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青春--祭最后的舞会
~~~白花祭残情
无意中竟把一九八五年买的《中篇小说选刊》翻出来,虽然我马上把杂志又扔回箱底,但它的出现还是触动我的心事。
当年因为特别喜欢里面作家赵大年的中篇《二七八团》,才读高中的我为了买这本杂志,硬是节约两天的早点钱。
《二七八团》内容是写抗美援朝时,在朝鲜战地学跳交谊舞的志愿军军长吴双(三十七岁),在学习跳舞的过程中,爱上了他的美女舞伴兼教员的、年仅一十八岁的文工团团员艾虹,而艾虹当时却另有所爱,经过一番周折,吴双终于赢得艾虹的爱情。
小说写得很浪漫,情节真实感人,让当年爱做梦的西西爱不释手,臆想着自己青春的爱情故事。(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二七八团”是战争时期和建国初期对军人(男性)要求结婚的杠杠,即:二十七岁,八年党龄,团级干部。达到这个标准的军人申请结婚,上级组织才会批准。
当时志愿军中除文工团和战地医院有少数女性外,清一色的都是和尚营。所以,女孩子来到异国沙场就是一件了不起的事,生活的艰苦、劳累、不便就可想而知。而师、军级的机关在换防休整期间的周末舞会却升格为夜夜舞会,文工团的女团员们就理所当然的是舞伴兼教员,跳也得跳,不跳也得跳,失去了跳舞的乐趣,她们便把夜夜参加舞会称之为“夜行军”,可见她们对参加舞会的无奈和劳累。
这篇原本是我经常翻出来重新阅读的小说,在一九九〇年“秋”的消失后,它被我束之高阁,雪藏起来,因为我怕看到这篇小说,它总能勾起我痛苦的回忆——最后的青春舞会。
当年我早八晚六时,最怕的就是快下班时副秘书长的突然来电。
“叫那几个女孩子留下,今晚有外事活动。”
每逢有外市、外省等贵宾来访,领导总是要我们参与接待陪同,搞得我们几个女孩子是机关的形象代表似的(当时还没有这个词)。
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那年月娱乐活动少,陪同贵宾吃完晚饭就是跳舞。什么乌龟王八、牛鬼蛇神,没有选择的余地,请到你就得跳,跳舞便成了一项工作,无异于“夜行军”,只有一个感觉--累,而不是放松、消遣、娱乐。
照理说我们几个女孩子应该对跳舞深恶痛绝。其实不然,在没有外事活动的晚上,我和两个背得死(林城土语:意思是铁杆朋友)的女孩儿往往想方设法摆脱男友,偷偷花钱去舞厅跳舞,要的就是那份感觉、氛围、享受、刺激。
我们往往8点过后才进去,是进舞厅最晚的人,那时候正是跳舞的高潮。我们不去散座,而是选择最不显眼桌坐台(此坐台非彼坐台),点上饮料慢啜,一双慧眼不落痕迹地瞟着全场表情各异的男宾。其实,主要的目光是落在附近坐台的男宾身上,看他们的桌上是否有大哥大?腰上挂的是中文PB机吗?喝的是什么饮料?抽什么牌子的烟?继而是衣服是否光鲜?人是否有气质、英俊?这些信息都将作为我们是否答应跟他跳舞的标准;同样,他们也在肆无忌惮的审视我们,看我们是否真的年轻美丽、气质高雅?衣裙是地摊货吗?等等,作为他们衡量自己能请或者请得动美女的标准。
每次我们都成为舞厅的公主,等到舞曲响起,舞厅的王子们络绎不绝来邀请我们跳舞,全场女宾侧目嫉妒时,便是我们最开心、骄傲之时。
现在想想都好笑。啊哦!小女儿虚荣的心态啊……这也难怪,其实生活在那个年代的女孩子,舞厅就是她们唯一“秀”的地方,她们的青春、美丽、魅力等是需要有地方施展、分享。谁都有青涩的花样年华,谁都有晒的权利,只是选择的方式不同罢了。
其中,我们“三剑客”中只有我是最怕被男朋友知道偷去跳舞的人。
阿建是山东人,耿直,又大我许多,他的身份便除了是情郎外,还有了父亲的味道,我非常喜欢这种感觉,这也是我选择他做男朋友的原因。因为是情郎兼父亲,他会为我安排好一切,小到女孩儿的生活必需品;他会包容我情绪化时跟他的无理取闹;他会每天早上科(林城土语:传呼)我起床上班……我们走到一起是非常不易的。我知道他担心年龄的距离,在他的面前尽量以乖乖淑女形象出现,配合他穿中山装的庄重,让他安心;背着他时便是古灵精怪的蛮女、蹦妹,放肆宣泄过剩精力。其实,是我的道行不深,看不穿他,而他却把我看得透透的,从他爱我时就知道我是何样人,调皮捣蛋、古灵精怪是我的本性,更是一条道走到黑的“四月八”个性,或许,他更喜欢我是三个旋的苗疙瘩。因为他在高兴时总是叫我“小精怪”、“苗疙瘩”,只是他的身份和年龄限定他不能陪我去做、只能欣赏我做的那些蛮旮旮的事。
他没有那么多的精力和时间陪我,他总是有那么多的会和公务。可是我能去潇洒玩的时间并不多,因为我虽然有很多空余的精力和时间,却被单位义务的“夜行军”占据大半,秘书处不是接待外宾的部门,可是自我进秘书处后,“夜行军”就形成惯例,我怀疑他把我安置在秘书处是经过周密考虑,肯定私下拜托过他的拜把特别关照我。经关照后我剩余的空间不多,也“疯”不到那里去。特别是我们的婚事得到父亲的答应,他也博得了父亲的欢心,知道我的事父亲可以做主,父亲的事我可以做主这个原则后,加紧搞定父亲的进程,将毛脚女婿的身份转正,心情更为轻松,只是绕山绕水地劝我,身体不好,晚上要早点休息,不要让他担心,少做那些古灵精怪的蛮事。其实,我虽然不是大家闺秀,也算得上是小家碧玉,从小的家庭教育很好,又顾着最珍惜人的面子,做的都是些无伤大雅的女孩儿们的玩闹。
青春的舞会基本每次都完美告终,却也千篇一律,没有新意,便被记忆覆盖,唯有一次出了意外,让我记忆犹新、刻骨铭心。
一九九〇年九月二十日,乘他有会,我编了谎言跟死党去跳舞。那晚是很奇怪的,从坐在藤椅上我就开始打哈欠,并且是一个接一个,眼泪鼻涕汪汪,况且当女孩儿时的我体质单薄,脸色经常都是苍白的,似有病态。我想,当时我的形象就跟毒瘾发作一个款式,只是我自己不知道罢了,因为我根本就没有往那个方向想。我只跳了两曲舞便不再下场,坐着养神,专心致志打哈欠。请我跳舞的男舞伴就坐在我们侧边一桌,也没有再去跳舞,陪着我有一嗒没一嗒的闲话,这种情况相信每一个进过舞厅的女友们都遇到过,是经常发生的故事,我根本没有放在心上。
十点过我们出场,他竟抛开朋友跟着我们出来,说要送我回家。跳完舞送我们出场的男舞友,我们经常遇到,一律都是很有绅士风度的,帮我们打车,目送我们远去,从不提非分要求。我们曾经听说女孩子在舞厅遭遇“劫镖”之事,只是我们从未遇到,可能是我们向来人多,亦或是我们言谈举止中透出的凛然自傲,让有心无胆的男舞友不敢妄动。
但是,常在河边走,那有不湿脚的。私下三剑客讨论过这个项目,预备了几套应对方案。今晚终于有人中标,又是三对一,三个小丫头毫不畏惧,竟兴奋、好奇、刺激不已,在心里揣测“劫”的路数是文是武?哈!光用三双高跟鞋就能踢死他。
三剑客略对对眼神,就配合默契,朝着单位方向走去,开始恶作剧。真应了这句话: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都是些不省油的灯!却没有想到恶作剧衍生了严重的后果,而这个后果我至今不悔,甚至还暗暗感谢这位色胆包天的护花使者。
舞厅离单位中山中路只有三站路的距离。
路灯的光线比舞厅的光线好,沿途走着牛吹得相当合拍,护花使者便坦言他是二处的,不是坏人。这时我已经认出护花使者,但是他肯定不认得我。
是上星期周末阿建带我去军事俱乐部玩,我们的车曾从他的身边驶过,我当时看见了他。能进出俱乐部的人,都有两刷子,我相信他说的身份是真的,而且应该还是有品级的。
难怪,艺高人胆大嘛!
途中他曾拦车请我的两个女友先走,说一定亲自会送我回家。女友们说不行,大家为了跳舞,下班包包都放在单位,要一同去取,然后一起回家。
护花使者见这样不行,就轻声对我说:“跟我走。我那里有很多收缴的东西,让你吃过够。”
我懵了!搞不懂他话里的意思,也不想费心思,心里只是好笑,还是吃这门饭的,眼光太差喽!我们是街上的渣渣妹?是混舞厅的舞女?劫错镖啦!
单位很快就到,我们邀他一同进去,瞬间他瞠目结舌,惊愕无比。他见我们昂头走进有警卫荷枪实弹站岗的大门,尴尬万分,迅速离开。当时我们都不明白,他怕什么?他只不过是当了一次义务的护花使者而已。我们亮出自己的身份,往公说只是想傲视贬之,让他吸取教训;往私说,充其量就是一次恶作剧。
三个惹祸包见护花使者逃之夭夭,大笑之后开始了互相埋怨:
“都是你惹的事!”
“怎么晚回家要着骂的。”
“现在车都不好打……”
正闹着,大院树荫里走出两个男人,正是副秘书长和他。
俩女友“哇”的一声就飞出大院,拦车就跑。
副秘书长笑着说:“真佩服你们这些丫头的精力!阿建,我先走了”,说着就上了已经开到他身边的车。
阿建牵着我,仿佛牵着在野外惹事才找回来的孩子,上他的车。
“明天要去上海,开完会后就来接你。你为什么要撒谎在加班呢?这样让老毕很尴尬的。”
“以后我不了。你不准生气,”我马上认错。从见到他和顶头上司,我就知道今晚这事造次了,如果被别有用心的人知道,会编出无中生有的绯闻嘲笑、打击他……
“没有生气。刚才送你们回来的先生是谁?看你们笑成那样,肯定又做了精怪事。”
我将事情简单叙述,末了问:“他让我吃够什么?”
“傻妞!你自己瞧瞧你,脸色苍白、哈欠连天、瘦骨嶙嶙的样子,他以为你是白粉妹。”
“哈哈哈!”我用笑掩饰自己,我明白护花使者逃之夭夭的原因了。
“他说他是刑侦大队的?”阿建问。
“舞厅人说的话你也相信?他可能是想骗我跟他走,”我没有敢告诉阿建此人在军事俱乐部见过。
阿建没有开车送我回姐姐家,而是去了我们准备元旦结婚的新房。
“丫头!我们今晚住这里,好吗?我们已经领结婚证,是夫妻。”
他的眼睛里有跟以往不一样的目光。
我知道,今晚的事还是刺激了他,让他不放心,这是我自找的;同时,我也没有权利反对,我们是法定夫妻。
我的不置可否就是默认,他温柔地拥我入怀。
“记得第一次见面,你小鸟依人般站在我身边,细致白皙的肌肤、娇小玲珑的身材、古灵精怪的眼神、犀利雄辩的口才、天真纯洁的笑容,和北方女孩截然不同,让我着迷,当时我就知道你是我的女人。认识你这三年,我最想做的事,就是要完全占据你的心、你的思想、你的身体。前两样我已经得到,你的身体却一直碍于你的年龄。现在你已经二十二岁,结婚证于单纯的你而言是抽象的,我这次外出的时间很长,先到上海,再到欧洲,可能有一个月的时间,我很担心你。所以我要你知道做夫妻的实际内容,夫妻一体,这样你会迅速成熟,要做什么精怪事时就会想到我。”
本来阿建说今晚要我,又把我拥抱入怀,这让我很紧张,现在他却只是轻轻地吻,轻轻地说,这让我有些好笑,想着他在这种时候,仍斯条慢理解释要我的原因,仍一如既往的冷静稳重,看来这个世上就没有让他着急、激动的事情。是的,他从未对我讲过山盟海誓的情话,他把对我的爱全部融进为我做的事里。
阿建提到第一次见面,让我也回想起第一次见他的情景。
三年前的春天,我还是一家印刷厂的校对技术员,厂里给市财政局印的期刊出了差错,里面第一篇文章的作者是财政局龙局长,错印成尤局长。期刊几校都没有发现,送样财政局也没有发现,签字付印。铅版上机,进行最后一次查对签字付印的人是我,按规矩,我要就送样稿,认真查看对开机印出的第一张样纸,错处是否改正?每块版的四周因为上机是否弄倒字丁?还有就是要认真阅读有标题及作者名字的版面,因为这是不能出错的地方。
可是,那天我也没有查对出来。
期刊到了龙局长手里,才被他发现。
因为财政局自己签字付印,就证明他们认可“尤局长”,这是我们印刷厂抓到的把柄,我们可以推卸责任,可是财政局是老主顾,不能一推三六九,厂长便派伶牙俐齿的我出面搞定这件事情,而且我也责无旁贷。因为事故就内部而言,我的责任最大,我知道财政局的局长姓龙,是我最后粗心,没有发现,已经着厂长骂了几回。
在龙局长办公室,我据理力争,红脸、白脸、花脸、黑脸唱尽,龙局长就是不买账,非要我们重印而费用照旧。
“老龙,你就喜欢逗起闹!”身边响起男中音,我侧眼看,不知什么时候他就站在我身边。他可能28岁,亦或34岁,身材高大,五官有些像周润发,头发后梳,在那个连卖葱的都穿西装的岁月,他却身着一套蓝色半手工的哔叽中山装,显得人庄重、成熟、深度、冷感,我第一次发觉中山装同样可以让男人风度翩翩、魅力无穷。
“呵呵!徐处光临,请指示,”龙局长显然是早就看见他,没有惊讶,“小丫头,伶牙俐齿,就是一刺猬。行了,照你说的,在尤字上添一丿,去吧去吧!”
离去时我也对他鞠躬行礼,因为毕竟是他给我解围。我赶紧去龙局长秘书的办公室,准备传达局长指示,却见秘书和他的几个同僚已经在做这件事,这才明白他说“逗起闹”有双重含义。
期刊才4000册,人多力量大,两个多小时就搞定。等我出财政局,天又飘起大毛雨,唉!贵阳的春天,淫雨霏霏,堪比冬天。我躲在屋檐下,想等雨小些再走,正冷得够呛,一辆黑色桑塔纳停在我身边,他从车上下来,问我:“小姐,你是印刷厂的?我们单位想印一些信笺、信封。”
我没有想到天上会掉馅饼!我虽然不是跑业务的,却知道业务很难跑,如果我做成这笔业务,是有提成可拿的。
我上车,他递给我一张名片,又从公文包里取出一本信笺,撕下一张,连同一个空白的信封给我,“这是样品,数量等排好版再说。放心,量很大,”跟着,他摇合车窗,把中山装脱下,很自然地披在我身上,"你的嘴唇都冷白了。”
奇怪的是,我丝毫不觉得他越礼,反而觉得很温馨。
这是一个极具亲和力的男人!
他问清印刷厂的位置,开车送我回去。
我看着他干净白色衬衣衣袖口绣的小雨伞,瞥眼专心致志开车的他,竟有一种久违的感觉,仿佛我们很早就认识。
……
他去了上海,却再也没有回来。
……
青春的舞会就此结束,从此没有再涉足舞厅。
心灵的青春就此结束,从此柔情不再。
我怀念那场舞会,其实,我是在怀念他,怀念他的一切……
~~~白花祭残情
冷月葬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