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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片深沉的黑土地

2016-06-08 17:33 作者:岭中人  | 14条评论 相关文章 | 我要投稿

家乡是个小村子,但在我的脑海中却是个大地方,大得我至今也没有离开她,也不想离开她。这里是我的衣胞之地,是我生长的地方,是我追思先祖、传递血脉、承接未来的地方,是崔姓人家的根。两百年前,先祖厚实的双脚怦怦地踏在了这块肥沃的黑土地上,两道脚印,清晰地烙在这洪湖西岸的水中沙洲上,湖水作证,脚印之根力贯黑土,深扎地下重泉;日月为凭,脚印栉风沐,冒暑凌寒,踏出了一条艰辛的家族旅程,踏出了一个五百余人的村子,开枝散叶,血脉畅流,无论天南地北,他们的心中,灵魂深处,永远住着一个地方,安放着左昭右穆,写着祖考祖妣。半个世纪以来,村子里走出了很多人才,纷纷在外落籍扎根,安居乐业。乡可离,井难忘,先人坟墓草青,家中亲人血浓,他们每逢除夕,大都会风尘仆仆地追着年的脚步赶回来,闻闻故乡黑土地的幽香,望望谁家屋顶上的袅袅炊烟,听听乡人血脉味的方言土语,人未到家心已醉。清明时节,他们三五成群,呼儿携女,提着包袱纸钱,攒着束束鲜花带着浓浓的思念,走到亲人的墓地,只见荒冢累累,枯枝摇风。纸钱燃烧,火舌嗤嗤,融化生者的哀思,传透到另一个世界。阴阳两隔情难禁,泪血染成红杜鹃,墓上青草也沉默不语。祭祀罢,在频频回首中,走出杂草披拂的小路,看看陌上花开,近乡情更浓,遂款款进村,又体验了一把乡愁,掬一捧亲切的乡音。

人情思故乡,皆说家乡美。但我总觉得,家乡的屋宇之间,似乎散发着一种独特的气息,黑土地之下,仿佛垫着一种绵绵不断的底蕴,二者的激荡变化生成,终于地灵人杰。我是个恋旧的人,自儿时起,从老人的闲谈中,断续知道了村子的历史沿革、风物地貌,从流传的故事中,了解了先辈可歌可泣的英雄气概,再综合我之所见,于是,家乡的老照片清晰起来。

我们的始祖发公,原籍江西南昌,生于洪武元年,举人出身。年轻时赴荆州任学正堂。后世子孙散居洪湖,一边闻着稻香,一边唱着渔歌,自然也没有撂下举人爷的书香。乾隆末年,正理爷带着四个儿子,划着几只木船,从汴河牌六迁居到崔岭。迁居原于不得已,原于匡姓人从风水先生那儿得到的一句话“匡家庙里鼓响,崔家里文武两榜”。匡姓乃大族,崔家仅四户,据说无意中住在了林长河南岸的风水宝地上。俩姓虽互通婚姻,但正理爷和四个儿子一合计,和为贵,走为上。树挪死,人挪活,这一走,却走出了一片新天地。

崔氏四兄弟的筚路蓝缕,开荒打草,几代人的接力,围湖造田建堤,到了光绪年间,村子成了宜居之地,原野成了宜耕之地。

村子东西向,绿树村边合,几十户人家的杉木瓦房高低错落于柳荫之中。拉开后门,蜿蜒着一座高大的垸堤,躬身抱着村子。大堤两边的脚下点缀着星罗棋布的小荷塘。到了天,荷叶田田,荷花盛开,簇拥着垸堤。酷暑之,村民常在堤上纳凉,枕着荷香到天明。垸堤向北一箭之地,流淌着一条宽阔的上十八垸河,此河连江带湖,河北卧着一个湖,名梅李湖,方圆数十公里,湖水茫茫,吞云吐日,气象万千。湖四周被芦苇拥着,苇子遮天蔽日,婀娜多姿。地河湖在村西头相会,形成要津。附近一吴姓财主,独资请一位名叫段四清的巧匠在此建了一座大型木桥,坚固且美观。栏板上雕龙绘凤,栩栩如生,龙头从桥头两侧游出,威风凛凛,扶正祛邪,保一方平安。桥身漆以红色,光彩夺目,明月之夜,如长虹卧波。家乡远村近乡,称之为虹桥。每至五月端阳,河上龙舟竞渡,热闹非凡。本村龙舟划手自是清一色孔武有力的后生,身着家织布白背心,头缠红巾,在蓬蓬鼓声中劈波斩浪,尽显剽悍勇猛的风采。

先民们以农为本,勤于南亩,农活精熟,但他们不满足于田间地头的得意也向往外面世界的精彩。上十八垸河使他们的河上丝绸之路。秋收之后,兄弟邻里相约,用自家的小木船,将收获的花谷豆类,还有妇人纺的纱,织的布,搬到船上,沿河越湖渡长江到岳州去卖个好价钱;返程时,顺便捎上家中日用品,要做屋的,就买湖南上风头上的山杉回来。他们识水性,识云气,驾船出没风波里如履平地。村里人每年都要往返岳州几趟,有时也下汉口去见大世面。他们不习惯专门经商,仅限于自产自销,无奸不商的观念深入了骨髓,信奉耕读传家,以耕养读来培养人才。村子里较富裕,九柱杉木大瓦房就有十几座,银子堆在阁楼上当当响。拿走这些银子的,大都是湖南来的私塾先生,其学问人品能经得起大江大浪的颠簸。(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从道光初年到民国百余年间,崔家的孩子一直读着子曰诗云的句子,一直吟着平平仄仄的韵律,一直临着欧颜柳赵的神韵,家族的梦想在四书五经中发芽,在父而子,子而孙的接力中生根。据说,这个区间的子孙无文盲,很多成了家的青年农事之余仍搭馆就读。我的大伯祖父就读到了二十五六岁才罢休。百余年的银子没有失色,百余年间的饱学之士可尽其指。我的高祖崔光炳先生,学问渊博,人嫉其能,县衙不予其报考秀才的资格,一怒之下遂愤而学岐黄之术。俗谚云,秀才学医,笼里捉鸡,几年后在下车湾长江边悬壶济世。大江两岸曰崔神仙。我叔崔桂波医生一九八二年分配到下车诊所工作时,当地一八十余老者就诊时曾言其趣闻轶事。我的祖父崔子昂先生,幼年饱读诗书,十五岁考取武昌高中,后武汉沦陷,学校迁往谷城。祖父有终军请长缨之志,打算越过秦岭去延安,未能如愿。他一生命运坎坷。五八年反右后还乡劳动二十年,无怨无悔,相较于在一二八师抗日九死一生已是轻描淡写。祖父虽是读书出身,但干农活却是好把式。老人在我心中,就是孔夫子的化身。我每每读论语时,总觉得书中坐的那位温良恭俭让的智慧老先生就是我的祖父。祖父之人品学问为乡里所称颂,所景仰。惜乎天不假年六十三岁即辞世。

高祖和祖父是家族文化传承中的典型代表,二者的身上散发着醇厚的儒雅之气,文采风流已融化于家乡的黑土地之中。生长在黑土地上的孩子,五六岁即启蒙,十多岁就随父辈们下田摸爬滚打,吃尽了农家孩子必偿的苦头,练就了黑黝黝的结实肌肉,铸就了吃苦耐劳负重的个性;闲月里也随父辈们上岳州下汉口,搏击长江之惊涛骇浪,见识时代潮流,于是,一股桀骜勇猛之气渐渐滋长。暑月乘凉时,听奶奶的民间故事,夜烤火时,听爷爷的英雄传说。世道渐变,山雨欲来风满楼,骨子里的豪杰之气,待时而生。终于有一天,世乱如麻时,风雷起时,他们纷纷丢下镰刀锄头,揭竿而起,参加红军,马革裹尸,视死如归,留英名于天地之间。其中代表人物是崔琪、崔子安等。崔琪起于垄亩之间,赴柳蚌湖参加红军,后成为湘鄂西政府主席,瑞金中央政府执委。一九三二年九月于洞庭湖磨盘洲突围时负伤晕死被俘,坚贞不屈,惨遭杀害,悬头华容县城门。引导崔琪投身革命的是我的伯祖父崔子安先生。时人称他为闯王。他博学多才,能言善辩有胆略,游走岳州等地,执行为红军购置军火的任务。三零年在岳州被捕,押到湖边去杀害。敌人喝其跪下,他大骂:“要杀要剐随便,老子跪是不跪的!”凶恶的敌人恼羞成怒,遂将其坑杀。幸有乡人在场,含泪为其收敛遗体,运回故里安葬。

一九二七年古历腊月,崔琪从军中潜回家乡,一夜带走未出五服的兄弟子侄近二十人,沿着上十八垸河下了洪湖,风凛冽兮河水寒,壮士一去不复还。垸河水日夜流淌,流不尽家乡对他们的满腔的怀念,九十年的时光流逝,流不完亲人对他们的深情呼唤。如今,他们的故事,仍在村子里生长着,他们的精神,仍在黑土地上发芽。这些文人与英雄,是黑土地滋养了他们的浩然正气,反过来,真是这浩然正气,又成了培植乡村文化、家族文化的黑土地。双休日时,我回到了村子,常常踟蹰在他们的旧家前,似乎听到了他们的脚步声声,似乎闻到了他们的深沉的呼吸,似乎看到了他们身着戎装的潇洒英姿......

今天中午,我携着温暖的风,淌洋在家乡原野的油菜花里,享受诗意的阳光,踏着陌上绵绵的青草,望着村子里鳞次栉比的小洋楼,注目着不时驶出的小汽车,我想,黑土地上正在书写新的时代篇章,春风正在谱写小康乐曲。假如崔琪他们仍活着而回来时,应不敢认家乡了:具有旧时代特征的地理地貌,已于仲春在隆隆的推土机声中化为平畴阡陌;村民已多数聚居于老屋脚下的水泥公路两侧,共看一条光明大道。先烈当惊世界殊,这正是他们当初的愿景,宁可抛头颅洒热血也要为之奋斗的愿景。

我想,家乡的黑土地会永远肥沃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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