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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脚子

2017-06-06 14:52 作者:高淳阿拉伯  | 9条评论 相关文章 | 我要投稿

道脚子不姓道,算起来他还是我本家“晋”字辈的爷爷,他大名叫“魏晋道”,不过,这名字只有在正规场合才被喊一喊,因为他一条腿稍微有点瘸,走起路来一跳一跳的,背后无论男女老少都叫他 ——“道脚子”:

“哦,道脚子家里保不定有老书,他老子是老先生。”

“这事情哪晓得呢?你去问问道脚子,他识字,看过家谱。”

“道脚子么,同我一样是矮个子,做衣裳省布。”

说到“魏晋道”,人们都是这样随随便便叫他的绰号:道脚子。不过,我爷爷当面喊他,又给他一个称呼:道秀。

“道秀啊,格两天格看青了啥?”(高淳方言,意思是,这几天还在做看青的活儿吗?)(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道秀啊,今年油菜格好?”

每当道脚子从我家门前一跳一跳地走过的时候,我爷爷就这样跟他打个招呼。

后来我发现其他人当面也喊他“道秀”。长大以后我才知道,“先生”两个字在高淳圩乡人的发音里是“秀秀”,“道秀”是“道先生”的简称而已,也就是“道生”。

这样说来,这个识字的矮个子就赢得了三个名字:村里人背后蔑称他“道脚子”,当面尊称他“道秀”,正规场合,他又变成了“魏晋道”。

道脚子念过私塾,算是村里的老文化人,可惜这文化挣不来铜钱银子,并没有什么用处,他又是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人,村里天就安排他“看青”(庄稼成熟时需要看护,防止青黄不接时期饥饿的村里人偷吃,叫看青),秋季节也安排他做最轻松的活儿,让他混几个工分。他呢,似乎也没有什么事情,他住在村西头,老看到他穿着那件发白的中山装,从我家门前一跳一跳地到东头的小店门前、剃头匠店里去闲聊,一聊起来,他的喉咙比谁都高,每一个句子都被他咬碎了一个字一个字地从嘴里吐出来:

“你懂什么?我们姓魏的分四房,你家是三房,你太公叫魏某某……”

别人不知道自己太公的名字,他却说出来了,于是只好听他讲。他先是坐在长板凳上,说着说着就站起来,脸开始泛红,脖子上的筋一根根暴突起来,情绪激动,声音响亮,仿佛争吵一样,又好像自己当年教书的时候厉声教育孩子一样。

这时候,门口忽然撞进一个小伙子来:

“道秀啊,又在神经霸王着了?”(高淳方言,意思是:你又在高谈阔论了?)

小伙子调侃着,却递过一根烟,道脚子也不见怪小伙子的话,接了烟,点上,情绪平稳了一点,继续他的演讲:“我们这一支人,跟溧水和凤是同一支,当年炯先生修家谱……”

人群逐渐地散去,道脚子似乎话还没有说完,烟却已经抽完了,再没有人给他第二支,他讪讪地扔了烟头,嘴里依然絮絮叨叨。有人说:“吃中饭了。”道脚子这才想起来他还没有烧中饭。好在他一个人过活,过的是“一斤猪肉有的搛,一升米有的添”的逍遥的寡身汉生活

小伙子敢调侃道脚子,我们都认为是他有钱买烟给道脚子“呵卵泡”(拍马屁)。在我们孩子眼里,道脚子实在严肃怕人,你看他的脸相,长的虽然像寿星,长长的,额头有点前凸,不过,绝没有寿星的慈祥,满脸的络腮胡子常常不大刮,黑须里夹着白须,就像炸开的刺猬,见着他的时候,他都是绷着脸,随时要发脾气的样子,偶尔笑意在嘴角露一下,但不出一秒钟就淹没在他张牙舞爪的胡须里了。每次我见到他笑,常常怀疑他笑过以后就要跳起来打人。他倘在我面前笑一下,我就惴惴不安。事实上,他也常常斥责村里瞎玩的孩子,弄得孩子们没有一个不怕他。家里人哄哭闹的小孩子,只要说一声“道脚子来了”,立马止哭。有一次,我和几个小伙伴朝他家墙上撒尿比谁撒得高,他正出来倒垃圾,见了,嘴角露出一丝笑意,接着眼睛一横,大吼:“哪叫你们朝我家墙头上撒尿!”我们听了,撒腿就跑,几乎丧魂落魄。

“道脚子娶过老婆的,老婆讨他打跑掉了。”我的祖母曾经这样跟我说,“他么,心狠,五八年在外面教书,一个星期回家一次,回家以后还要吃掉它姆妈一餐饭,他姆妈原来是个先生妈妈,粽子一样的小脚,不能做重生活,哪里有的吃?后来就饿死了。”

也许道脚子真心狠,因为他打过我一次,所以这记忆特别深刻。也许是八九岁的时候,那时候家里很苦,一到春天我们这些孩子就投进石臼湖滩上去挖草根找吃的,但最方便的是猫进小麦田里去拔野荞荞。道脚子呢,他看青,去拔野荞荞——虽然这野荞荞是野生的——得避着道脚子那锐利逼人的眼睛。有一天,我和一个伙伴拔了一大把野荞荞抱着回村,在村口崎岖细长的塘埂上忽然被道脚子堵住了。我们停住脚,居然不敢扭头逃跑。道脚子一踮一踮地走过来,虎着脸也不说话,劈手把我的一抱野荞荞夺过去,兜头兜脑地在我头上身上“哗”“哗”地刷了两下,然后嚯地把一抱野荞荞抛进池塘里。我抚摸着被刷疼的脸,看着被抛掉的野荞荞浮在水面上被风吹向池塘的远处,只好对他怒目而视。从此以后,我几乎恨死了道脚子。

十多年过去以后,我读完师范回乡教书,有一天去村中小店里买酒,店里有点昏暗,出门的时候,看见道脚子正慢慢地走在青石板上。他一看见我,立刻迎了上来。道脚子胡子刮得光光的,依然穿着中山装,不过是一件深灰色的,似乎是新的。十多年来,道脚子一点都没有变老,只是感觉他格外的矮了,也不再有先前的怕人。我估计他是进店里去闲聊,因为我们是没有什么话说的两个人。不曾想,他走到我面前,停住,拉拉我的衣袖,好像谄媚一样地仰起脸低低地笑着问:

“你到你外公那里去么?”他似乎并不知道我的名字叫什么,当然,也肯定已经忘记十多年前打过我了。

我有点诧异:“?”

“我有个问题想请教他,你如果有时间去了,麻烦你帮我问问你外公罗通扫南这段历史经过是怎么样的?”

我一愣,一是没有想到他居然会问这个“没有什么用处”的问题,二是他和我说话的口气竟然变得这么和蔼了。我有点受宠若惊,立刻就答应了。

后来,每次回村里我总想跟他说说“罗通扫南”的事情,可总是来去匆匆,遇不到他,又因为觉得这事情实在太小,不值得特意去拜访他,这样拖着就一直没有机会和他聊聊了。但奇怪的是,因为这次,他的“读书人”的形象却在我的脑海里留下了最深刻的印象,——我的那些熟悉的村民是没有一个人会问这样“没有用处”的问题的。

又过了几年,我到了喜欢“回头看”的年龄,渐渐地对家族文化感兴趣起来了,就东奔西走县内外省内外地到处寻找家谱,可是,处处收藏的家谱都已经在破四旧中焚毁殆尽。我知道,很多家族问题已经无法弄清楚了,我们居住在这里的这段古老历史也已经随着家谱的消失而模糊了。

我忽然想:我们现在都只关注“我到哪里去”,当有一天我们要问自己“我从哪里来”的时候,谁,还能够告诉我们答案?

前年,养螃蟹而富裕起来了的村里人准备大修老祠堂,老人协会的会长知道我稍微了解点家族的历史,不怕麻烦跑了几十里路来委托我帮村长写个在奠基仪式上的发言稿,我顺便问了一句:

“晋道还在吗?”

“哪个晋道?”

“道脚子啊!”

“哦,道脚子,他去年死了。”会长淡然地说。

我忽然感觉有点莫名的失落。

“本来,这发言稿道脚子可以写。”我没话找话地说了这么一句。

“道脚子么……”会长没有说下去,也许他不知道怎么说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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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脚子的评论 (共 9 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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