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桥的雪

以此文纪念我早逝的学生LJ
余小鱼站在西湖边上,心里起了悲伤。
高考前,路晓和她约定要一起到杭州上大学,
现在,她来了,就在这里,但他却在监狱里,
新疆遥远,是他们的故乡,也是他服刑的地方。
每年,她都会来西湖边上走一走,(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寒来暑往,西湖烟雨濛濛,她心里堆积了千言万语;
年复一年,西湖阴了又晴,她始终是形单影只的一个人。
这样孤独的大学时光她已经过了四年,
一个女孩子,能有几个这样的四年呢?
高二那年暑假,路晓旅游回来了,
他一放下旅行箱就迫不及待地来找她,
他们住在同一个小区,同学同班,一转眼已经十年了。
看到他,她露出由衷的笑容。
他明显地被晒黑了,但神采飞扬。
一会功夫,她的小床和书桌上就铺满了他带给她的礼物。
他最喜欢的城市是杭州,
他为她描绘西湖,她听得入神,
从小到大,她去的最远的地方是两百里外的另一座城市,
她父亲的新家安在那里。
对她,“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有着许仙白娘子动人传说的西湖是一个充满绮丽色彩的地方。
她一张张仔细地看明星片,苏堤春晓,曲苑风荷,平湖秋月,断桥残雪,
“真美啊!”
她神往,
她有一双安静略带忧郁的眼睛。
“是,杭州是个特棒的地方!”他说。
但是不可能,杭州是世界宜居城市,那儿的房子要几万块一个平方呢。
这是个问题,但难不倒他, 谁说非得买房子才能待在那儿呢?
“明年咱们一起考去杭州上大学吧?”
他的话点亮了她藏在心里的一个梦想,
“可是,谁知道能不能考到那里呢?”
“事在人为!”他看着她,
“嗯”她点点头,
“就这么决定了?!”他立刻露出孩子气的笑容。
“嗯!”她含笑说。
其实,她想告诉他: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她是信赖他的,
从小到大,他始终是她的好伙伴、好兄长、守护者。
慢慢地生根发芽,萌叶抽枝,不知不觉间长大了。
余小鱼沿着湖堤慢慢地走,湖光山色里人们自由自在的享受着秋日时光。
第一次走在西湖边的时候,她想着路晓,想着他们的约定,忍不住流下泪来,
现在,她很少哭了,
这几年她觉得她已经变了,
“活着不坚强,懦弱给谁看!”
你的话我一直记得,她对他说。
一对小情侣走过她身边,
她不由得注视着他们的背影,
每个行走在世上的人,都是一个行走的故事。
他们偎依着偶偶细语,
女孩忽然把头斜靠在男孩的肩膀上,
男孩侧过头轻轻吻了一下她的长发,
他们慢慢地走远了。
西湖大概是世界上最适合爱情存在的地方了,
一切的柔情蜜意在这里显得多么自然啊。
天蒙蒙亮,他们一路踏着厚雪走到公交车站等公交车,
纷纷扬扬的大雪下了一夜,到处是蓬松的朦胧的白。
他穿着校服,黑色的高领毛衣包裹着他单薄的身体,
她没有羽绒服,他有但不肯穿。
站台上的雪还没来得及打扫,
路晓就站在路沿石上,让身体一前一后地晃动着取暖。
“为什么是断桥?”她接着刚才的话题问,
“因为我喜欢!”
“这个我知道,理由呢?”
“因为我喜欢的你也会喜欢!”
他耸起眉毛扮鬼脸。
她哂他。
昏黄的路灯光下,她向他仰起脸,她的眼亮晶晶的,
他看着她,
她乌黑的发上一朵雪花盈盈欲飞,
“我觉得,冬天的断桥上有世界上最白的雪!”
“最白的雪,”她喃喃,
“为什么?”
他忽然向她俯下头,飞快地在她脸上吻了一下,
“你傻啊,”他说:“自己想啊!”
她飞红了脸,
他却几步跳上驶来的公交车,脚踏上,差点被自己绊倒。
晚上,在小区浓密的树荫下,他郑重其事地吻了她,
“这是我们的初吻,”他说:“早上的不算!”
她倚在他肩上,笑了。
曲苑风荷到了。
“毕竟西湖六月中,风光不与四时同。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
诗句是初中的时候就读过的,
真正对面满苑风荷,她还是很震撼。
荷花长得可真高,
还是一年中最盛的时候:
千朵万朵鲜花或含苞待放或挺拔盛开,娇艳的红荷白莲掩映在碧绿的枝叶间,
既浓郁热烈又静敛羞涩,别有一种风情。
荷池边凉风习习,荷花的清香让人神清气爽。
荷池里的水明澈清柔,几尾小小的野鱼在靠近岸的水里游来游去,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
到了江南,她才知道,
她从小就喜爱诵读的那些美丽诗句,不是想象的产物,而是实实在在的生活场景。
她找了个位置坐下来歇歇脚,今天她寄走了给他的信。
刚服刑的时候,她的信他一直不回,
但她一直写一直写,终于,他回信了,
她一直为他悬着的心总算稍稍放下了些。
她拿出他的回信,读了又读,
他的刑期快满了,
“等着我,”他说。
“嗯。”她轻轻回答他。
几只大蜻蜓飞过来,在她面前绕来绕去,然后飞走了,
几只蜜蜂在荷花丛中上上上下地飞舞,它们在忙忙碌碌地采集生活。
高考前,
教室里,是试题的海洋。
路晓坐在窗户边,他在看窗外,
他的手下压着厚厚一沓卷子。
她不时地看他,心里急,为自己急,
更为他急。
他们挑好了杭州的一所大学,他学经济,她学设计,
他希望自己将来能像父亲一样做个出色的商人,
而她希望自己将来能成为一个优秀的设计师,能为他设计出专属于他的衣服,
几次考试下来,他的成绩都不太理想,始终差了一截,
她怎么能不急呢?
“路晓,在看什么?窗户外面有好大学吗?”
老师注意到他了,
“啊,”他们都吓了一跳。
她还没回过神来,他居然回答:
“有。”
“有?在哪里?”老师站住了。
“在那遥远的地方,老师,”
教室里响起笑声。
“坐着发呆,就能去遥远的地方上大学吗?赶快做卷子!”
“是,”
“赶快做卷子,就能去遥远的地方读大学吗?”
他看了余小鱼一眼,她正看着他。
“答案是,一切皆有可能!”
老师走到讲台上,面对着台下几十双含笑的眼睛,她的声音放缓了:
“前提条件是,千里之行,始于足下;
必要条件是,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
“还有问题吗?”她看着路晓,
“没有了,老师,”
教室里恢复了安静。
余小鱼低头接着做卷子,但这个小插曲扰乱了她的思绪,
昨天路晓放学的时候没有等她一起走,他和另一个男孩一起走了,是他的初中同桌小黑。
他找他有什么事?
一定有什么事!
如果没事路晓会主动说出来,他一直是这样的,
是什么事呢?
放学回家她一定要问问他。
放学。
在白雪还没铲干净的林荫道上,小黑面对着余小鱼路晓,倒退着往前走。
他撸起校服的袖子,露出瘦瘦的胳膊,嘻嘻哈哈地,冬天的阳光斑斑驳驳地落在他欢乐的脸上,
“小黑,前天你们班门口等你的女孩是谁?”余小鱼笑问。
“哪个?”
“那个戴眼镜的,”
“是他女朋友,”路晓干脆说。
“嘘,嘘,”小黑忙摆手,示意小声,
“本来嘛,这么没自信,”
路晓把手里的雪团扔给他。
小黑已经是一米七五的个子,比路晓还高一点,
除了瘦除了皮肤有点黑,其实他挺英俊的,
余小鱼想。
“快高考了,你们可别放松呀。”她说。
“不会的。”
“我要加油努力,我们也有约定哪,”小黑得意的笑起来,
“神啊,保佑我吧,不能如愿以偿我会死不瞑目哒,”
小黑搞笑的双手合十,念
“唵,嘛咪嘛咪吽,别把我哄,别把我哄——”
他们一起哈哈大笑起来。
“现在除了高考,神马都是浮云,”路晓说。
是啊,高考,高考,
高考是他们人生的第一次重大抉择,谁也不想有什么闪失。
三个好朋友安静下来,只听到脚下的雪咯吱咯吱响。
第二天放学时,小黑又等在教室外,他们一起走了。
余小鱼想问,没来得及。
人生有些话有些事,来不及说来不及做,你以为还有明天,但却不知道,错过了那一刻就永远错过了。
她看着他们两人匆匆忙忙的背影消失在红砖楼的拐角处,
小黑的一只鞋鞋带散开了。
第二天, 路晓站在殡仪馆的大门口,神情狂野。
一夜的功夫,他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我要去找她,哪怕她只给小黑守一夜灵!”
他哑着嗓子对她说。
小黑死了。
他安静地躺在冰棺里,
头上到下巴缠着白纱布,
他妈妈说,是因为失血太多,他的嘴合不上了。
他是被捅死的,刀从背后进去,刺进了心脏。
送进医院二十分钟他就死了,失血太多,都没来得及抢救。
死前他最后一句话是:
“先别告诉我妈,她胆小,别吓着她。”
十八岁,一个月前,他刚满十八岁。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余小鱼伸手摸了摸小黑的手,透心地冰凉。
小黑真的死了!
他躺在那儿,闭着双眼,像睡着了一样,
余小鱼呜咽得抬不起头来。
仅仅一夜的时间,世界天翻地覆。
放学的路上,大滴大滴的眼泪掉在她脚下的积雪上。
四年了,
一晃居然四年过去了。
那一天,她觉得,她再也看不到命运的尽头了,
但转眼间,
路晓被送到了离家几百里外的监狱服刑,
沉默的余小鱼踏上了去杭州的列车,
转眼间,
路晓煎熬而又漫长的监狱生活,
余小鱼丰富而又孤独的大学生活,
都已过了四年。
这世上没有走不下去的路,只要你还活着。
时间是治愈伤痛的药,是的,但人生有些伤只是结了疤,终生都不会痊愈。
暑假,余小鱼抱着鲜花站在小黑墓前,泣不成声,
他妈妈已经白了头。
一个小小的墓碑下埋着小黑的骨灰,
山脊上,一棵草都没有。
如果时光倒流,她真想对上帝大声地喊:
求求你了,让我们重新来过吧。
青春啊,青春,
你有多么美,就有多么痛。
夕阳西下,人群散去,西湖慢慢恢复了平静,
余小鱼回头看看一片金色余晖里的湖面,轻轻在心里说:
“小路,小黑,你们知道吗?
西湖真得好美好美!”
冬天来了,这一年的杭州罕见地下了大雪,
一夜之间,秀丽之都银装素裹。
余小鱼在杭州的大学生活的最后一个冬天到来了,
再有几天,路晓就将刑满释放。
天刚亮,余小鱼就到了西湖,
万籁俱静,飞鸟潜迹;湖天一色,上下洁白,
断桥上空无一人。
余小鱼走到桥上,在雪上写下一行字:
“最白的雪,我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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