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尖下的罪恶
从小到大，除了亲友，我们接触最多的，便是老师，教师天职教书育人，我相信很多教师也会为自己的职业感到自豪。
时至今日，我做家教也约莫有了一年，自诩是一个半吊子教书人，虽不专业，但我确为我的职业感到欣慰，而这一年中，我感受更多的，是由内心而生的罪恶，挥之不去。
此文往后，我把我这到而今唯一的学生，称为余 ，一个初中一年级的男生。
余的父母在常州做生意，生意繁忙，平时也无暇顾及余的学习，所以，自这孩子二年级起，他们便请了家教，小孩也争气，二年级到毕业，成绩也一直不错，是所谓的好学生，考进了常州比较好的第二十四中学。上初一后，余的课程辅导便由我接手，然而发现他并不是很自觉，到了初中，部分课程没能跟上。余的父母自然也急：“怎么回事呢，小董，他小学一直好的。”我也只能实话实说，英语该背不背，二话不说，余的母亲冲上去就是一嘴巴子。我也是从那以后知道，只要一点不好，余的母亲便对他拳脚招呼。而每天结束出门，余的母亲总会问我今天他学校默写成绩怎样，默得好，笑脸相迎；没及格（他们学校定默写85分及格），怒目圆瞪；再差点，一记头皮是少不了的：“要你什么用，狗一样的东西教不起来。”
完全没有夸张的成分。
“笑面虎。”(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好时捧上天，差时打下地。”
这两句是余在我面前形容他妈妈最多的。
后来初一第一学期期中考试，班上35名。我到的时候母子没有交流，只有那孩子默默低头，在敞开的作业本上拨弄自己的指甲，和我交流的声音多半是嘶哑，我不去猜之前发生什么，只是之后的三天，余的脑袋没再抬得很高过。
下来两个月，余继续抹过泪，咧过嘴，语文作文差补作文，数学粗心马虎练计算，英语不背逼着背。直到期末考完，他的班主任打来电话：“班上就属余进步最大，期末班上14名”
“老师，悠悠球怎么玩的？”余拿着他的奖励——父母送他的的悠悠球，咧着他满嘴的黄牙向我讨教，抬着头，见到的是他久违的黑眼珠——里面印着我，一个学期下来，我们正式的对视也仅此一次罢了。
我和他说过，我们那时候，在他这年纪，是吃完午饭后，我们都是三五成群，在教室走廊上，比比谁悠悠球会的招式多。
“我们和你年纪一样时都看火力少年王。”
“我也在难得电视上也能看到的，老师。”
我看看他悠悠球的包装：“你们现在的是动画，我们那时候真人版的。”
“那我这球算不算好啊？”
“我们那会没这球，我有个火力银电，最好的是这个。当时我都没发育，人都没绳高。”
…………
成绩出来的那天，我在的两个小时里，他带我回忆了我的童年，比较之下，我甚至分不清谁的童年比较充实，或者说，谁的童年，比较真实？他的书包里装的，是父母的重量，我的书包里，除了那按斤卖出去不值几个钱的书和一把刀子，就是那火力银电。
初中我出言不逊，瞪过同学，骂过老师，打过别人，也被人打过。一星期七天五个工作日，其中四天我爸有机会和班主任同桌喝茶。小学我成绩也是娇娇，初入初中也和余一样没能跟上，我只记得那次我和我爸打了个电话，哭的稀里哗啦，其实不为分数，我只是以为是不是自己一部分智商被驴吃了而给吓的。我也是从那之后知道，有上进心的人，没做错什么大事，大多不会被人嫌弃。
我的父亲对我管的也是出了名的严，因为我确实顽皮得配得上这严厉。
补习余去过，每周六周日；我也去，寒假暑假。
我看余被打过，叫他记得努力，这没用的东西；我也被家长打过，叫我记得要努力，下次加加油。
余走过不少周末，补课阁楼作业本；周末的下午我也走过无数，蚂蚱知了狗尾草。
成绩不好放了学，余在办公室罚站到六点；成绩下去放了学，我爸被留在办公室到六点。
现在我和余一起走到了他的下学期，这次期中考试考得也不理想，我没在场，我也不想打听发生了什么。
语文阅读练了，作文写了，我看在眼里；
数学错题改了，习题算了，我看在眼里；
英语词组默了，单词背了，我看在眼里。
余的妈妈看了成绩，不信我的，只说不认真，谁家的谁谁谁考了多少名，我都在人前抬不起头，我无奈笑脸相迎。
他确实比上学期在进步，尽管还不够100分的努力，但他毕竟是个孩子。孩子不是家长比脸面的工具，而是出生时的痛苦，喜悦，成长中的付出，收获，是骨肉相连的一脉情深。
余的爸爸只知道，儿子成绩不大好，也不在意。只是看到他的字后勃然大怒：“字写那么小！女生都不如！”啪啪便在儿子嘴上印下两个掌纹。我知道后更是哭笑不得：这岂不是本末倒置？一般家长都是关心孩子身体是否健康，其次学习认真了没，莫了提醒下字要练练。
余的字虽小，但也工整，都看得清楚。我解释也不听，只顾要求把字写大，罢！你家长如此强烈要求我也没办法。
女朋友觉得余这孩子可怜，说她妈从小到大只打过她一个巴掌，余的家长太严了。我也只点点头。
但真的怪家长么？不怪。
谁家父母不是望子成龙望女成凤的？哪个家长不希望自己孩子将来出人头地？自认为恨铁不成钢而大打出手的比比，余只不过是典型中的一例而已。
我们调侃中国货，马桶盖也去日本买。
中国的教育自然也是中国产的，教育制度是中国货，教育方式自然也是中国货。中考僧多粥少，高考更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自我初中时，教育局就说给学生减负，而之前所说的60%学生能上高中变成现在的60%学生没高中上。我搞不明白是要把学生人数减成负数还是什么。
更不说高考。之前我和余的妈妈聊过，他们老家是浙江省的，我劝她说，高中回去上吧，别留江苏省。不必多说，大家自然明白江苏省的高考难度，世界一哥。我就把话放这，让现在北大的大学生来江苏省考试，还有一部分许是一本线都过不了。
教育资源分配严重不均，书包翻身的难度更是因户籍而异，无奈的说说，这当然也不是我们小老百姓能改变的。变不了制度，为何不变一变自己？全世界的家长都期望子女成功，那谁来做“所谓的”“失败者”？这世上有什么是所谓的看得起看不起呢？也许一个清华毕业的还在找工作时，一些艺校的学生早已小有名声。
最平凡的东西为何不能有光彩？在无声的平凡中活出自己的精彩，那才是勇气，那才是伟大，这样的平凡也注定不凡。
在不公平的社会里，一味追求，一味比较。用金钱或者是分数的那区区几个数字来换一个孩子的尊严和童年，美其名还曰是成功的，我强烈鄙视！
我上中学时，我爸曾问过我我对新闻上虎妈狼爸的反应是什么？我当时的反应就是这两厮怎么没被关进去？还有人把这两个二货捧上神坛，一个上电视，一个出了书。当时我印象最深的是狼爸那句话：“这么多年来，我从没在孩子们面前对他们妈红过一次脸。”你教会了孩子要尊重母亲，但你把孩子的尊严和自由放在了哪？用如此多的条条框框束缚子女，正确的避开了所有错误，自然有很高的起步，但成功了么？自立了么？为何那么多年过去了，我再没听过狼爸虎妈子女的消息？
有人铁定不服，无规矩不成方圆，不懂条条框框的人和野兽区别何在？我告诉你，人的约束是道德！不是父母规定的这样那样的不许，用铁条钉死的人生，经过小，初，高出来后是什么？那时流水线上的产品，没有灵魂和生命的产品！连生机活现野兽都不如，而违背了人基本道德的人呐，按你的逻辑，便自然连人都不是。
教育，是引导，而非禁止。就像是流水一般，走错了，渠道修一修，可能水溢出了一些，让他自己回来便是，错了，痛了，自然懂了。若是一味地封死错道，那叫自来水。我听过不少赞美溪水，湖水，江水，海水的诗句或是词句，但从未听过谁心血来潮，说：“啊！漂亮的自来水啊！我赞美你！”活水，因为活而自然，因自然而美。人亦如此，没有灵魄的血肉充其就是具枯骨。
我觉得，孩子就该有一个漂亮的童年，有过风雨，有过彩虹。我们作为过来人，要做的，只是去告诉他，什么是美的，什么是丑的，什么是好的，什么是坏的，让他用自己的眼睛去分辨彩虹的色泽，而非拿出七彩笔：“孩子，彩虹是这颜色。”孩子有他自己的眼睛，有他自己的耳朵，我们要做的很简单，陪着看世界，陪着听泉水，只有他在麦田跑向悬崖时，我们拉一把。努力过的人，都有资格享受精彩。
如今，我也将离开新绿文学社，在任时，我只把任务分配给部员而很少给提示，我希望这些新人能自己摸索怎样去做好一件从未接触过的事，这也是经验仅多一些的我能做的，默默祝福着他们在摸索中不断成长。
而对于余，我内心是愧疚的，我并不能阻止余父母的暴力，因为我也清楚，余的父母也是爱他的。尽管我知道这种爱的方式可能致命，但我的提醒无济于事。我不知道我是否该为余那死去的最美的年华立碑，也许我也无法那样做。我也不可能去和他父母对着干，他的父母雇我的责任是提高余的成绩，作为一个没有任何血缘的局外人，我的努力可能也只会被血水的浓厚淹没。
责任和良知往往相悖，在教育的路上，我可能还会走很久，我不知道是否有一天会因司空见惯而麻木，今日立此文以警醒自己。
余，我猜你现在可能也在看着这篇文章，我只想说，你的生活，也应该像我对你写作的要求一样，真实，这是你老师的老师对你老师同样的教诲。而你，是否也该常问问自己，自己是否100%的真切实际的努力。
作为一个传道授业的老师，我感到自豪，作为一个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无能长辈，我深深羞愧。用孩子的天真，换来的仅仅是世俗的追求。我只是希望更多的人看清，你的笔尖所指的，是社会的丑陋，还是孩子的天真？
我的笔尖下，是习题本上的白纸黑字，纸背是良德，薄薄几毫米，我无力刺破。
你呢？笔尖下，是良知？还是墨汁？
谨献给我们还没有孩子的这一代，以及还来得及改过的前辈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