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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迁梦

2016-09-18 08:50 作者:高贵行  | 15条评论 相关文章 | 我要投稿

都说一成秋。百日炎在一场酣畅的暮雨中寿终正寝,早上凉风清爽。正准备去上班,表弟突然造访,见门一跪。说:“老父走了。”语带哭腔,腰身扎着一股丝麻。早几年,我的父母相继归天。表弟与我同辈,报丧行此大礼,大概是因为他们家困难时母亲颇多接济。虽然料到姑父会有这么一天,闻此噩耗,刹那间我还是魂惊泪盈。

姑父姓吕,是吕家庄的,与我们高家墩子只有三节田远。打我记事起,姑母常年有病,又瘦又小。姑父高大,老实巴交的,就有一样:呆力气。大集体时代,尽管起早带晚地死做,一家人还是青黄不接,饱暖有愁。在生产队里总是为人不齿、被人欺负。但凡表弟心事重重地在我家门前屋后转悠,羞于启口,母亲就知道又是“断炊”了。我家那时也不宽裕,母亲多以扶助,粮、油、瓜、菜没少送。然姑父家的日子还是过得磕磕绊绊的,捉襟见肘。人穷心朗,姑父一家对母亲感恩不尽。

追溯上世纪六十年代初始,姑父决计响应号召“东迁”,为的是享受一时的政策倾斜,养家糊口。故乡这地方,范公堤为界,西襟沃野,东濒黄海,海岸不断淤长拓展,广阔无垠的滩涂亟待开垦,这就需要人。里下河水乡麦稻两熟,再穷也是鱼米之乡,人们安土重迁。东迁人家,当时都被认为是“没脚蟹”,平庸无能。那天,寒风呼啸,细雨飘洒,二十出头的姑父拖儿带女如“闯关东”,背井离乡,很有些悲壮的味道。母亲站在大圩上目送很远,直至斯人恍惚。黄昏时刻,来到无边无际的盐碱滩涂,荒无人烟,姑父心里一下子凉了半截,腿也有点软沓。晓得荒芜,但不知道如此凄凉。然而,“开弓没有回头箭”。他想靠自己的力气,甩掉贫困的破帽子。他朝西乡故园眺望两眼,便放下被褥,安营扎寨。

房梁是毛竹,墙壁是篱笆,屋顶是茅草,这就是家。路在何方?盐蒿遍地,杂草丛生,人走多了,便踩出一条羊肠小路。再有弯弯的匝道,通向一顶顶茅棚。从圩堤上远看,道路如一蓬枝桠。水在哪里?没有沟渠泄水,每逢雨天,路面洼处满是积水,泥泞不堪,人一走一歪,不敢分神,说不准就是一个踉跄。走几步,就已经紧张得浑身出汗。雨过天晴,路上低凹处的积水就是饮漱用水,几分咸涩,几分浑浊。想洗澡,难!费尽心机把水一瓢瓢舀回家,宝贵如油。遇上丰沛大雨,锅碗瓢盆,姑父家所有能贮蓄天水的家什全部上阵。夏秋时节,哪怕是深,姑父和儿子裸站在大雨中一洗痛快,难得奢侈一回。粮在何处?计划一天半斤的大麦,压根儿填不饱一个人的肚子,何况还要去垦荒种地,肩挑手刨?饥不择食,人定胜天。于是工闲时光,姑父一家挖野蒜,割盐蒿,摘蘑菇,捡地皮菜,吃得人肌薄腿软,脸上一片菜色。表弟表妹三天两头闹肚子,发高烧,骨瘦如柴。一年年艰难困苦,就这样踩在脚下。开挖排沟,行路才可伸脚;淘塘蓄水,用水窘迫缓解;一日日家前屋后改良土地,扁豆紫了,土豆黄了,南瓜红了,姑父一家过起了半饱半饥的日子。

光阴荏苒,斗转星移,共和国跨步七十年代。日出而种,日落而垦,东迁人家披荆斩棘,筚路蓝缕。在基本有吃、有路、能洗澡之后,姑父手头也有了些活泛钱。蜗居七八年的茅屋经不住风侵雨蚀,破败不堪。于是,修葺,重砌。有的人家把篱笆扯了,垒上砖墙;有的把毛竹扔了,换上木梁;还有的屋沿茅草撤了,插上几排青瓦,所谓的“瓦”倒檐,煞是好看。为了少花钱,不空债,一般人家的砖墙都是清一色的“单片墙”。姑父那些年力气大,往死里做,省吃俭用,盘点家里积蓄,又赶回西乡向我母亲借了一些钱,屋顶唰溜溜的全是青瓦,房屋山墙都砌成了“十寸墙”。这在村子里引起轰动,成为连队的样板。人们翘起大拇指,称其为“洋房”,参观的人络绎不绝。别看姑父平日里不大言语,“要砌,就一步到位”,姑父的话掷地有声,人生头一回扬眉吐气。

改革开放的东风一夜吹遍大江南北,黄海滩涂寒去暖生,色明媚。家庭联产承包,释放了东迁人的冲天干劲和创造精神。个人勤劳致富非但不再忌讳,反而成为黄海农场的追风时尚。姑父种薄荷,长棉花,育树苗,饲鱼养虾,所获甚多,成了远近闻名的万元户,这在当时可是个传奇人物。转眼间,姑父的女儿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其时,“三转一响”开始流行,是年轻人的梦寐所求。姑父大手一挥,“海鸥”手表,“飞鸽”自行车,“ 凤人”缝纫机,“红灯”收音机,一样样接踵而至,惹得邻居们咋舌瞠目。当时,即使是城里人,婚嫁男女共同举力,也很难把“三转一响”揽全了敦请回家。(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时间如白驹过隙,“三转一响”的名字迅捷湮没在历史的尘埃中。到了九十年代,东迁人家的腰包更鼓了,生活追求一刻不歇。黑白电视没用几年,就纷纷下岗,争先恐后。彩电紧俏,托人情,找关系,寻路子,一票难求。憨厚老实的姑父,在这一点上毫不示弱。他拜托我母亲四处活动,终于在那个除夕夜,把大彩电搬回了家。门前鞭炮轰鸣,院子里人声鼎沸。从此,姑父家常常被看电视的邻里围得里三层、外三层,插足难行。曾几何时,在农场大地上高耸林立的电视天线,大都消失得了无踪痕,只剩下一两杆在蔚蓝的天底下萧然独守。姑父是捕鳗高手,驾上小舢板,穿风斗浪,如弄潮儿。他除了田里种苗,又在海上种贝,承包收入颇为可观。那个夏日,洗衣机陪伴着电冰箱又闪亮携手,登堂入室。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姑父这一生“死”过五回,所以后来他从不畏死。早在老家撑船罱泥时,有一天突然坠河。原来是饥寒交迫,长时间劳累,患了“疟疾”,也就是俗称的“打摆子”。打针,吃药,请神,喊魂,就是不见一点好转,江河日下。躺在床上个把月,奄奄一息。别人都不愿意走近,怕传染。庄西头的阴阳先生说他脉象羸弱,也许大去之期不远了。我母亲不信。破天荒地去小街打了一斤肉,烧香,磕头,敬菩萨,祈求上苍保佑。完了,把肉纯烧一碗,姑父一口气吃下,两嘴油滑。说也奇怪,姑父站起来了。鳗苗曾是软黄金,捞鳗苗那会儿,众人趋之若鹜。海上风浪突发,小舢板如沉浮一叶。狂风暴雨阵阵扑来,舢板翻了。情急之中,姑父把竹篙狠命地向珩地里一撑,自己紧紧地抱住竹篙。风更大,浪更猛,任凭风吹浪打,我自岿然不动。眼看潮水快涨到篙顶,竟然停息不涨了。天怜我也,姑父侥幸躲过一难。同行者,邻居家的二小就是这次葬身大海的。骄阳似火,一排排水杉苗横成行、竖成列,数以万计。姑父清早拎着一钢精锅稀饭,踏上没过脚面的泥沙路,去树田薅草。日头近午,饭事到,姑父捧起锅“咕噜噜”地灌满了一肚子粥,走路时肚子摇荡作响。赤日炎炎,一锅粥馊了,又饥又渴没理会,半个时辰后,姑父一步一泻,一站一吐,天旋地转,从高大的圩堤滚到河脚的芦柴丛中,不省人事。儿女们一夜呼喊、寻找,把二十亩树田搜索殆尽,就是不闻一声应答,不见一抹人影。直到第二天,左邻右舍倾巢而出一垄垄一沟沟排查,终见其人。上加霜,脱水昏沉的姑父又被毒蛇咬伤。所幸抢救及时,才逃过一劫。海滨苍茫,寒星闪烁,一灯如豆,一床铺地,简易的西瓜大棚依海傍堤。瓜熟蒂落,姑父在大棚里守夜。因为缺氧,昏迷不醒。恰好被前来的瓜贩发现,否则窒息必亡。熬薄荷都在午时,太阳火,出油率高。他用竹叉从锅中挑起一堆薄荷草,仿佛用尽吃奶的力气,头腰侧向一边,手臂青筋暴突。那天地表三十九度,姑父光着背腿,只穿一条裤衩,上下出汗像从河中捞出。太热了,他跳下池塘泡凉。一冷一热反复几次,中暑了。傍晚口吐白沫,眼睛倒插。要不是农场医生火速赶到,恐怕也就一命呜呼了。姑父一生心雄志大,仁厚信义,做事情雷厉风行,就是性子急,脾气倔,有时意气用事,恨不得一口吃个胖子,勇多谋少。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其实是仁者命大、信者无殁。

新世纪过后,姑父退休了。他本色不改,早起晚睡,不服老,闲不住那双手。在儿女们“勒令”下,还是偷偷地侍田弄海。他拍着胸脯说,闲则生病,劳则有力,牛扣在桩上不耕田也是老。晚年生活在海边,风光旖旎。一排排“风机”耸立,恢弘壮观;一片片“光伏”晶亮,瑰丽迷人;放眼望去,条子泥围垦风起云涌,气势磅礴。更有黄海国家森林公园,花树藤竹,木屋飞,小桥流水,生态“氧吧”就在家门口,令人心旷神怡。他几大千的养老月金,衣食住行,怎么也用不完。工资刷卡,看病报销,福利统筹,几乎就是城里人。和许多过惯了苦日子的东迁人家一样,姑父感到现在的生活如入天堂,一觉醒来,总有种做梦的感觉,然后一笑自嘲。

这些年,每到清明姑父都回老家。九十里归途,开始是背着东西两脚奔;后来赶着牛车,迟迟而行;再者就是自行车,一路风尘;乘坐汽车到台城、再坐三轮回故乡,也是七八年前。这几年,都是孙子开车送他,一顿饭的工夫一溜烟到庄,免了足力之苦。东迁头两年,姑父回老家,有点猥琐,感到羞愧,怕见人,像是被充军流放。从囊中渐实、抬首挺胸,到声音洪亮、器宇轩昂,都是钱,在背后壮胆撑腰。年过耄耋,他皮肤黑亮,腿臂粗壮,腰板挺直,不见多少衰竭之状,就是膝盖不时疼痛,眼睛见风流泪。每次回家,他都带来好多鱼干、笋干、虾干和蟹渣,有机稻米一袋袋,生态西瓜箩筐装,还有纯天然的自制粗盐,没有哪一次空手。他是从穷处过来的,平日里有钱也节俭,甚至有点悭吝。但对我们出手大方,慷慨解囊。他总是唠叨,没有我母亲,他熬不过那些年头。母亲微笑着说,姑父特别能吃苦,有情有义。他的钱都是汗珠钱,是从油锅里煮过的,一分一角都是心气和血水。两年前,姑父老是感到胸闷气短,他不肯去查。在儿孙的挟持下,到医院做CT,是肺气肿。住院回来后,一边吃药,一边疗养。他自知来日无多。秋风在午夜吹起,他一遍遍地摩挲别墅周围的槐树和青竹,喃喃自语;阳光灿烂的早上,他蹈田看海,在垄上在海边一愣多时,这黄海、这田地融进了他太多的生命和希望;去年至,他回到西乡老家,上祖坟,访邻居,一一拜别。毕竟年事已高,干枯叶落,八十五岁的姑父曾经轰轰烈烈,走完了人生最后的旅程,安然西去。

姑父一生不容易,又很幸运。他坚韧、勇敢、开拓,他收获、快乐幸福。沐浴改革开放的惠风,泽被和谐社会的甘露,享受到筑梦中国的时代艳阳,他凭着一股英雄气,脱贫致富,梦想成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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