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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嫂

2016-12-20 10:25 作者:桑之未落  | 9条评论 相关文章 | 我要投稿

堂嫂

天回老家探亲,见到了堂嫂。堂嫂看上去又比去年苍老了一些,以前漆黑油亮的一头秀发,这些年来已不知不觉染上了风霜,把悄悄流逝的岁月无情呈现在人眼前。也难怪,我十几岁离开家乡,如今也进入不惑之年,早年看着我长大的那一批阿爷阿奶已经走得差不多了,和我父母同辈的叔伯姨婶也都熬成了古稀老人,而堂嫂这一辈人,也已近天命之年,终于老态难掩,令人唏嘘。

堂嫂姓师(念帅),一个在当地很少见的姓,人们都叫她老帅。她大概是从一个很远的地方嫁过来的吧,因为从来没有人见过她的娘家人来村里走亲戚,也没有人见过堂嫂带着一家子回娘家省亲,堂嫂自己也很少说起娘家人。总之,堂嫂和她的姓都让人感到她家世神秘。但是村里的老人孩子年轻媳妇照样喜欢堂嫂,喜欢到她家串门子。堂嫂说不上是一个多有文化的人,但总给人干净利索的印象。上个世纪七十年代那会儿,一个农村女人,上过初中就很了不得了。我的母亲就是一个初中毕业生,嫁来村里后成了最有文化的妇女,那时候农村还没有用上电话,堂嫂的婆婆经常来找母亲帮她给大儿子写信,或者是替她念儿子的来信,可见堂嫂的文化程度不会超过初中。没有多少文化的堂嫂,长相俊秀,性情温婉,说话和气,做事也很麻利,有乡亲来串门,还总把家里好吃的拿出来款待,这样的人,谁会不喜欢呢?

堂嫂的公婆在年纪上同我的爷爷奶奶相差不多,在辈份上却与我父母一辈,按照乡里的习俗,我称他们大爷大娘。大爷走得早,大娘很年轻的时候就守寡了,一个人拉扯着三个孩子,而且还都是男孩,日子过得有多艰难,可想而知。在我们老家那地方,老观念根深蒂固,那个年代由于害病或者饥饿而死了男人成了寡妇的女人不少,但后来再嫁的几乎没有。我的奶奶也是其中的一个。我奶奶近三十岁出嫁,四十岁上下的时候,我那正当壮年的爷爷死于疾病和饥荒,留下奶奶一人带着两个十多岁的儿子,艰难度日。这些寡妇们生于农村,长于农村,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回馈给他们吃苦耐劳的品质和隐忍好强的脾性。对她们来说,名声的清白比什么都重要。遭遇了共同命运的寡母们就这样相互守望着,支撑着,谁也不愿打破祖先的清规再嫁。

一个单身女人拖着未成年孩子,这样的家庭总是村里最穷的家庭。从懂事起,我就总结出了这条规律。我们家直到我十多岁的时候才翻修了半边又破又漏的老房子,在此之前,我奶奶、我父亲、二叔三人孤儿寡母在一间破败不堪的泥巴房里生活了许多年。大娘家的房子更破,墙体也是泥巴砌的,房顶全是陈年茅草,挡不了风,有一边还塌下来,耷拉了好多年,本来就破败的家显得益加寒碜。不过,大娘每天都要操各种心把日子过下去,根本顾不上这个。大娘的三个十来岁的半大儿子,正是长膘的年纪,淘气劲儿一个赛一个,不让人省心,经常在家里翻东翻西拿到外面换饼子吃,还总为争吃的混战一团。大娘忙里忙外,也管不过来,只能每天收工了回家挨个儿训斥一番。

除了两个小儿子,大娘的大儿子——老大,也就是我的大堂兄,小学勉强毕业后就扛起农具下田给家里挣工分了。但我这堂兄从来没把心思放到农活上,倒是常常去捣饬一些无关的事情,比如说上树掏窝,下田捉田鸡什么的,倒也能不时让一家几口的伙食得到些许改善。在我依稀仅存的模糊印象中,个子不高,身材瘦削的堂兄就是个游手好闲的家伙,从来没见过他认真给庄稼挑粪浇水,却总能时不时地弄几条鱼、几只鸟,甚至从洞里掏几只老鼠给家里打打牙祭,因此,他在家里也有一些威信,大娘不怎么管,两个弟弟只要不上学就忠诚地跟在他屁股后面。这样的日子却没过多久,因为堂哥不久后就悄悄从人们的视线里消失了。村里有人发现那个游荡的身影好久不出现,就问大娘,大娘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说是死活不愿待家里,跟着一个远房亲戚走了,也不知道去什么地方,去干什么。那时候,是上个世纪70年代。(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过了几年,消失了的堂兄又重新出现在村里,不过这时候的堂兄已经鸟枪换炮,昔非今比了:镫亮的皮夹克和皮鞋,长腿的喇叭裤,中分的头发油光发亮,颇有衣锦还乡的味道。堂兄这一回来,不仅自个儿变了样,还把自家的破茅草房彻底给扒了,在原地起了一层崭新的平房。大娘全家先于全村人住进了村里第一座平房。堂兄这一番举动,让方圆好几里的村子都沸腾了。无疑,他成为八十年代村里第一批富起来的能人。人们除了惊羡,还按捺不住好奇地向大娘打听堂兄发迹的门道,据说是这几年跟人在城里工地上做瓦工和木工,挣了一些钱。堂兄在自己的新房子里没住多久就离开了。

第二年快过年的时候,堂兄又回来了,但不是一人,身边多了一位俊俏的姑娘,这就是堂嫂,那时还不叫老帅。年轻时的堂嫂,个子高高的,和堂兄站一起两人差不多高,这在个头普遍偏矮的四川女性中算得上鹤立鸡群了;身材微微有些丰满,面庞白皙红润,配着一双大大的丹凤眼,好看得让村里来围观的小孩子们都盯着看不够。堂兄忙着给来串门看热闹的老少爷们儿递烟,堂嫂稍稍有些腼腆,低着头给大妈大婶儿们搬凳子。堂兄宣布过两天办喜事,邀请大家都来吃酒席。于是村子里又一阵沸腾,堪比过年的气氛,喜庆而热闹。

以当时的标准来看,堂兄的婚礼办得十分风光。鞭炮声劈劈啪啪从早响到晚,光酒席就办了三十多桌,而且堂兄还竟然把乡里有头有脸的干部都请来了。那时候,年轻人结婚一般用自行车迎亲,但堂兄居然找来了好几两大卡车,一路哔哔地开着,气势非凡。堂嫂穿着大红衣服,脸庞微微装饰了一下,更显得俏丽多姿。婚礼在推杯换盏谈笑风生中进行,大家一边吃,一边感慨老周家出了个能干儿子,大娘的苦终于熬到头了。

婚礼办完了没过几天,堂兄就离开了,还带走了两个兄弟,把新娘子留在家里跟老娘作伴。都说媳妇和婆婆是天生的冤家对头,关系难处,但我这个堂嫂虽然个头高大,脾性却很温顺,人也极其勤快,大娘也是个通情达理的人,从来不横挑鼻子竖挑眼,所以俩人和睦相处,令人羡慕。堂兄人虽不在家,心里却惦记着家里的亲人,不时地寄钱寄东西回来。堂嫂拿钱买了一台黑白电视机,给婆婆和自己农闲时解乏。那是全村第一台电视机,村里人晚上都来开眼界。屋子里挤不下太多的人,堂嫂就把电视机移到院子里。大人小孩晚上吃过饭就端起凳子到堂嫂的院子里看电视,这曾经是村里人为数不多的乐趣之一。

过了几个月,堂嫂有了身孕,渐渐显怀,快要当妈妈了。堂兄在外面遥控着家里的安排,出钱请了别人来种自家的地,堂嫂和大娘每天只需要简单收拾家务。两个女人都善良敦厚,又朝夕相处了这么几个月,已经像母女一样贴心。大娘每天从镇子上买些鱼肉给儿媳妇补身体。十月怀胎一满,堂嫂生下一个女儿。

时光一晃而过,转眼间堂嫂的女儿,我的小侄女,已经会蹒跚走路了。大娘尚不算老,身子骨仍然结实,每天抱着小孙女在村子里来回走动。堂嫂虽然存下了不少钱,依然和其他农村妇女一样,做起了家里家外的一把手。村里人都善意地取笑她,有福不享,天生劳苦的命,看吧,身板也粗了,白净的脸子也晒黑了。堂嫂听了只是笑笑,还是照样忙活。

小侄女渐渐长大,到了背起书包上学校的年龄。大娘也抵挡不住岁月的风霜,渐渐成了一个驼背老太太。而终日劳作的堂嫂,也成为一个实至名归的农妇,身形粗壮,面庞黝黑,眼角不知什么时候爬上了鱼尾纹。一家三口日子过得安静祥和。堂兄依然只在过年的时候出现在村里,在外面挣着大把大把的钱,家里的房子又往上修了一层,老旧的黑白电视机也换成了带彩的。堂嫂依旧很大方地和乡亲们分享着自家的富裕。大伙都羡慕堂兄有本事,让一家老小过上了好日子,嗟叹自己种田受累的命。女人们都羡慕堂嫂,埋怨自己丈夫没有那样的本事。

这一年,又到了万家团圆的年末。堂嫂像往年一样早早置办好了年货,却只等到了两位小叔,没等到自己的丈夫。这几年,村里年轻人的脑筋都学活了,看着种地又苦又累又挣不了几个钱,于是都蜂拥进城了。有的在城里工地上找到活,又返回来带更多的人去。所以,一个村里初中毕业的男男女女,大多都会选择进城务工,只在农忙的时候回家帮忙。正是从这帮年轻人嘴里,传出了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堂兄在外面有人了。这消息还没来得及让堂嫂甚至不相干的人缓过神来,又传出了一条让人心脏要爆炸的消息:堂兄在外面跟别的女人生了孩子,而且是一对双胞胎儿子,都已经四五岁了。

别说堂嫂,村里大多数人听到这个新闻,都认为是有人无事生非,乱嚼舌头。大娘一边为没有回家团圆的大儿子辩护着,一边高声训斥着那从暗中扔出这条爆炸新闻的好事者。堂嫂也不辩护什么,静静地忙着,却不大出门。大年初四,堂兄出人意料地回来了。左邻右舍一边过自己的年,一边拿眼睛紧盯着院墙内的这一家,耳朵支起来听着里面的动静。然而一切如故,院墙内的一家老小似乎在安静地过年,并没有惊天动地的响动和撕心裂肺的哭泣。

两三天后堂兄匆匆离去。有同族的大婶儿进门去探听究竟,看到堂嫂已两眼红肿如蜜桃,顿时什么都明白了。大娘又是生气,又是无奈,不时地骂骂咧咧,骂的都是自己的大儿子不学好。原来,村里的传说竟都是真的。这几年堂兄在城里工地上做上了包工头,成了小工里有头有脸的人物,有不要脸的女人贴上来,一来二去,堂兄就在城里租了房子,和那女人住在一起了。生了一对双胞胎的事也是事实,孩子都上幼儿园了。那女人一下给堂兄生了一对儿子,恃宠而骄,缠着堂兄要名份。堂兄大概已经习惯了城里出租房里的天伦之乐,没剩下多少情分给留在老家的结发妻子,于是在女人的撺掇下回来和堂嫂离婚。回来把这个事和堂嫂一摊牌,一向老实巴交、与世无争的堂嫂又惊又气,气急到说不出话来,从早到晚只以泪洗面。大娘也很生气,直骂儿子陈世美,骂那个女人不要脸,但面对新添的一对孙儿,也知道不可能让儿子就此了结了。

这件不光彩的事终于传遍了全村。大伙都替堂嫂打抱不平,咒骂外面不要脸的狐狸精。女人们相互提醒,等自家男人回来了一定要吊起来敲打敲打。有稍微有点见识懂点法律的男性长辈说,这大概算重婚,告到政府去,不仅那两人成不了好事儿,堂兄还会判刑坐牢。于是大伙都替堂嫂摩拳擦掌,怂恿她去政府告发。大娘听说了,又害怕又着急,三声两喝把七嘴八舌的人都驱走了,关起门来,苦口婆心地劝儿媳妇打消告官的念头

最终堂嫂还是狠不下心来去告发堂兄重婚,安安静静地同他离婚了。堂兄净身出户,还留给堂嫂一笔钱,小侄女暂时由堂嫂抚养,大一点后由堂兄带到城里去上学。堂兄想把老娘带走,大娘却毫不领情地拒绝了,宣布一辈子不会见堂兄外面的女人,要留下来同大儿媳妇和孙女一起生活。堂兄离开了,堂嫂留下来,永远在这座让她幸福过又碎了心的老房子里生活。直到这时,村里人才知道,堂嫂从小是个孤儿,如今离婚了,没有别的去处,只能这样安排自己的归宿。

没有人知道离婚后的堂嫂是怎么收拾自己的心情的。她同以往一样忙碌着,家里,田间,收拾得干净又整齐。偶尔出门,遇到熟人,也不忘礼貌地打个招呼。她娴静地过着自己的日子,体贴地照顾着和她一起生活的一老一小。人们依然喜欢去她那干净的院子里串门。不知道她有没有想过再嫁,不清楚有没有人跟她提过这事儿。总之,堂嫂就这样一人带着一老一小过了许多年,后来女儿被堂兄接到城里上学了,只留下越来越老的大娘和堂嫂像母女一样相依为伴。

在这期间,堂兄也一个人回来看望过几次。这时的堂兄,越来越有富态了,小汽车一开就开到家门口,从里面下来一位腆着将军肚的老板模样的人,以前消瘦寒碜的模样荡然无存。他是回来看望老娘的。每当这个时候,堂嫂就回避起来不露面。这几年农村也大变样,村里人都搬到新修在镇上的楼房里居住了,老房子已经被扒得差不多了,只有这座日渐衰败的房子独自矗立在村尾,旁边不远处就是埋着几十代人的老坟场。堂兄心里起了一阵阵波澜。

不久,堂兄掏钱在镇上也买了一块地,带着自己的施工队忙碌了大半年,起了一栋两层的楼房,又花了钱把内部装修一番。堂兄的意思是让自己老娘和堂嫂从老房子里撤离,搬到新房子里居住。但是堂嫂拒绝了,依然平和地出入于坟场边上住了几十年的老房。

如今,又过了十来年,堂嫂的女儿已经在离家很远的一座城市嫁人生子,难得回来一次;曾经与她朝夕相伴的大娘终于搬到儿子在镇上盖的新楼房里,成为唯一的住户,两个小儿子也都娶妻生子,在城里做了几年生意后返乡落脚。堂兄每年带着两个长大成人的双胞胎儿子回来看看老娘,两个孙子也渐渐得到了她的认可,但他们的母亲似乎从未露过面。堂嫂每天往返于村里的老房子和镇上的新房子,早上吃过饭忙完自己的家务,就赶过去帮日渐年迈的婆婆干点活,陪她聊聊天,然后返回老屋。老村里几乎已经搬空,只剩下拆迁留下的残垣断壁和一座座新老坟堆包围着老屋,老屋里住着一只狗,和一个半老的妇人,我的堂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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