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冤家亲家

2016-07-19 20:32 作者:山谷  | 12条评论 相关文章 | 我要投稿

冤 家 亲 家

蔡 怀 森

淅淅沥沥的秋下了一周,还没有停息的意思。

午后,老靳一觉醒来,见窗外的雨住了,天也亮堂了些,想着该去看看何二了。

老靳从县工商局退休快二十年了,老伴丁瑞芳是从学校退休的,多在省城儿子处居住。老靳住省城时间长了便有些不自在,经常跑回来自由一番。好在身体还行。

何二是老靳的亲家,儿子的老丈人。何二大名何寿全,因排行老二,人称何二,小老靳三岁,今年七十六了。(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何寿全1958年20岁那年,正逢苏南工厂来县上招工,何二报名被招录去了无锡一家工厂当了维修工。二年多时间,国民经济困难了,何二回家。那时叫下放,不叫下岗。

何二在镇上五金厂做了一段时间,结婚成家后,日子过得太紧,索性回家就着临街的门面,置办了一些简单工具,一只柳杂木桌柜,上面装一只台钳,开张修起了自行车。

何寿全开始修自行车的时候,靳福生也从县里的市场管理委员会到镇工商所上班了。

靳福生初中毕业后在粮站工作一年多时间,主要是装卸调运的粮食,还不够开票称粮的资格。后来县上抽人上路查扣私运贩卖粮、油、棉的农村社员和商贩,靳福生就被派去了,属市场管理委员会。那时的粮、油、棉及一些副食品严格执行统购统销政策,即生产产品一律由国家收购,不允许个人买卖交易。肉类、禽蛋也是如此。查扣物品也就是在路口、要道、桥边、码头隐蔽守候,一旦发现有人携带鼓鼓囊囊的口袋,随即上前抓住检查,发现了超过规定数量的粮食,包括杂粮、山芋等随即扣下,要被扣人去公社、大队、小队开齐三级证明,再听候处理,实际上就是没收了……。

靳福生当了二十多年的工商所长,再没进步过。算是老工商了。八十年代县里组建工商局,他的上级、同级和下级很多人都去了局里,老靳依然在镇工商所至退休。

老靳退休后再未进过工商所的门,也从未提起过在工商部门工作几十年的事,只偶尔和何二在一起,酒喝多了会胡言乱语一番:“……造孽啊……今天一个不准,明天一个不能……什么都不让做,什么都管得死死的……当个平头百姓,谋个生存……难啊……”

老靳是从市管会到工商所上班后认识何二的。那时何二是老靳的管理对象,做过冤家。没想到的是最后成了亲家。

老靳准备去看何二了。

先从柜中摸上两瓶“海之蓝”,想想又放下了,儿子每次回家必捎几箱给何二,近几年劝他少喝酒,有时还带几箱葡萄酒和米酒,可每次见他桌子上开着的还是绿飞天的洋河大曲,老靳知道他最念想的还是老牌绿商标的飞天洋河大曲。

那一年儿子结婚,媳妇回门。何二满满不情愿的脸色,唯一露出笑意的就是靳福生搬去的几箱洋河大曲。一块五角二分一瓶,当然是正宗原浆。那时酒厂的技术都是传统的一套,还不懂酒是可以用食用酒精大量勾兑的,不勾兑的叫原浆,存放时间长了叫年份酒。

那年月,酒席上飞天洋河是高规格,有脸面的标识,都知道来之不易,是关系和身份的象征。

老靳想了想,去书柜里拿出一只酒盅,这是南方人只能在电影、电视中看到的:在北方的热炕上,一只小酒盅,园阔口,细颈脖,下渐肥大、园实,灌上酒可放置在热水中温着。手捏细脖,倒出酒水。别具一番情趣。这是前年去山西看壶口瀑布时,在景区旁的店铺里买的。

看着酒盅,老靳后悔当初应该再买上一只。

熟菜好办,去街口刘四的卤菜摊上点几样,只是家里的一盒五香花生米口味极佳,应该带上,何二最喜欢了。他们俩曾经一碟五香花生米,一盘糖醋小萝卜头偷偷摸摸喝过一瓶绿飞天。

摸摸索索一番下得楼来。

每逢上下楼,老靳就有些不畅快。那年买房,老靳夫妇想要一楼,儿子媳妇都说三楼好,干净,天蚊子少,最重要的是有阳光。一楼潮气大,天没阳光怎么行?这么一说当然是三楼了。那时的年龄不算什么,接近八十的人了,这上下楼就成了个事,上去了就不想下来,下来了再上去还得费点劲。

老靳来到小区便利店,从货架里边摸了两瓶绿飞天洋河酒,每瓶六元。又去街头刘四的卤菜摊上,一只猪耳,一只口条,一份猪头肉,一个凉拌芹菜。

刘四家的卤菜口味一条大街上的老主顾都知道,何二当然更熟悉,有时买了别处的,到了何二嘴里一品就知道了。

几样东西齐备,沿大街向南,慢慢踱过一处红绿灯街口,向左一拐,隔几户人家就到了何二门前。

几天阴雨,下的何二浑身不自在。

小院平房本来潮气就大,这几天到处更是湿漉漉的。幸亏儿子嚷嚷着给室内加垫层,铺了地砖,感觉好多了。前几天儿媳妇来过,带些菜来,收走了洗换的衣服,又唠叨着让老头子去他们那里住,这回何二笑笑没吱声。儿女都不错,老伴在省城女儿那里,急着等亲家母去替换。亲家母已经去了,估摸着不长时间就该回来了。女婿、女儿曾准备让这边的老人们都过去,也有地方住,可何二两口子并不积极。

下午雨停了,何二出门买了些青菜、面条,刚打开电视机,亲家到了。

几场秋雨,暑气全消,人也显得精神了一些。

老靳拎着袋子里的几样卤菜,两瓶酒进了屋。何二赶紧忙着收拾桌子,老靳摆了摆手,叫何二把茶几搬到门口,寻个小凳坐下,这样敞亮舒坦些。几盘菜摆好,两瓶酒一齐放在桌上。何二一见“绿飞天”照例有了笑容,老靳又从袋中摸出酒盅。这只酒盅老靳在家用过几次,一人自斟自饮,总感觉没什么兴致,就搁置起来了,这回带来这玩意儿,老靳有了预感:今天这酒喝多少就没底数了。

茶几摆在门口,凉风习习。掩好院门,何二从柜中摸出还没启封的茶叶罐,当然也是女婿送的。

要说儿子靳鹏,对这位老丈人可算是尽足了道,有时甚至让老靳感觉有些忌妒,逢年过节自不必说,何二没有退休工资,每月一百多元的老人生活补助,可各项生活费用并不拮据,还时不时接济些儿子媳妇,尤其是读书上学的孙子。好像也听说过何二多年来自己也有一些积蓄,当然主要还是女儿、女婿的红包实惠。靳鹏和何华,一个在省建委当处长,一个在学校当老师,女儿,也就是老靳的孙女大学毕业去英国读研了。条件还可以,老靳想到这些心中也宽慰一些。晚辈孝敬长辈当然应该。自己拿着算是高薪的退休工资,当然不该再企求些什么了。想到媳妇何华对自己和老伴嘘寒问暖,关怀备至,老靳心头略过一阵暖意。此时此刻竟然思念起了儿子、媳妇、孙女,当然还有老伴……。

老靳端起酒杯先自干了一杯,算是开篇。

何二把泡好的两杯龙井放在茶几上。

年近八十的老哥俩、老亲家坐下,斟上酒。一阵淡淡的安逸、自在、坦然、畅意、爽快,无拘无束,弥漫浸润在心头,人立马好像又精神了些。

喝完了桌面上的满杯,老靳抓起酒瓶,把瓶里的酒倒进酒盅,半斤多一些,捏着酒盅的细脖子斟了两杯。

何二也是明白人,拿过酒盅端祥一番赞叹:“这物件有点意思,比玻璃瓶子抓在手里的感觉好多了。”

两人又一杯下肚,何二夹一块口条:烂、香、软。味道纯正,是刘四家的菜。

老靳给何二斟上酒,望着眼前的何二:有些苍老的面容,白的板寸头发,腰也弓了许多。往事一幕幕浮现出来。

那是1980年前后,儿子靳鹏和何二家的小女儿何华好上了,偏偏老靳的老伴第一眼看到何华,漂亮的瓜子脸,一对大眼乖巧有礼貌,就从心底喜欢上了,儿子更是非她不娶,老靳当然也满意。一年新正月里,老伴再三吩咐:无论如何要请何二家吃顿饭,把这门亲事定下来。老靳口中答应,心里却没有什么把握,又不好说什么,特地托请了有脸面的朋友出面,请何二一家吃个饭。

时间安排一切周全,老靳一家齐了,几位有头有脸的朋友也在等着,只见何华挽着母亲过来了,看得出何华母亲、何二的媳妇有些心不在焉,没什么喜悦的神态,只是不见何二的身影。

何二媳妇坐着低头不语,也不肯多说些什么,老靳的老伴见状感到有些诧异,简短一阵难堪后,老靳端起酒杯,对着何华母亲开言:“我们一家都喜欢何华,何华以后就是我和瑞芳的亲女儿,我们会对她好的,寿全不来全是我的错,请弟妹转告,望你们夫妻看在何华的份上,不计前嫌吧。”

靳所长语气诚恳、真切,在坐的除了何二媳妇,所有人都不知道这里面有什么过节涵意。

所好瑞芳一直抓着何华的手,竟让人弄不清坐在何华两边的究竟谁是何华的母亲。

此情此景,何二媳妇自然也是心头暖暖的,女儿能遇上这样的好人家,也就放心了……。

今天带来何二家的几样菜,都对何二口味。何二几天未出门,也有些闷的慌,拿过酒盅斟满了二人的杯子。

酒斟好了,何二手中的酒盅却没放下,“那来的这玩意儿?”老靳没答话茬,反问:“你看怎样啊?”何二笑笑:“有点意思,我们这里不兴用这个呀?”老靳答到:“这是北方人喜欢用的,北方天气寒冷,热炕上,酒盅放在大茶缸子里,倒上热水温着,喝得舒坦。”其实老靳也是半是猜测、半是想象。

何二端祥着:“我估计是北方人,天寒地冻,出门带个小酒,以前没有什么壶啊,瓶啊的,这个形状用小细绳在脖子上一栓,系在腰间,冻很了,咪一口”,老靳愣了愣,感觉还真有些道理。

何二念书不多,高小毕业,头脑瓜却好使,大半辈子摆摊修车。一开始生意并不怎样,那年头自行车是大件奢侈品,小县城自行车并不多,且有一部分属于公车。县长、书记下乡都是骑自行车。各部、委、办、局都有几部,还有一部分是大小工厂的采购员。个人有自行车的不多。原因一是太贵,一部自行车160多元是一个工人的半年工资,而那时人们是很难有余钱的,再就是计划供应,要凭票证购买,没有票证,有钱也买不到,尤其是名牌自行车。

自行车天天使用,不断有磨损、故障。夹头松动、车胎轧破、气门芯漏气、档距、轴距偏移、碰撞损坏变形、链条松紧的调整、辐条更换校正、脚踏销松动移位,刹车磨损失灵……都是何二手头的活计。

何二手巧,没有他解决不好的难题。

公车修理要有发票,曾难住了很多修车人,何二却总有办法周旋好,他去五金公司买一些小零配件要回发票,交修公车的人,当然金额也就灵活了些,就这样何二的生意渐渐好了起来,忙时媳妇也来一起上手。慢慢地,一个六口之家,在那个艰难困苦的年月里,靠着自己一双勤劳的手,竟支撑了下来。没有冻着、饿着。儿子、女儿衣着不比别人家的孩子差。小女儿何华一件大红灯芯绒外套,配上天生漂亮的小脸蛋,很是惹人喜欢……。

老靳斟完了酒盅里的酒,拿过瓶子再满上,把酒盅放在何二面前:“这酒盅归你了,反正要喝酒就在你这儿喝。”何二满面笑容,连连点头称是:“对、对,一人喝酒实在没什么意思……”

何二媳妇去女儿家了,媳妇在家看到何二喝酒总要嘀咕几句,无非是叫何二少喝些,何二喝的不畅快。老靳也是这样,只有时不时的两人相聚,才喝得过瘾,喝的舒坦。

如同山重水复,风花雪月。人们沐浴着阳光雨露,经历过艰辛的风霜岁月。老了,寂寞的光阴路上,有时需有着酒的陪伴。端杯找乐,小酒怡情,酒中寻趣,以酒抒怀,酒中取醉,醉里除忧,醉中消愁。大醉遣郁闷、散心结,小醉淡却人生之甘苦,是非之曲直。醉后寻,求心头一时之解脱,对酒当歌乃常人陶醉之情景。大碗酒,大块肉里有侠肝义胆的衷肠。“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是诗人的浪漫情怀。“家家扶得醉人归”是盛世之景。醉拥群芳,醉卧花丛,是人人都想做的美梦……。

老靳和何二不知不觉又是几杯下肚,开了第二瓶,何二说去洗点青菜,等会儿下个菜汤面。老靳就势站起身子,打量了一下何二的小院旧房。

院子很小,三间进深不大的瓦房早已陈旧不堪,漆面剥落的木门窗,一间房子何二住,中间的堂屋堆放些杂物,一角好像还有当年何二修车的铁木家什。另一间门关着,应该是何二儿子搬走后留下的一些旧家具杂物。

一人一院,三间旧屋满满当当,岁月的洗刷,终于人老、房旧、物废,老靳心底不由一阵唏嘘,叹息……。

何二当年经营修车铺动了不少脑筋。

他利用一些旧配件材料,拼装了几部大小不同型号的自行车出租,按小时计费。

人们出个远门,走个亲戚,来租辆自行车是很方便的。中小学生放学后或星期天租车学骑,来迟了就租不到了。这些都为何二增加了不少收入。

何二这里还拼装订做自行车,特别是加重式的载重自行车。当然这项工程必须要隐蔽一些,有非法经营、使用黑材料造黑车之嫌。会招至工商所扣罚没收的处罚。这就是何二与老靳当年结冤的由来。

何二造车有一段时间了,起初一些零部件大都从五金公司进货,问题是有些人希望车辆载重量加大,车架强度要高,现有五金公司的自行车车架焊管厚度不足以支撑超重的载货。何二用起了镀锌的自来水管。外径虽然和正规的自行车管一样,但壁厚多了一倍,只是自来水管属工业物资中的金属材料,计划管控很严,根本无法得到,单位有用途要报计划审批。那年月倒卖钢材是重罪,这确实是个难题。何二经常去废品收购站寻觅,也有过收获。只是能有几根崭新的镀锌管,一直是何二的心愿。

功夫不负有心人,何二终于通过曾经的师兄弟在一家工厂当供销科长的便利,弄了一张介绍信,经物资局计划股批准,去金属材料公司买了几根六米的镀锌焊管,傍晚时候分开拿回家。

何二起早摸黑忙了几个月,白天照常补胎修车。没有不透风的墙,一天开门时间不长,工商所靳所长带两个人一头撞了进来,没费什么事,把墙上挂着的一付完整的镀锌管车架、墙边堆放着截好的长短不一的镀锌管集中在一起,现场审查。首先要何二交代这些新的镀锌管是那里来的?有何手续?何二说是从一个不认识的人手里买的。靳所长看了看何二,冷笑一声:“这问题更严重,起码是销脏买脏,和盗窃同罪。”何二不吱声了。额头冒起了一层细汗。靳所长又问了几遍,要何二交代镀锌管的来处,何二依旧不吱声。何二明白,不能说,一旦说出去,起码要连累几个人。私开介绍信,骗购国家计划物资,问题不小。

靳所长见何二坚持不说,便吩咐来人将所有搜查得的镀锌管捆绑好,统统带回所里。就在这时,何二媳妇冲了过来,一把抓住镀锌管车架,死活不放手,事情就此僵住。经验老道的靳所长见状对何二厉声说道:“赶快放手,事情可大可小,想关门歇火吗?”何二听出了话音,也就是损失些材料吧,可不能深查罚关了门。就拉过媳妇,叫她松手,媳妇依旧不肯。眼看围观的人多了,靳所长上前掰开何二媳妇的手,一面斥责:“想到所里去蹲蹲吗?”可能是这句话起了作用,何二媳妇松了手,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何二看着几个人将车架和一堆镀锌管带走,再看看蹲在地上哭泣的媳妇,心头有些隐隐作痛。这是他们家和靳福生靳所长的初次交往……。

老靳回到茶几前坐下,端起先前斟满的杯子独自一口喝下,眼眶有些发湿,又斟了个满杯倒进嘴里,这才平抑了一下纷乱的思绪。

那是恢复高考的第二年,老靳的儿子靳鹏考取了省城工学院建筑工程系,二年后何华也考取了本地的师范学校。

靳鹏毕业后分在省建委工作。一天,老靳一个人拎了两瓶洋河大曲,第一次上了何二家的门。何二两口子见老靳来得突然,有些不知所措。先前知道靳鹏大学毕业分在省建委工作,心中一喜,再想到和女儿尚未成亲,问何华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正不知如何是好,见老靳上门,还拎了两瓶洋河酒,心头有些热乎起来,何二媳妇连忙张罗饭菜了。那天老哥俩只是几句话就定下了靳鹏和何华结婚的日子,余下就是喝酒了。何二媳妇也陪了酒,特别是何华,恭恭敬敬的给老靳敬了酒,老靳失控了,支走了何华,抓过何二的手,端起杯子,微带醉意,口齿虽稍有含糊,却还是一字一顿的:“弟妹在此,兄弟早先有不对的地方望包涵了,我罚一杯”。说罢一口仰脖咽下。何二媳妇笑出了眼泪,何二紧握老靳的手,斟了一满杯,一声:“好老哥,我陪了这杯”。两人的眼睛都有些湿润了。倒是何二媳妇一声:“亲家公啊,儿子结婚喜日子,人家闹喜,你可不要变脸啊”。三人都笑了起来。

这是老靳和何二第一次在一起喝酒。

何二忙着洗青菜、下面条,看着老靳转悠,一会儿还自斟自饮,又好像在想些什么,喝得有些猛,忙放下手头的事,过来陪他。

又一杯下肚,今天的卤猪耳朵香脆可口,五香花生米的味道也不错。

忽然老靳冲他来了一句:“你的大围裙呢?”

何二愣了一下,立刻明白了。是啊,陪伴自己半生,陪着自己度过最艰难岁月的大围裙呢?

何二修车铺子开业不久,一身从无锡工厂带回的粗布工作服很快就穿烂了,寻思一番,用布票买了六尺劳动布,缝了一件大大的围裙。顺带两只护袖,关键是围裙面前的大口袋,口袋不但大,内面还特地加了夹层。平时零散钱币,一些小零件如气门芯、小橡皮、垫圈、夹头都可以在里面随手掏出来。而里面的夹层则专放大面额的票子。那时五角、一块的就是大额了,就塞在里边。

就是这件围裙,这只口袋支撑着一个家的生活,在那个一般人家难以吃上一顿饱饭,长年累月难见荤腥的年月,忙上一天后,何二一家人有时还能在晚上吃个米饭,烧一顿红烧肉。

南乡人进城,有时偷偷摸摸背一小袋米,有经验的绝不能放在路边卖,到车铺坐下,一声“要米吗”.何二一看就明白了,谈好价钱,手头忙就叫一声何华她妈,就进屋成交了,有点象地下交通站的情景。平时还经常有鸡蛋、鸡象这样买卖的,进了腊月里,有时还能有羊腿、猪肉。

夏日里,何二端个大茶缸子,里面是炒焦的蚕豆皮泡的茶水,坐在阴凉里打盹,感觉这日子还蛮惬意的。

一场文化大革命十年,什么都乱了,没有乱过修车铺,骑车的,修车的照常进行。何二贫市民出生,没空造别人反,也没人造他反。

靠自己的双手,自己的劳动生活在社会底层、体制以外的人,他们小心翼翼,谨小慎微,卑微着。逆来顺受,吃苦耐劳,养家糊口。没有谁会把他们当回事。可就是这些人,占据着社会总人口的80%以上。对他们来说不干扰他们,不欺负、压迫他们,少给他们添一些麻烦、一些负担就行了。洒一点雨露,他们就滋润,给一点阳光,他们就会感到温暖无比……。

何二修车至上世纪九十年代后期,门面房早就被道路改造拆了,何二做了个铁厢推车,每天推到路口,继续着自己的老行当,只是路上的电动车越来越多,自行车越来越少,何二修车的手艺也有些跟不上趟了,生意清淡了许多。时常看着路上川流不息的车辆发呆。何华在省城生了孩子就把母亲接去了,终于有一天,何华母女回家,强行停了何二的生意,一起乘车去了省城。只是后来何二孙子上学要人接送,又要何二夫妻回家,由老靳夫妇替换。就这样凌乱的,也好像是有序的上演着寻常百姓人家都在上演的故事情节。

天渐渐暗了下来,何二打开了电灯开关,屋内光亮起来。两瓶酒一瓶已完,第二瓶也倒进了酒盅,何二觉得今天喝得畅快,虽喝了不少,但感觉还可以。这时院门响了,何二儿子何海和媳妇二人进了屋,见到俩亲家公正开怀畅饮,忙叫媳妇去做个汤。老靳见何华的哥哥,孙女的大舅来了,招呼他做下,想到有个事原本要告诉何二的,正好父子一家人都在,就让何海夫妻一起坐下,说有个事情要告诉他们,何二父子一听立刻凝了神。

何二的儿子何海夫妻两人40多岁时在县城大集体工厂下岗,一度生活窘迫,在街头做些小生意。后何海在一处小区做保安,媳妇卖过烤山芋,卖过水果。好在儿子,就是何二的孙子争气,高中毕业考上了省城的财经学院。

老靳说的就是这件事,是老伴瑞芳昨天晚上打电话透露的。

何二连忙招呼儿媳妇过来一起坐下,老靳不慌不忙的叫何海媳妇再找两只杯子来,何海斟上了酒。

老靳平静的道出了最新消息:何二孙子、何海的儿子、靳鹏和何华的侄儿学校毕业后报考省城银行一事有了眉目,考试通过,面试也通过了,靳鹏找人打了招呼,估计没有什么问题了。

本来酒至尾声,这下又来了高潮。看得出最高兴的当然是何海夫妻,最激动的还是何二。没有什么多余的话,都端起了手中的杯子。

老靳干了这一轮满是喜悦,也满是谢意的酒,终于有些恍惚,有些熏熏然了。脑中又掠过一缕思绪:……如今的乡村,劳动力流走了,能人流走了……小县城,小人才流走了……大城市,大人才流走了,有的人才、资本还流出去了……功成名就的也不见回来,大官们更没有告老还乡,泽延乡里一说……。这是个什么情况,什么原因,还没见有专家学者出来说道说道。老靳,何二他们就更不清楚了。

不清楚也好,很多事情是不需要清楚的,就象这杯中的酒,明知道喝多了头脑就不清楚了,可还是想喝。就做一做留守老人吧,隔三差五端个小酒,不能动了再说……。

两瓶绿飞天洋河就这样悄无声息的流淌了,消散在体内,伴和着清醇的龙井茶,有心的跳动,有情的抒发,有思绪的神往……。

老靳要回家了。何二赶紧让何海夫妻一路护送。再三叮嘱上楼要小心,要服侍老人家睡好,还关照何海夫妻二人明天一早过去看望。

出得门来,走进小院,老靳抬头看看天空,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天上已是繁星点点了。明天应该是个好天气。

爽朗清新的晚风迎面拂来,老靳感到浑身轻松自在,是小醉,还是大醉,老靳分辨不清,只是心里有数,在想着下次和何二喝酒,还是绿飞天洋河。

2016年 3月 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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