔力。

久闻大名,军被科的校官们除那个常去涪州的杨参谋外,都不认识这位谨慎而实在之朱大老板,他只好自报家门。校官十分热情,拉手拍肩,称兄道弟。午饭时,校官们换上便装,在《小仙居》酒馆招待他,仲信激动之状,无以言表。

校官们告诉他,太平洋战场上,美国盟军大反攻,快逼近日本本土,日本要败了。

仲信极度兴奋,连声说:“安逸安逸,总算望到这一天了。”

一校官说:“前方战事趋缓,军需稍减,你们军布生产可以松口气了。”

“好好,好好,”仲信真的松了口气,“这几年,你们催军布,把我们忙够了。”

校官笑了:“朱大老板现今不用那么忙啦,可以放心睡觉了。”

“我们的军布产量变不变?”

“不用那么多了,缩减三成。”校官给他斟满酒,“军纱也少供你三成。”

“当然当然,”仲信答。他想,防空洞库房的军布足足还有五十匹,如果再减三成,可以关门一月。于是他问:“军需处至今赊我们公司八十多万法币,这两天,拨给我们一半吧。我们工人薪金,是我找钱发的。”

几个校官对视一眼。其中一人说:“杨参谋不在,他回来,我们给他说,钱么,马上给你拨点来。剩余的么,抗战一结束,军需少了,我们一并付清。”

“你们能不能先拨点?”仲信问。

“必须经办人签字,科长批准,才能拨款。”

仲信想想,觉得也对,没再说话。校官们说,为奖励朱经理精诚合作、按时保质生产军布、鼎力支援抗战,军需处以国民政府名义奖给一只左轮手枪和百发子弹,既作奖励又作防身,合适不过。

仲信一听,摇头如拨浪鼓:“不要不要,我见枪就怕!”其实,更主要的,妈不准家里有枪,一则是枪害了丈夫和儿子,见枪就恨;二则朱门家风行善;三怕惹事。

校官们笑了:“这是政府给你的奖品,好多人想都想不到啊。”

有个军官道:“听说当年,你还给马师长敬酒壮行嘛。”

“那是酒碗,不是手枪。”仲信笑答。仲信本不喝酒,看在军官如此热情,勉强喝了一杯。三杯酒下肚,军官说话放肆起来。

有个军官说:“当初没当兵,见枪就怕,一到战场,就怕没枪,枪不离身了。”

有个立即接上:“你呀,那是怕俅朝天,但是,你很喜欢俅朝地。”

另个说得更粗野:“朱老板,我有位表兄,很喜欢左轮,他脱了裤子,用他那杆枪和左轮比长短,结果,他那杆枪比左轮还长还粗,哈哈哈哈!”

军官们一阵狂笑。有个说:“看看,朱老板脸红了,哈哈哈哈。”

嬉笑中,仲信终于收下那独特时期之独特奖品,却见寒光铮铮,不敢多视。他把左轮和子弹包了又包,深藏手提箱底。如此一来,他打算再去看看安贵弟弟,后回涪州。按街道门牌找到大溪沟住屋之时,安贵正好在家。两兄弟谈兴益浓,没完没了。

安贵说:“二哥,军需处说的确实,抗战快胜利了,报纸广播天天说日本人开始退缩,中国收复了一些地方,我们枪械生产也没催那么紧了。昨天,我们试打了一批新机枪,装了箱就进库,要在以前,立马上船。”

“军布减了我三成定货,还欠我八十多万法币。”

“要赶紧催,军需处那些人油滑得很,拖一家算一家,拖一天算一天。”

“拖你们军械没有?”

“我们是兵工署管,政府拨款,我们只管生产,军方只管拉走。你就不同了,股份公司,赶紧催,抗战一胜利,他们走了你找哪个?”

“他们要走?”仲信不相信耳朵。

“他们下江来的,早想回去。如果明天日本投降,后天他们就走。”

“哦!那得快催。”仲信略有紧张。

安贵还说,抗战一胜利,中国不再打仗,国军要裁,机关要撤,农人粮捐要减,壮丁力夫不要了,百姓要过安宁日子了,种地的种地,做工的做工,读书的读书,个个有饭吃,人人有衣穿,大家平等,谁也不敢欺负谁,凭劳动吃饭,富人不富,穷人不穷。统而言之,天下太平,天下大同,没有贫富悬殊。还有,战事一结束,好多重庆工人要遣返回乡,下江人回下江,乡下人回乡下,该做什么做什么。重庆不生产枪炮了,我也没事了,还是回去教书,和全家在一起,和你们在一起,享受天伦之乐。

仲信听得出神,那种日子哪个不想?末了,仲信拿出那只左轮,请枪械师安贵鉴赏。

“哎呀,二哥,是件宝贝啊!美国正宗产品!莫丢了。”

对枪有特殊感情的安贵,慕名此种美国左轮久矣,早想一睹芳容,如今,乌黑锃亮的宝贝就在手中,握枪的右手微微颤抖,两眼放光,如获至宝。他说,这是大战期间出厂的美国双动式左轮。最早的左轮是美国人塞缪尔.柯尔特1835年发明,后来几经改制成现在这种双动式。此枪特点:转轮上六个弹槽,绕轴旋转,射击时,每个弹槽依次与枪管吻合,枪管口径九毫米,采用最先进的撞击式枪机、击发火帽和螺旋式线膛枪管,使用锥型弹头之壳弹,精巧轻便,镗线精准,结构紧凑,功能完善,普遍适用。尤其此双动式,即可手压击锤使之待击,也可扣动扳机自动待击,加之瞎火处理方便,性能可靠,又快又准,可谓防身近射的优良武器,为许多国家警察和个人所用。重庆兵工厂曾经仿造它,可是无论怎么模仿,怎么研究,撞击式枪机和膛线都达不到标准,冒牌货比正宗左轮差远了。他胡安贵,因为好学肯钻,技术较全,也参与过仿造。而且,兵工厂每出一批新枪,无论长短,他都参加试射试用,工厂靶场上,不知打了多少子弹,练得一手神枪。

晚上,安贵过江上夜班,仲信一人在家,他翻了翻安贵的案桌,发现有好多张《新华日报》和小册子书,还有抗战前禁读的介绍苏俄之书。仲信觉得安贵受了共产党影响。

第二天,他硬着头皮再去军被科,正巧杨参谋在。他再提拖欠的布款,杨参谋到底是老交道,放不下面子,带他找到科长,三十万法币马上划到手里,急忙赶回涪州。

这晚电灯下,仲信兴奋地告诉全家:“下午,重庆军需处来了电话,美国飞机把日本炸够了,比炸重庆还凶。小日本没有还手之力了。美国已经勒令小日本,不投降就炸。依我说,投了降还炸,要他有个教训。”

“有人看见,我们涪州也有飞机参加,美国兵坐进飞机,边关窗子边招手,拜拜。”立本说得神秘,弟妹听得一眼不眨。罗玉兰则逗孙子:“你们不喊飞机(鸡)下弹(蛋)了嘛。”

孙子们笑得前俯后仰。立琴却说:“外公还反对修飞机场哩。”

修英板起脸:“吃饭!嘴巴塞不住么?”

“外公晓不晓得这些?”立本问爸爸

“你外公耳朵灵得很,怕是早探到了。”罗玉兰说。

仲信一笑:“现今又到时机了嘛。”

修英瞪丈夫一眼:“光说别个怪话。”

半月后,满街传说美国往日本丢了两颗原子弹,炸死小日本好多万。小日本无条件投降了。啥子无条件?就是你们想哪么就哪么,随便你们,只要莫再炸我,做龟孙子都行!有人说得更神,有颗原子弹就是我们涪州飞机场飞去丢的,美国盟友Ok。你小日本不是喜欢“下蛋”么?这回当真“飞鸡下蛋”了,你吃个够吧!

全城沉浸在极度欣喜中,鞭炮声时响时没。这天,城中心一带,鞭炮震天动地,经久不息,夹杂欢呼口号,向东而来,越来越大。仲信说:“妈,这辈子你没见过游行,去看看嘛。”

“你不去?”她确实想看看游行。

“布厂有事,我走不脱。”

罗玉兰止不住兴奋,把铜烟壶放在油店,兴冲冲朝街西头走去。果然,大东街的街心花园四周,人山人海。青年人细娃儿一堆一堆,看不到尾。多是拿着三角小旗,喊着口号,走得很慢。沿路几家店面二楼伸出长竿,鞭炮“叭叭”炸响,烟雾升腾,纸屑乱溅。

一行队伍徐徐走着。队伍前头,是一队队整齐的中学生,拉着横幅标语,打着小旗,在老师的指挥下,往南门车站方向缓缓前进。罗玉兰不敢靠拢人群,怕挤起来退不赢,站在街檐后边。听到熟悉的口号喊声,她目光立即越过前面人头,看见立琴立本立惠三姐弟走在第一面横幅下面,一脸笑容。真是立琴边走边领头喊:“庆祝抗战伟大胜利!”“打到日本去,活捉战争犯子!”“惩办汉奸!”

一股热流涌遍罗玉兰全身。七十三了,第一次见到游行。一时间,她仿佛看见当年继宗在成都制台衙门,仿佛看见仲智在上海宝山路,仿佛看见前几年朱川和立本在涪州中学门口,此刻立琴又领头喊口号,朱家真有喜欢游行的祖传?不过,她并未怕,今天迥然不同,欢庆抗战胜利,不反官不反兵,没人拿枪,官民游行,同庆同喜。她放心,她拥护,她兴奋,想跟着喊几句。

学生队伍里走完,接着是大人队伍,老中青皆有,却乱得多,各走各的,喊口号也不一致,这里刚举手,那里快放下,都很兴奋。许贤婿走在第三排,他旁边就是李会长,拿着小旗,目不旁顾,只朝前看,举手总慢半拍,口号也慢半拍,能听到他喊声。罗玉兰退避人后,躲开亲家眼睛,没再跟队伍朝南走。

回到家,罗玉兰告诉仲信:“你老泰山也在游行,走在前头。”

“我早就猜到了。机不可失。”

“哈哈哈哈!”

四 卷

第五十六章 胜 利 之 后

欢庆抗战胜利之鞭炮声未息,重庆传来喜讯:国共党首已聚重庆,谈判成立多党联合政府,结束一党统治,共同治理中华。涪州人喜悦中等待,翘首天上掉下“馅饼”。

然而,如今时局却是,政府准备迁都,军队忙于接收,战时企业关门,下江人财撤走,美货到处甩卖,失业越来越多。与此同时,近几月来,南门车站便有一群群复员军人走下汽车,南腔北调,提袋背包。或老兵或伤残,胡子长发,缺臂少腿,袄破衣脏,面目忧愁,比叫化子强不了多少,难见胜利后之欣欣向荣。

朱门情况更难,军需合同停止,棉纱不供,军布不收,自产自销,自找饭吃。那位汪老板正想回上海,重振祖业,请朱老板退还股本。更有,立本已读复旦,同供两位学生。年时节,立琴出嫁,男方殷实人家,可是,莫以为养女十九年,居功自傲,不出陪奁。

朱门不敢怠慢,赶快把布匹菜油变成“金元券”。幸好,经多次催款,军需处所欠五十万法币,分次还清。虽然法币贬值,解了燃眉之急。

其实,最着急还是李会长,大华布厂之股份乃他养老钱,并非不冒泡之水殍。只是,也许碍于情面,也许大发慈悲,他没再喊退股,自然常来朱门,牢骚怨气之余,小酒一杯,以解忧愁。这日,乘着酒兴,半玩笑半认真念道:“连长连长,半个皇上,大炮一响,黄金万两,日本投降,肚皮饿得咕咕响。”

“你不是还在喝酒吗?”罗玉兰忍住笑,问,“照你说,不该打败日本?”

会长笑笑,放下酒杯,答非所问:“布匹卖不脱嘛。”

罗玉兰眉一皱:“亲家,你这个人有点怪,当初日本人打我们,你拥护抗战,日本人炸四川,你怕,想投降,现今日本败了,你舍不得日本了,你到底做啥子?”

“彼一时也,此一时也。”会长依然笑笑,“我谈生意,不谈打仗。”

罗玉兰吹口烟灰,站起来:“依我说,要说生意,现今最有时机,不打仗了,一心生产,百姓安居乐业,农人该吃饱穿暖了,卖布不是时机?”

“重庆到涪州一线好多布厂,光是我们涪州,不说家织土布,大小工厂就有四十来家,穿得完呀?”

“你没看见乡头农人穿的啥子?刮风落,打光脚板穿刷把裤子,下半截脚杆遮不住的人,多得很。当兵的不穿,百姓还要穿嘛。”

“说得轻巧,吃根灯草。现今为何没人买布?”会长反驳。

“你不减价嘛。”其实,她也说给仲信听。

“亏本了呀,亲家。”会长一直反对减价销售。

“总比囤起来霉烂了好。”

“要说算盘么,各有各的打法。“会长隐隐一笑,端起酒杯,轻抿一口,“美国人为何宁可把牛奶倒进海里,也不给穷人喝?”

“除非癫子!”罗玉兰根本不信。

会长得意地笑笑:“亲家,嘿嘿!你少见多怪了。问问仲信,是不是?”

罗玉兰依然不信,她看着儿子,等他回答。仲信认认真真点了个头。

罗玉兰怪笑一声:“嘿,美国人怪名堂硬是多。”

“简单得很,物少就贵,物多就贱。所以,抗战胜利前,我就喊赶快减产,你不减嘛。”

仲信辩解:“工人要吃饭,忍不下心啊。”

会长振振有词:“重庆裁了那么多人,哪个可怜了?”

仲信请来汪老板、泰山和许哥四位股东商量后,再电话征求了重庆二伯意见,最后决定:首先减少生产,裁减工人,关闭一半布机,低价售出一批成品布匹,先解汪老板退股八成之急,再给裁减工人发双薪,而他,依然是彻头彻尾之大华纺织股份有限公司制造厂经理。

会长建议再卖一批布机。仲信稍作打探,原来涪州最大的军布公司老板,也在卖设备卷被盖,急着回苏州老家,谁买你的?罢罢罢!生是涪州人,死为涪州鬼,咬紧牙巴,等下江人走完,对手少了,再作计议。仲信没有采纳泰山高招,反而勒紧钱包买进两台贱价纺纱机,从棉花到纺纱到织布,一应俱备,不仅降低成本,还收回几个裁减工人。

而今,朱门唯有节省开支。“粒米成箩,滴水成河”“一人省一口,一年省十斗”。于是乎,朱家饭桌没了鸡少了肉,红苕稀饭开始挂帅,牛皮菜羞答答露脸。会长难登朱门了。

酸咸菜配红苕稀饭,朱门早年司空见惯。比之乡下青黄不接,算是上等饭菜了。即便而今,涪州相当普遍。农人说,泡咸菜下红苕稀饭,有味又开胃,出汗又祛寒,安逸得很,嘴巴一张,眼睛一眨,就是两三碗。一年四季如此,离小康不远啦。

时值二月。一日中午,黑漆返光的饭桌上,久违的家常饭菜露面。桌中央,一盘浇上辣油的泡萝卜片和一盘泡海椒。桌四周,罗玉兰和儿子媳妇及双胞胎孙子的饭碗里,红苕煮得稀烂,不干,不稀,夹不起,喝不动,只能刨进嘴里,一股新鲜苕香扑鼻,引人垂涎。

此刻,双胞胎哥哥立治则不然,愁眉苦脸。细瓷碗里,他把煮烂的红苕刨在碗边,只吃剩下的白米饭,结果,米饭一滴不剩,一堆红苕堆在碗边。可他又懒得到锅里添饭,故意往嘴空刨一阵,刨得瓷碗“汤汤”作响,实际等人添饭。修英发现,拿过立治饭碗,就去灶房。

仲信一声厉喝:“站住!吃完红苕再添!”满屋镇住,没有一丝声音。

立治不动,也不说话。修英不敢动步。“大双”立治已经十六岁,应该自己添饭,可是,由于修英长期溺,养成少爷习惯,几乎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罗玉兰和仲信看不惯,稍加严管,不准吴妈代劳,可他变化不大。倒是“小双”立惠妹妹很听话,有啥吃啥,手勤嘴甜,还帮吴妈做事。罗玉兰说:“立治啊,你十六岁了,该懂事了,不吃红苕不说,连饭都要别个添,像个男子汉吗?你爸爸十四岁当家了,管全家进项开销。男儿长大,成家立业,顶梁之柱啊。你和妹妹一样大,她好懂事,不择嘴,不挑食,还做家务。你呢?”

“不像个哥哥!”立惠不满地瞥哥哥一眼。

“吴妈,吴妈,”修英突然扭头,朝隔壁灶屋喊,“你出来!”

吴妈应声而出,笑嘻嘻走到跟前。修英只好拿吴妈出气,问:“没米了吗?”

“有哇。”

“有米,哪么煮红苕?”

“喊我煮红苕稀饭嘛。”

“我喊了吗?”修英逼问。

罗玉兰和儿子对视一眼。仲信厉声回答:“是我喊的。该不该?告诉你们,现今乡下青黄不接,有红苕稀饭吃,算好的了。”修英不信,可又不好发作,只得偃旗息鼓。

罗玉兰松口气。其实,是她喊吴妈煮的,若她如实回答,修英绝不罢休。即便她一忍再忍,装做没听见,修英也要发一通。只有仲信一吼,修英便不再说。如今,修英是老虎,丈夫是武松,不是怕武松那根哨棒,怕请她回娘家,床位让人顶了。罗玉兰是既怕儿媳耍横又怕儿媳教坏孙子,朱家最小心者。

为缓解气氛,罗玉兰对立治说:“立治,你爸爸十二三岁,也不吃红苕,见了红苕嘟嘴巴,就这样子。”说着,她把嘴巴嘟得很长,非常难看。立惠被逗乐,问:“爸爸,是不是?”

“就是。老子不像你哥,光吃白米饭,红苕刨到碗边。老子不吃,碗都不端,光饿!”

罗玉兰说:“那个时候,你爸爸不端碗,我们根本不管,不吃算了,看他能饿几天?”

修英提高声音:“心狠!”

“要不是妈狠心,现今我还不吃红苕,这个家我也当不好。”仲信道。

修英不说话了。罗玉兰说:“其实,那时看见你遭饿,我也心痛,又一想,不狠心你改不了,牙巴一咬,硬过来了。严厉一时,得益一世啊。”

“那天喊你来当家,看你吃不吃红苕?”仲信对立治说。

立惠立即道:“爸爸,我当!天天煮红苕,不吃就饿。”

罗玉兰笑道:“孙女懂事,该当该当,婆婆双手赞成。”

立惠也笑:“我当家,专门给哥哥舀红苕,给婆婆舀米饭。”

罗玉兰逗她:“要得要得,不给他舀一颗饭,看他饿不饿?”

看看气氛缓和,修英欲去灶房添饭。仲信瞪着修英,厉声道:“吃完红苕再添!”

修英说:“我帮他吃嘛。”

“不得行!非他吃不可。”仲信绷着脸。

“做啥子嘛?为几块红苕,发这么大的火。”修英道。

“就是你把立治宠坏的!”仲信吼道。

立治看看已无希望,只好吃了块红苕,服药一般难受。仲信不依不饶,大声喊:“吴妈,再给立治舀几块红苕来,他还没过瘾。”灶房里,吴妈答:“没有红苕了。”

仲信依旧绷着脸:“老祖祖有句话,‘小时不管,长大造反’,我看是圣言。”

罗玉兰补充说:“不然,哪有你做举人的爸爸,哪有你留洋的哥哥哟。”

“严师出高徒,娇生惯养出不了才。”仲信说。

几天后,收到刘嘉来信,罗玉兰拆开。信里说,重庆搬迁成风,政府迁,机关迁,学校迁,工厂迁,有钱人迁,没钱人也想迁,人心惶乱。前几天,去了趟北碚复旦大学,看了他两弟兄。他们说复旦大学也要迁回上海,好久搬不清楚,但是一定要搬,两弟兄问,他们还读不读?若果读,只有去上海。他们想读,但是要多用钱,怕家里负担不起,读不读?听妈主意。还有,残废军人休养院听说也要迁南京。若迁,我是去南京还是随两弟兄去上海,听妈主意。去过明理二伯家,劝我辞去休养院护理,回上海医院,可以照顾上海妈妈,如何办?听妈主意。还有,到上海的邮路通了,妈妈回了信,说她和哥哥总算活出来了,她很想见妈妈,请妈妈去趟上海,去不去?何时去?听妈主意。

看罢,罗玉兰兴致很高,说开笑话:“啥子都由妈作主,我成‘总裁’了。”

“你本来就是总裁嘛。”仲信看罢信,笑曰。

“是蒋总裁哪个总裁?”罗玉兰故意问。

“差不多。”仲信故作认真,“你总裁,我从命,绝不抗旨。”

罗玉兰笑个不止,说:“好嘛,我来总裁,两个大学生非读不可,去上海读,勒紧裤腰带也要读。二天,他们想留洋,卖田卖土也给他们去,不负朱门祖训。川川他妈呢,回她上海,大医院适合她,我们不留她,不耽搁她,好媳妇啊,该回上海。”罗玉兰话音哽咽,总裁气魄已减,“她四十多了,儿子成人了,孤寡女人日子艰难,还是劝她到上海嫁个人,莫跟我们朱家到老,但是川川给朱家留下,不能跟她走。你就这么回信。”

“你早就劝过,她不愿再嫁嘛。这条就不写了。”

“再劝!”

“妈,除非你亲笔给她回信。总裁手谕,不敢不从。”

“要得要得,我来手谕,看她刘嘉敢违抗君命?”

“也有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者。”母子“哈哈”大笑。

“妈,你还是跟大嫂去趟上海,见见她妈。劫后重见,感受颇多啊。”

“那么远,我还回得来?算啦,免得阎王喊我去‘收脚迹’。”

“这也是手谕?”仲信问。

“就是就是,”罗玉兰笑答。

“这条手谕不作数,阎王手谕才作数。”仲信笑道,“妈要活到百岁。”

“百岁少啦,我活万岁。”

“就是就是,总裁万岁!总裁万万岁!”仲信夸张喊道。母子又一阵“哈哈”大笑。

私塾文化加自学有成之罗玉兰,一当戴上老光眼镜提起毛笔,却不知手谕从何写起,“朕”字何用?训示口气可行?真个难住朱门总裁。仲信依旧说笑,道:“妈,我写,你誊。”

“算咯,我各人写,写我想说的话,不像手谕,算啦。”罗玉兰已无心说笑了。

此刻,罗玉兰心情难以言表,媳妇孙子越走越远,上海她又不敢去,那么,还能见到他们么?刘嘉会再嫁么?不过,写罢信,罗玉兰觉得一身轻松:媳妇孙子总算有了好出路,了却心愿,死了瞑目啦。一封情真意切的平凡家书替代了“总裁”手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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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门(第五十五、五十六章)蒋立周的评论 (共 9 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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