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光临散文网 会员登陆 & 注册

沉重的十字架

2016-09-05 10:03 作者:泰子  | 12条评论 相关文章 | 我要投稿

沉 重 的 十 字 架

孙子钧

我将几日来的旅途疲劳,都统统地甩进了这一的酣睡里。

第二天醒来,已经是莫斯科时间十一点二十三分。想继续赖着不起,肚子却是咕咕叫个不停。揉着惺忪睡眼,拥着被呆坐了一会儿,眼光最后落在了桌子上放着的牛奶、面包和奶油上。那一定是那达莎妈妈放的。

这个时候,那达莎和她的丈夫马拉特都去上班了。

我带着还没有驱散开的睡意,懒懒地从旅行袋里找出手巾和牙具,慢吞吞地走出房间。突然,我惊骇地瞪大眼睛定住了。(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那一瞬间,我打了个冷战,在空荡荡静静的廊道里,一个穿着俄罗斯民族早期黑袍的老人,正一动不动地对着我坐着,他那深陷在眼眶里的浑浊的眼睛,紧紧地盯着我的脸。

不知怎的,看着他,使我脑中蓦然幻化出了古堡中游动的幽灵。

他的苍白的没有血色的脸,像风干的百年树皮,那一身一直拖到地面的黑色长袍,给他整个人罩上了黑暗和阴郁。他的全身借助两手附在胸前的拐杖上,像一尊古老的雕像,又像是一具干瘪的木乃伊。

“您‥‥‥您好‥‥‥”

我一边努力做着礼貌和恭敬,一边惊慌地本能地向后退着。缩进屋子里,飞快地反扣上门锁,跳到床上,用被子紧紧地裹住自己的身体。

无论怎样我也是不敢再出去了。

外间静静的,我恐惧地盯着门锁,深怕门会被那个可怕的“幽灵”哗地打开。

那一天,就那样地熬着,直到传来那达莎的脚步声,我才闭上了那瞪得生疼的眼睛,身子则像散了架似的倒在被汗水浸得湿漉漉的被窝里。

“你们家‥‥‥还有一个人?”吃晚饭的时候我小心地问娜达莎。

“噢,是我的公公瓦西里,他嘛,已经七十六岁了,他不出屋,不说话,也不同我们一起进餐,可他是个好人。孩子,你会喜欢上他的。”

娜达莎的话,和她那张诚恳善良的脸,使我欲移居他处的想法,竟说不出口来。唉,将就着点儿吧,我只在俄罗斯工作三个星期。

果真,瓦西里只是每天坐在他的房间门口看着我的来去,并没有什么使我更恐惧。渐渐地,每天再经过他时,我有时甚至都忘了看上他一眼。

“Девушка,(姑娘)”

一天,当我又经过瓦西里时,他突然叫了我一声。这声音仿佛是从天外传来的,吓了我一跳,瓦西里‥‥‥是不说话的呀!

“姑娘,你的家‥‥‥离满洲多远?”瓦西里拖着慢慢的长腔,脸上仍是苍白的古板和麻木。

“我‥‥‥就是那儿的‥‥‥”

我紧张地回答着他,不愿多解释那儿早就不叫满洲了。

他的嘴角抽动了一下,那根生命的神经,好像突然使他活了过来。

“我‥‥‥去过满洲,四十多年了‥‥‥”他艰涩地说着。

我对他的去满洲产生了兴趣,“您‥‥‥去做什么?”

“‥‥‥帮中国人打日本人。”

咦!我不禁重新打量起眼前的瓦西里,真不知道,这位怪异的像木乃伊样的老人,竟有着那般辉煌的历史。一股钦敬油然而生,先前的那般忐忑和不安,便在那种不自觉中悄悄地褪去了。

瓦西里的脸上却看不出有半点儿的骄矜,他费力地抬起头,眼睛缓缓地转向窗外,茫然地望着远天的那几片飘散的白云。半晌,他的失神的眼睛才转动了一下,随后,从他那有气无力的絮叨中,流出了一个遥远的故事‥‥‥

1945年,卡沙拉包夫•巴力沙耶维奇•瓦西里,随着苏联红军挺进了中国满洲,与中国人民共同抗击日本侵略者。瓦西里当时还是个二十八岁的英武的小伙子‥‥‥

那是一个明朗的早晨,太阳还没有出来,便映出了一片蔚蓝的天空,这一定是个好天气了。

瓦西里的心情也像那明朗的天空一样透着欢快和幸福。一大早,他就偷偷地溜出营房,跑到很远的野外,在那片被炮火燃烧过的土地上寻找着。他多想能找到一枝红玫瑰,献给那个他藏在心中的漂亮的满洲姑娘(俄罗斯人是将红玫瑰送给最心的人的)。

苏联红军帮助中国人赶走了日本侵略者,瓦西里他们明天就要回国了,这是他回国前想要做的最后一件事。

瓦西里一边漫无目标地寻着,一边不自觉地哼起了歌:

“田野小河边,红莓花儿开,有一位少年真使我喜爱,可是我不能对他讲话,满怀的心腹话儿没法讲出来‥‥‥”

他轻轻地哼着,心却飞向了那间低矮的小茅屋‥‥‥

原来,在瓦西里他们部队驻地的附近,住着几户农家,瓦西里常常看见从一户农家的院子里,走出一位年轻的姑娘,那姑娘身后拖着一条长长的辫子。瓦西里自己也弄不清楚那种莫名其妙的感觉,每当他看见姑娘的影子时,心里就有一种异常的兴奋和躁动,若看不到她时,他便黯然伤神。

那间低矮的小茅屋,竟装满了他的遐思和向往。

瓦西里不知道自己每天究竟向那间小茅屋望了多少次,他总想为姑娘做点什么,却又不知道该怎样做。有一次,他将自己的那份面包和罐头,偷偷地放在了姑娘家的窗台上,自己竟着着实实地饿了一顿‥‥‥

红彤彤的太阳升起来了,瓦西里不知是给上帝做了第多少遍祷告之后,才有幸采到了几颗不很美丽的野花。瓦西里虽不免有些遗憾,但仍是小心地握着它们,撒腿向回跑去‥‥‥

瓦西里气喘吁吁地跑到那个轱辘井边,他知道,姑娘每天早上都要到这里来担水。他要在这里将花献给那个不知名的满洲姑娘,然后为她担一次水,最后向她告别‥‥‥

瓦西里在井旁来回地踱着,他想让自己镇静下来‥‥‥

姑娘迎着曙光走过来了,一件缀着小花的旧旗袍衫,裹在她的身上,仍掩不住这个东方少女的窈窕和美丽,一双乌黑的大眼睛,闪着少女的纯情和甜美。

瓦西里躲在井台后面,偷偷地看着走近的姑娘,那份窘迫,紧张得使他半天不敢走出来。

姑娘摇上来了一桶水,当她抬起头时,蓦然看见了眼前立着的,黄头发蓝眼睛的身材高大的瓦西里。

“Здравствуйте!(您好)”

瓦西里拘谨而有礼地向姑娘深深地鞠着躬,并双手捧出那束鲜花。

姑娘吓坏了,她张着两只惊惧的大眼睛,瞪着眼前这个“老毛子”大兵,扔下水桶转身跑去。水溅了一地,也溅在了瓦西里的皮靴和裤子上。

瓦西里愣了:我没有恶意的,我只想表示喜欢她呀!

“Не надо‥‥‥Не надо убегать‥‥‥”(别‥‥‥别跑‥‥‥)

瓦西里向姑娘的背影喊着,焦急地追了上去,他想向姑娘说明自己没有恶意,只是喜欢她。

瓦西里越追,姑娘越没命地跑,她根本听不懂瓦西里叽哩哇啦说的是什么。姑娘慌不择路,竟跑到了离她家不远的河边,她回头看着追上来的,瞪着眼睛舞着手臂大喊大叫的瓦西里,情急之下,扑通一下跳进了河里。

瓦西里急得使劲地跺着脚,摔掉手里的花,也不顾一切地扑进河里‥‥‥

瓦西里怀里托着姑娘娇小的软了的身体,踉跄地从河水里走出来‥‥‥

他悲戚地抱着已没有了呼吸的姑娘,就那样地坐在河边,一遍一遍地哭诉着:“我不是想害你,我只是想说喜欢你呀!‥‥‥”

瓦西里的那撕心的痛苦的悲怆,在晨风里久久地荡着‥‥‥

“‥‥‥她‥‥‥死了‥‥‥”

瓦西里的嘴唇颤抖着,声音再也连贯不起来了。

我直愣愣地看着他,心里那刚刚升出来的对瓦西里的崇敬,在那一刹间里,却又倏然被一阵风刮走了,留下来的是空落落的凄凉和寒冷。

“我,我不是要害她,我只想说我喜欢她呀!‥‥‥”

老瓦西里抬起低垂的眼睑,挣扎着望向上方,好像在与上帝做着痛苦的争辩。

我默默地冷冷地看着他。

瓦西里说够了,又笨拙地转向我,浑浊悲怨的眼里现着乞求,似乎将我看成了他赎罪的期待,

“姑娘,真的,请相信我,我向上帝发誓‥‥‥”

我乜斜着老瓦西里脸上那折叠起来的皱纹,仿佛那刻着的不是年轮,而是令人憎恶的丑陋。

“姑娘,你能送我‥‥‥一枝花吗?让我‥‥‥让我轻松一点儿‥‥‥”

“不知道!”

声音和着我逐渐凝固起来的愤懑。

我转过脸来,不愿再多看他一眼。

“你,你不‥‥‥原谅我?依‥‥‥啊啊‥‥‥我‥‥‥我没有恶意,我只想说我喜欢她呀‥‥‥”

老瓦西里竟令我意外地哭了起来,眼泪从他那张苍老的脸上坎坎坷坷地滴落了下来。那忍不住的悲恸的哭声,敞开了他最后的绝望。他的头趴在拐杖手上,身体抖动着萎缩成了一团。

我心乱如麻,转身逃进自己的房间里,将那个哀嚎的老瓦西里甩在了门外,而我的眼睛也是湿湿的了。

那一夜,我无论如何也不能安静地睡去,一会儿是那个无辜死去的满洲姑娘,一会儿又是那个让人可怕、可恨又可怜的老瓦西里。

第二天早上,我探出头来,有意往瓦西里的门口看了看,瓦西里破天荒没有出现在门口。我松了一口气,匆匆从他的门口走过。

瓦西里带给了我驱也驱不走的烦乱,我决定在这几日内抓紧结束自己的工作,准备尽快离开这里,提前回国。

黄昏的暮色渐渐地罩下来,将这座古老的城市掩进越来越暗的黑茫茫中。

这是座沙皇时代遗留下来的城市,城市的某些地方仍可看见,那个时代残存下来的厚重的石墙,和挂着十八十九世纪神父大照片的古旧的教堂。而现今的俄罗斯人,能与这石墙和教堂保持一致风格的,大概只有瓦西里的那身长长的、严实得只给露出脑袋的黑袍了。

我向着娜达莎家的方向,顺着路边那清冷的路灯,慢慢地踱着。我真的不愿再踏进娜达莎的家门,但愿永远见不着瓦西里。

到了我每天进出的那幢小楼前,我停下来,下意识地向楼上望着。这幢楼今天却与往日不同,里面有好多的人,是马拉特和娜达莎在会他们的朋友吧。

我不知道自己该怎样地走进他们的朋友中,索性想在楼下随便地呆一会儿。

“Китайская девушка,(中国姑娘)”

有人唤我,我回过头来,是娜达莎的邻居太太,她同情和关切地对我说:“你害怕吗?不然你今夜就去我家吧。”

我不解地看着她,“害怕?怕什么?”

“你‥‥‥不知道?瓦西里‥‥‥死了!”

“啊!—— 什么?!‥‥‥”

我一下子惊呆在那里,手里的东西掉落在地上。

“医生说,瓦西里是抑郁症,是受了刺激才死的‥‥‥”

此时,我只觉脑中一片无措的惊愕和茫然,头部又仿佛是突然受了重创,而出现了疼痛前的麻木、晕眩‥‥‥

翌日,老瓦西里被抬上了送往墓地的灵车,我躲在自己的房间里,悄悄地掀开窗帘的一角,偷偷地向外面看着。

灵车停在瓦西里家的大门外,我不敢直接看它的上面,灵车前站着一位年老的庄严的神父,他两手里的那本厚厚的书,应该是为瓦西里超度灵魂的圣经吧。灵车的两边站着四个穿着黑色服的男子,他们低着头,默默地扯着从灵车上的棺木下,拉下来的两条宽宽的长长的红布带(不懂什么意思)。车后面站着瓦西里悲切的亲朋眷属。娜达莎啜泣着,流着满脸的泪,她被人搀扶着。

我停了半天,眼光才伴着那砰砰的心跳,转向了灵车上。灵车上面铺着一色的红布,盛着瓦西里的棺木放在中间,棺木的盖打开着倚在了旁边,瓦西里那高高的鼻子和黑色的袍子(好像是换了新的,颜色比原来的更黑)露出了棺木外。他那翘向天空的鼻子尖,似乎仍在奋力地向上帝争辩着:

“我不是要害她,我只想说我喜欢她呀!‥‥‥”

阴沉沉的灰色苍穹里,仿佛卷着这个负疚灵魂的痛苦悲鸣‥‥‥

我悄悄地抹着眼角流出来的眼泪,竟弄不清是为瓦西里难过,还是为自己难过,还有那个可怜的满洲姑娘。

灵车要走了,我突然转身奔到桌前,莫名其妙地从自己的花瓶里抽出一支花,快步跑下楼来,将那花哆哆嗦嗦地放在了老瓦西里的棺木旁,却没敢再看一眼棺木里的瓦西里。

也许老瓦西里的灵柩太重了,驾着灵车的那匹高大的骏马耷拉着头,行走得那么艰难缓慢‥‥‥

那沉郁低缓的马蹄声,在没有一丝喧嚣的寂静中渐渐地远去了‥‥‥

——瓦西里走了,背着沉重的十字架,带着他一生的忏悔,走进了另外一个冥冥的世界。而那个十字架却也不意压在了我的心上,使我沉重得竟走不动去为老瓦西里送行‥‥‥

我无力地倚靠在娜达莎家楼前那棵只挂着几片残叶的老树上,挣扎地望着瓦西里的灵车,最后地消失在了苍茫的天地间‥‥‥‥‥‥

首发散文网:https://www.sanwenwang.com/subject/3863173/

沉重的十字架的评论 (共 12 条)

  • 雪灵
  • 襄阳游子
  • 心静如水
  • 歪才(卢凤山)
  • 绝响
  • 远去
  • 清澈的蓝
  • 香山来客
  • 地中海水手
    地中海水手 推荐阅读并说 欣赏沉重的十字架!
  • 彩蝶

    彩蝶文章情感真挚,笔墨饱满,感动了我,欣赏推荐,问好!

    赞(0)回复
  • 泰子

    泰子谢彩蝶老师,刚走进来,日后请多指点

    赞(0)回复
分享到微博请遵守国家法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