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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忆六题

2016-04-24 22:03 作者:阿杰  | 7条评论 相关文章 | 我要投稿

一、路上走着的少女

凤亭河的水,原先与这片土地并不相干。三十多年前,沿着这片曲曲直直、凹凹突突的山丘,东弯西拐,硬生生凿出了一条数十公里长的河道,要把凤亭河的水给引过来。这条河道叫做东干渠,是凤亭河的人工支流。据说,东干渠的通水之日,便是这片土地的得福之时。

做工的多是农人。农人大抵不能离家太久,那会使田园荒废。因而,待渠道大体成形而尚未通水的时候,声势浩大的水利会战暂告一段落,继续留在工地上,也乐意留在工地上做一些收尾工作的,大都是一些来自各个生产队的插青,还有一些尚未被家庭拖累的农家弟子,农家弟子也乐意与插青交往,因为插青常常能使他们了解一些外面的世界。

没有机械,土得一锹一锹地挖,一担一担地挑;遇到石头,炮眼得一个一个地打,炸出来的石块得一块一块地抬……这些,实在是劳累而又不胜闷躁的事儿。

这天,跟往常没有什么两样,干着活儿,乐子不断地找,城里的,乡下的,荤的,素的,都化作了口水。待到口干舌燥的时候,人都有些蔫了,太阳也已偏西,肚子呱呱叫着,离收工的时间该不会太久了。

远远的山道上,走来一些人,起初看得不太清楚,走近一些时,知道是一个迎亲的队伍。穿着一套崭新的中山装、显得不无拘谨的,就是新郎官了;新娘套着一身红衣裳,同样显得拘谨,也许还带着一些羞涩吧,至于漂亮不漂亮,我说不上来——以我当时的年纪,实在是未解风情,说来也不作数的。(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新娘周遭簇拥着一些女孩子,新娘娘家的所谓“十姐妹”是也;她们的使命,一为十里相送,沿途呵护,以示姐妹之情;二来,到了新娘的婆家,也是娘家人风采的一种展示。试想,这正值妙龄的一群,悠来转去于乡筵的席间,能不让好多小伙子看红了眼?这样日后就不怕没有提亲的媒人了。队伍中还有好些个小伙子,新郎旁边那个,也是一路呵护打点的,伴郎是也;还有一个,肩着一床卷成筒的席子,席筒里裹着两根连尾的甘蔗,其意是不言自明了;再一个,背着一床大红花被,最后几个,扛着一些箱笼之类。箱笼的做工粗糙,胡乱涂了一些红色,多少呈现了些吉祥之象——迎亲的队伍就摆在眼前,而其间的一些婚俗例规,是与我相处不错的农家弟子阿三趁着评头品足的间隙告诉我的。他还告诉我,这队伍里的男人,除了新郎和伴郎,那些肩挑手提的,叫做马骝手。马骝即猴子,可见这些人的“身份”不能和伴郎等同。

偏偏我们干活的地方是迎亲队伍的必经之路,偏偏这新郎官与我们这拨做工的人里的某些个农家弟子相熟,或者竟是同村也说不定,总之,当他们来到我们面前,便陷入了诸多善意的或粗俗的打情骂俏的浪潮之中。此时,他们不但没有反目,反而歇下脚来,新郎便出头,忙着给相识或不相识的人敬烟。得了烟抽的,自然会道上一句恭喜,那些离得远一些的,新郎照应不及,则还在斗着嘴皮,呼哨声此起彼伏,场面好不热闹。

新娘的脸眼见就红了起来。不管她长得漂亮不漂亮,也不管你解不解风情,眼前的她绝对是一副招人怜的样子,羞答答的,东南西北都对不上方向。倒是那些十姐妹们,偏偏都不是省油的灯,于是便同这拨做工的你来我往,在这片打情骂俏的浪潮中,倒也各得其所。

一根烟的工夫没有多长,嘴皮子稍稍乏了的时候,腿脚刚好也缓过劲来,迎亲的队伍便要上路,新娘陷入的窘境便自然而然地化解了。

这不意而来的消遣只维持了一阵子,多少激起大家一点兴奋,多少解了大家一点闷躁,因此,看着这迎亲的队伍一步一步地离开,便有一种意犹未尽的感觉油然而生,同时更给这些筋骨疲惫而腹中辘辘有声的人们营造了一个想象的空间,比如,待会儿新娘子到了婆家,该有些什么礼数,婚宴上该有些什么菜色,以及进洞房后将会发生的一些细微末节等等,最是大家津津乐道。说着说着,有人就显出一副垂涎欲滴的样子来了,为婚宴,也为洞房。

迎亲的队伍走得总有那么数十米远了吧,这干活的人群里,突然蹦出了几句歌声来:

路上走着的少女,请问你要到哪里去……

初初只有一个人唱,即刻便会意并且应和起来的,应该是那些肚里多少有点墨水的插青:

……身上穿着套衣,显得真美丽 ……

尽管那是一个情感世界被禁锢得无以复加的年代,还是有一本叫做《外国名歌200首》的禁书流传于插青中间,成为插青们重要的精神食粮。里边的好些小曲,与样板戏的唱腔一道,在那凡有插青活动的地方相傍相生。新潮一点的农家弟子,往往也成了这些“黄色歌曲”的传唱者。这不,这首不用太费神便能摹唱得准确无误的歌,顷刻间便汇成了一片小小的声浪,一遍遍反复着,在这片曲曲直直、凹凹突突的山道间回荡开来:

路上走着的少女,请问你要到哪里去?身上穿着套衣,显得真美丽,头上戴着玛达巾,显得更美丽。路上走着的少女,请问你要到哪里去……

迎亲的队伍早已停下了步子,脸都朝着这拨做工的人,对这突然迸发出来的歌浪,他们先是莫名其妙,继而似有所悟,小伙子们露出了微笑,姑娘们脸上也绽出了笑容。突然,新郎官车转身,健步如飞,有如冲刺,三步两步便来到我们面前,从中山装的口袋里再掏出一包香烟,利索地撕开来,逐一派送,那些把歌喊得最带劲的人大致都未有或缺。然后,他对大家拱了拱手,喘着大气道了声乏,回过头去,像刚刚做完一件大事似的大步离去。

这回,他们才真的上路了。

这回,我也得了一支香烟。尽管当年的我并无烟瘾,我还是接了下来;我确实应该得到一支香烟,因为,引发了这小小歌浪的始作俑者便是我,尽管当年的我确实未解风情。

我记得,香烟是电视牌的,一角二分钱一包。那年头,电视这玩意儿,似乎离我们还很远很远。

二、地羊香肉

既是留下来做收尾工作的,管的线段就漫长了许多。每天都往返于村子和工地,效率颇低。东干渠指挥部便组建了一个水利专业队,人还是那拨子人,插青和农家弟子,男的居多。专业队在某段渠道旁边依山辟地,伐木割茅,安营扎寨,草草安顿下来,便一如既往,做着些该做的事情。

因为是受益区,民工的工分由所在生产队计,粮食也由各人从家里带来。指挥部给每个民工每天补助2角钱。逢墟日,伙房的人便去购些油盐小菜之类,这样,生活略略超越了“食饭点盐捱” 的水准。

伙房养了一只狗,半大不小的,做看家之用。当然,到它长得肥壮的时候,被杀来吃肉也说不定的。可是不出一些日子,这只狗不知怎么的,先是萎靡不振,然后在某天早晨,人们在伙房切菜的案台下面发现了它的尸体。

这事本来埋掉就拉倒,可由于队长的暧昧,伙房的人一时下不了手。

队长姓黄,打土改时就是一个积极分子,这拨人里也数他年岁最大,论资格可以当到大队支书,号令一方的,却被派来当水利专业队的队长,足见他踏实而又平庸。对他,我们用不着怀有什么戒心。

黄队长循讯来到伙房,从案台底下拖出死狗,提起来,掂了掂,放下,又提起来,掂了掂……如是再三,最后说了句:怕有十来斤重了吧?

大家都明白他的意思了。一天2角钱菜金,那清汤寡水的滋味,对谁都不好受。伙夫只等他一发话,立马就会去烧水。黄队长迟迟不发话,是因为某个稍稍讲究的插青说出了一些浅显之至的卫生道理。

有倾,是阿凌打破了僵局,他说让我来处理吧,便提起死狗往左近的僻处走去。

那天,大伙还是一如既往,做着该做的事情,一日无话。

傍晚收工,就着清汤寡水草草吃了饭,阿凌说是要回村拿米,临行关照了我一句:晚上到我们村来。 说完诡谲一笑,又补了一句:把黄队长也叫上!

阿凌平日同我最为相与,最近刚回了趟城,该不是带来了些什么好东西与我分享?再说,他们村离这里不过二三里地,就权当一次月下漫步吧。还有,离家在外的黄队长,少了些工余同老婆“你挑水来我浇园”的情趣与劳顿,也多了些无所事事的寂寞,正好与我做伴。

当我看到阿凌正将一只拔光了毛的狗放在燃烧的松茅上烤着的时候,那惊讶是刻骨铭心的,但这惊讶平复得也是出奇的迅速,似乎大家早有心照不宣。

阿凌年龄稍长于我,心灵手巧则远远在我之上,平日把“食野食味道,睇野睇论套”奉为信条,颇有高深之状,看他眼下那熟练的操作,就证明了这点。黄队长也当即会意,继而当仁不让,加入了“杀狗两伙计”的组合。

我是第一次领略了制作这道岭南佳肴的全过程:油在锅中被烧得冒着青烟,阿凌顺口说了句:水滚有声,油滚无声——算是教过了我——再将剖净的狗连骨剁成几大块,放进锅里,随着令人心花怒放的“喳——”一声爆响,原来弥漫在厨房里的腥膻之气便渐渐被一股焦香取代了。阿凌又说,这叫“扒”。待这大块的狗肉“扒”得两面焦黄,捞出,稍稍冷却,切成小方块,伴以姜、汁、酒、糖、南乳,腌渍片刻,置入一硕大的鼎锅,加陈皮、草果、八角,水适量,煮开,再以文火徐徐炖之。阿凌插队的村子是个有近千口人的大村,想来那些配料小卖部里当一应俱全。这一切,阿凌做得不急不躁,有条不紊,俨然名厨之状,令我佩服不已。随着四下里漂溢着的香味,我早已“喉咙伸出手”来了。

那副狗下水,阿凌的意思是扔掉算了,黄队长说了句:千万别!他熟练地把整条狗肠翻转过来,就近扯来些芭蕉叶,裹着狗肠,反复捋动,再用清水冲洗,狗肠竟然洁净如许。黄队长将这狗肠狗肚狗心狗肝狗肾切得长短厚薄适度,放入镬中煎得贼香,再撒上一些盐花——最先拿来解馋的,倒是这些东西。真正扔掉了的,唯独一副狗肺而已。

待到一切就绪,总该是午时分了吧,就近叫来插友二三条,坐成一圈,拥着这位踏实而平庸的黄队长,浊酒一壶,共而享之,延至东方既白。那一夜的饕餮之状,至今仍历历在目。

阿凌又教我一着:常言道,狗肉好吃名声臭,为避讳,食家便把这道菜叫做“地羊香肉”。

那阵子,我正看着一本叫做《洪波曲》的书。在书中,时任国民革命军政治部第三厅厅长的郭沫若先生,对当年武汉市民举着李宗仁的画像游行庆祝台儿庄大捷,是颇为不屑的,认为那是夸大了的胜利,倒是津津乐道于部署于前线的广西部队,因为驻地四围时闻打狗之枪声,便把那些当官的叫做狗肉将军。

我想见着,并且相信这是事实。毕竟,在前方打仗,那份艰险,比起我们这些修水利的,不可同日而语。就算他们的打狗近乎明火执仗,却时时伴着一种抵制外侮的悲壮。

近年,狗肉是不大吃了,“地羊香肉”的叫法也不见得有多流行。倒是当年阿凌向我展示的技艺,我记忆犹深,并曾如法实践,效果是屡试不爽;以之授人,亦称得法,故信其为正宗。

三、最初的“报人”

专业队营寨附近发生了一场山火,山火不大不小,但还是惊动了邻近的村民。看着漫山遍野的滚滚浓烟,黄队长一声令下,全部民工就上去了,同村民们(那时叫公社社员)一道死命扑打。好在这山林不甚茂密,树也不算高,个把时辰下来,火就扑灭了,也没有造成什么人员伤亡。大伙儿个个满身灰烬,一脸乌黑,筋疲力尽地回到自己的营寨,多少生出一些英雄凯旋的感觉来。

指挥部的领导为这件事来了趟营寨,开了个会,表扬大伙奋不顾身扑灭山火的英勇行为。也许这仅仅是一个例行公事,顺带有一些对大家离家在外的安抚。当然,有些话听来还是挺受用的,这位领导说了,将来工厂抽调或大学招生什么的,指挥部不会忘记那些表现突出的插青的。

这是插青们最最寐以求的事情。

营寨里较显眼的地方挂了块黑板,每每载了些不咸不淡的豆腐块文章,以及一些无辙无韵的七律啦,满江红啦,卜算子啦之类,主编主笔美工等等大都由阿凌一个人兼了的,可见阿凌这个人的心灵手巧不仅仅表现在制作“地香羊肉”方面。

打从这次表扬会之后,尤其听了抽调插青之类的话,阿凌不再满足于这块小而又小的园地了。他私下里对我表示,要想尽快“拔根”(意即抽调,由“扎根”一词异趣而生),首先要得小有名气,如此,何不办张报纸,既得练笔练字练画练编排,搞好了还能名扬一方也说不定。

本人一无所长,行事多唯阿凌马首是瞻,他说什么,我都无可无不可的,只是一味奉陪,既解了他的孤独,顺带使我开了眼界。

想来阿凌在“文革”中是经过一些磨练的,行事干练而极有主见。他发动了几个文笔尚未完全生疏的插友,分头落实篇目,算是完成了“组稿”。然后他又回村弄来了铁笔、钢板、蜡纸之类,每晚收工回来,草草用过晚饭,便埋下头去,作着他的“报人”之梦。此时,我陪着他,聊充下手。

埋头几天下来,趁着墟日,也是我陪着他,到公社油印室忙活了一回,一叠散发着墨香的“东干渠战报”就出笼了。

数十年过去,时过境迁,该淡忘的事情总是要淡忘的。这张由阿凌一手炮制的“东干渠战报”,我记得的就只有《勇扑山火为人民》和《为引清泉献青》两个题目了。

现在想来,那都是些索然无味的陈词滥调,也许还近似胡言乱语。但阿凌的技艺和独具的匠心还真令我五体投地,那些文字表现出来的贫乏内容,都被阿凌刻意雕琢的视觉效果所弥补了,所有的编排,画板、标题、插图、花边、补白,都被阿凌把玩得天衣无缝。一份单色的“战报”,竟被他弄得花里花哨,可视而不可读,多少显示了一些时代的特点。

其实,对阿凌来说,这还是大材小用。有天阿凌领我去他们村,在他“家”里,我看到好些难得一见的书,中有几本精美的画册,使我从中认识了几个大师的名字:伦勃朗、达芬奇、莫奈、梵高、列宾,也从中初初领略了几幅永恒的作品:《最后的晚餐》、《蒙那丽莎》、《伏尔加河的纤夫》,以及好些令人心惊肉跳的人体……这些书,都是阿凌在“破四旧”浪潮中,从一座图书馆门前即将化作灰烬的“垃圾”中抢归己有的。而今,只在这僻野山村,阿凌时时描摹,展现在我面前的一些习作,在我看来,已经是炉火纯青了。

除了顺手在公社的各个部门留了一份,阿凌是如何处置这份饱含着他的心血的“战报”的,我是完全没有印象了。总之,这份“战报”没有给阿凌带来任何相应的“名声”,因而,也没有对阿凌的“拔根”发挥过任何直接的作用。但是,这件事确实在我的脑海里留有淡淡却不可磨灭的记忆。

数年之后,阿凌获得“拔根”,调至一家工厂,从模具做起,聪明才智渐次得以发挥,还正儿八经地学了几年工艺美术,书法绘画渐渐入了道儿,制模一行尤有建树,一些设计方案屡被采用,在业内,是稍稍享有一些名气的。近年,阿凌身不由己地由“单位人”变成了“社会人”,因以装修为业,带着一群工仔四出打拼,做活儿的质量绰绰有余,揽活儿则步履维艰。每每与我相见,也还不失豁达,于揽活艰辛一项,只一言以蔽之曰:难啊,狗多屎少。

阿凌始终没有圆其“报人”之梦。或许,他从来都没有做过什么“报人”之梦,先前搞什么“东干渠战报”,那份投入,那份执著,只不过是在他漫长的人生之路中迈着的一个小小的步子罢了。

四、从渡槽到钢琴房

如果说我有什么能同阿凌平起平坐的“活儿”,那便是拉小提琴。就是这份“活儿”,也得益于文革最乱的时候阿凌从图书馆门前即将化作灰烬的“垃圾”中抢归己有的几本书。

那阵子,陪伴着我的,是一本家传的《基本乐理》,译自俄文;还有一把质地低劣的小提琴,家传的那把,被六八年那场淹至屋脊的大水泡散了。我倾尽下乡第一年的分红钱购了一把,红星牌,二手货, 20元2角钱。阿凌也有一把提琴,质地略略胜于我的那把。与阿凌共宿于同一茅庐之下,共享着他的一本赫里美利音阶,一本开塞36课,一本霍曼基本教程,一本斐拉拉的进程练习,还有一本手抄的《小提琴演奏艺术》,卡尔·弗来什的,自然感到无比的充实。

营寨附近有一条渡槽,高十余米,长百米许,将两头蜿蜒于山岭之间的渠道连接起来,颇具气势。据指挥部的技术员说,整个东干渠的勘测和设计都是在苏联专家的主持下完成的。当然这是大跃进时的事情了。这不禁令人产生了一些遐想,这远在天边的修正主义,也还做了一些将令这方圆百十里地得福的好事情呢。这个问题对我来说辽远而又深奥——那年头,修正主义在与我们相邻的边界上部署着雄兵百万呢!

不过,那离我们开山辟渠这旮旯实在是远而又远,于是就不往下想了。

阿凌的路子走得比我早些,加上他手头还有一本也是来自几成灰烬的《大师头像暨小传》,能人云亦云地把巴赫莫扎特以下的大师们的佚闻趣事说得引人入胜。总之,与城里相比,背一把吉他过街就可能受到工人纠察队的干涉,这里有如世外桃源,最能令人产生步大师后尘而去的遐想。

清晨或入夜时分,站在这庞然大物般的渡槽之下,如同获得了一种坚实的庇护,拉着些百十年前的洋调调,似乎就获得了一种超越。

《爱尔兰曲调》是一首现在依然能时时听到的旋律,也有的版本将之称为《伦敦小调》的。那年头,大概谁都知道地球的另一边有一个英吉利,但能说出大不列颠及北爱尔兰联合王国这个国名的人就不多了,包括我辈,因而很难想见这首小曲产生于一种什么样的背景,也就谈不上什么对作品的诠释了。

我和阿凌试着摸奏,轮换着充当学生或者老师,只要角色稍稍进入,便感到霍曼这位大师的无比神奇。我和阿凌沿着这位大师铺就的路子步履蹒跚地走着,走着,感觉得到的就不仅仅是一种技艺的长进,而是技艺稍有长进的同时,想象的空间便被无限地扩展开来,跨越得很远很远,完全进入了一个陌生而又亲切的境界。

作品的动机是平和的,基调是恬静的,还略略带有一丝儿苍凉,情绪的攀升与回复也只是缓缓地进行;旋律的线条是清晰的,没有一点儿要炫耀十二平均律那微观空间的企图,因而也就没有任何故意与我等初学者为难的意思了——这就是霍曼。尽管现今小提琴教学界普遍认为霍曼教材已经过时,音乐书店里也几乎看不到它的踪迹,但直至今天,这《爱尔兰曲调》的旋律,不管它什么时候出现,第一时间立刻能叩动我的心弦。

我和阿凌,谈不上谁是师傅,谁是徒弟。除了那几本让我们看得似懂非懂的洋书,在练习的实践中,对对错措是谁也分辨不出来的。头顶上是渡槽的荫蔽,四围是满目的青山和田垌,偶有打柴的樵夫和耕作的农人来往其间;清晨的习习凉风,晚间的唧唧虫鸣,使得这里的每一寸空间都洋溢着一种土得掉渣的氛围,而我和阿凌把玩着这些一知半解的洋调调,究竟算一回什么事儿,连我们自己也说不上来。

我们不知道动力何来。

逢节假日回城,总要到艺术学院走走,那儿离我的住家不远,只一箭之遥,更何况那时的艺术学院,只坐落在南湖之滨那片一望无际的菜畦和绿树之中,并无现在那样森严的围墙和豪华的大门。我并不认识这里的任何人——教授,或者饭堂工,但我还是时常到这里走走。

在浓郁的树荫下,一间板皮钉成的琴房传来一阵钢琴声。我和阿凌停下来。我不好说这琴声是婉转,悠扬,或是典雅,华丽,只要这是琴声,只要这琴声好听,便能叩动我的心弦。

我和阿凌驻足倾听。良久,阿凌终于走上前去,叩响了木门。被我们打搅的是一位老者,他先问我们找谁,我们说不找谁;他又问我们有什么事,我们说没有什么事。这位老者也许正需要略事休息,阿凌不失时机地递上一支烟卷,漓江牌的,价钱很贱。老者接了,也给阿凌回敬了一支,却是大前门牌的。抽完一支烟,说了一些闲话,善解人意的老者便给我们弹奏了一支曲子。我看到曲谱上赫然印着“波罗乃兹”、“肖邦”字样,想起阿凌那本《大师头像暨小传》里对这位钢琴诗人的有关描述,知道我们今天得开眼界了,一时似乎觉得,大师就在我们的面前。

弹完《波罗乃兹》,老者又弹了一首,那是巴赫的《平均律曲》,气势没有《波罗乃兹》来得雄浑磅礴,却有一种超乎寻常的严谨,而又不失其辽阔广远的听觉空间,味道同样是好极了。阿凌与老者又互敬了烟。老者很有分寸地同我们聊了一会儿,留下好些个令我一知半解的概念:文艺复兴啦,巴洛克啦,奏鸣曲式啦,复调啦……等等。这些一知半解,与先前立足于山旮旯的渡槽下的一知半解加在一起,我们感到似乎充实了一些。

当我们的不速之访即将结束时,老者合上他的琴谱,我便知道这本琴谱的拥有者名叫陆华柏。

十数年后,艺术学院为一位泰斗式的人物举办了一场个人作品音乐会,我去听了。感受是极其特别的,不为作品的内容,只为这个泰斗式人物本身。这个人物的名字便叫陆华柏。

数十年来,我的谋生之道既不高尚,与音乐也不沾边。小提琴仍时有把玩,但早就毫无长进了,只是趁着筋骨没有完全僵化,聊作些许精神的寄托而已。我固执的认为我曾经有所长进。当我拉着一些技巧只有幼儿水准的小品如《爱尔兰曲调》之类时,脑海里浮现出来的画面,常常就是那座将蜿蜒于山岭之间的渠道连接起来的渡槽,还有一座掩映于浓郁的树荫下的板皮琴房,以及那位在的琴房里弹琴的老者。

五、哦,这安徽阿婶

黄队长把我和阿凌请到他村里去,为他女儿饯行。他女儿获批准去修枝柳铁路,就是现在从柳州去张家界的那条铁路。我和阿凌都回各自的生产队报过名的,却未获批准,可见这女孩儿是沾了她老土改的的光。

席间,我是想仔细看看这女孩儿几眼的,却即刻被阿凌制止了。我的脸一下子就红了起来,便低下头去吃菜喝酒了。

酒入微醺,黄队长便对女儿说了些体己话:囡啊囡,这回出得去,多留个心眼,找得落脚的地方,你就不用回来了,脱得这喂蚂蟥的命,也算是你的造化啊……才说着,这女孩儿的妈眼泪就流下来了。我和阿凌心都酸酸的。

我不知道黄队长为什么请我和阿凌,是为了还那顿狗肉的情,还是为了抚平我们未获批准去修铁路的失落?

倒是有一个女人引起了我的注意。其实这女人也没说几句话,她忙里忙外的,为这微薄的乡宴,也连带招呼我和阿凌,但举手投足间,显得比一般农妇要来得大方得体。既然多看那女孩儿几眼都被阿凌认作不雅,我便把注意力转到这女人这边,同时我预感会看出些什么来。

一眼就能看出这个女人同当地一般农妇的明显差异。穿着倒是一样的,右衽土布唐装衫,扭裆宽腿裤,被日头晒的,被汗水渍的,黑色的衫裤泛出了片片白色;所操的壮话就不太纯正了,内中肯定夹了一些与本地话相排斥的异乡口音;还有,她皮肤那个白啊,嫩啊,似乎指甲轻轻一刮,就会淌出血来,还有那眉、那眼……

我听黄队长的女儿叫她阿婶,她该不会是黄队长的弟媳吧?

对于某些大方之家把两广人归入马来人种而不是蒙古人种的说法,我向来是颇为不屑的,总觉得民族(人种)大一统的情结受到了些微损害——恕我孤陋寡闻——但我还是觉得,这个女人同当地的一般农妇不是一回事儿。

工地上有个与黄队长年龄相仿的鳏夫叫生叔。生叔绝对是个其貌不扬的人,精瘦,抠背,龅牙,鼠耳猴腮。当然,他还有一点出众的地方,便是他那笔功力不浅的毛笔字。工间余暇,他拿根小棍子在地上随意描描划划,连极有天分的阿凌都折服不已。

其貌不扬看来并不是生叔至今不娶的唯一原因,他可是一个戴着历史反革命帽子的人。虽然属于不准乱说乱动一族,也许因为无牵无挂,或是生性所至,生叔生就一张琐屑的嘴,于是我就知道他是于“党国”全面崩溃前夕以一个国军尉官的身份逃回家乡的。

关于历史反革命,当时有一个界定标准我至今记忆犹新,那就是一九四六年七月以后,在国民党那边任政职保长以上者,或军职连长以上者,便在劫难逃了。

生叔所在的部队是七军。生叔是当这支部队于四九年末覆没于博白钦廉一带时,以一名上尉文职人员的身份逃回家乡的——看样子,生叔也不像是一个能战之人,如同眼下在工地上,抡大锤打炮眼这些事儿是轮不着他的。

这支军队创建于一九二六年,首任军长是李宗仁,其后历任军长的还有李品仙、廖磊、威、张淦、杨腾辉等,至于末任军长,生叔说:那不就是李本一嘛。

这支军队曾在北伐中威震敌胆,在抗战中远近闻名,一九四八年末,在湖南的青树坪,又是这支军队,曾给林彪四野之一部以重创;而最终将这支曾经创下诸多辉煌战绩的军队彻底埋葬了的,还是林彪的四野——我知道这些,当然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情了。

我还知道,这支军队有很长一段时间驻扎和转战于安徽。在那里,七军既给日本鬼子以震慑,又常常同新四军磨檫,新四军军史中所称之“桂顽”是也。

自打蒋介石撕毁了“双十”协定,这支军队便开始了节节“转进”,由华东而华中,由华中而华南,最终灭失于广西的博白钦廉一带。这里,也算是这支军队的诞生地吧。

当我同生叔说起黄队长家中那个颇为“另类”的女人时,生叔极不经意地说了句:哦,你是说那安徽婆啊——原来生叔对这女人一点儿也不陌生。

这女人便是黄队长的弟媳,而黄队长的弟弟,是前七军的一名连长。以一名农家弟子,混到连长的份上,除了必须具备军人应有的诸多潜质外,还得假以时日以图机遇。因而可以想见,这位前七军的连长,是在安徽度过了好些时日的。想必他正是在 “戎马倥偬”中,从诸多安徽女子中选了一个作了自己的妻子,兴许还过上了一段可心的日子呢。不过想来,这段好景不会太长。

作为一名下级军官,是不可能带着家眷“千里转进”或曰仓皇逃窜的。这位前七军的黄连长,便是只身从七军的覆没之地逃回家乡的,那地方离他的家乡不算太远。也是当他被稳稳地戴上一顶历史反革命的帽子之后,那安徽女人才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辗转千里来寻夫,好歹合成了一个家,一个无色无光的、丧失了自我保护能力的家。不知道,他们那位老土改大哥,可曾为他们尽过一些庇护之力?

唉,那年头。

我的插队生涯堪称漫长,在漫漫六年中,我见过黄队长的弟弟即那位前七军的黄连长,感觉是比他那踏实而平庸的哥哥来得干练一些,“孔武”一些;我还了解到,与这位前七军的黄连长经历相类似的,还有好些个,而且大都娶了安徽女人,在那上上下下皆以极左为荣的年月里,都过着无色无光的日子。这些前七军的官佐们,或许也算有过所谓的“辉煌”,但不管是过去的“辉煌”还是眼前的暗淡,都是被命运的惯性推着他们走过的轨迹,一点儿也由不得他们自己的。他们自己既为另类,他们的女人,则为另类中的另类了——那阵子,这些女人也就四十开外,或许还“风韵犹存”呢。这些前七军的官佐们应是眼界不低,而安徽那地方有的是漂亮女孩。

两年前,我接待了一名有着作家身份的安徽籍客人。觥箸之间,话题很杂,这位客人赞誉着这里的山水之美,又极言当年桂军在安徽的作战之猛,但对桂人外在的气度仪态却不太恭维。他问我:你猜,咱们安徽的老百姓怎么说你们广西人来着?我无言以对。他便说:当年,安徽的老百姓看见广西兵,就说,嗨,这些广西猴子!

我没有从他的话里听出多少刻意的贬损,却在想着,就是这些广西猴子,在当年,当兵吃粮行军打仗而外,却也不忘抽暇采来一些鲜嫩的花儿,爱着护着,有如人之常情;只是,到得一定时日,这些过去作战猛得连命都不顾的广西猴子们,竟连呵护这些鲜嫩花儿的劲儿也使不出来了。

对那些个前七军的黄连长们来说,那段想“泯然众人”而不可得的日子早已过去;那些个安徽阿婶,要是还活着,也早已是垂垂老妪,不知可会不时生出一些“与猴子共舞”的回忆来?

六、耕之韵

我在水利工地上整整呆了一个春夏。渠道沿线也还算绿水青山,其间常有一些农人劳作的场面映入我的眼帘。那拖着犁耙的耕牛,那使唤牲口的农人,以及那倒映着蓝天的水田,宛如一幅自然天成的画,在我的记忆中永远挥之不去。

与这一带的山山水水最为协调的动物,大概就是那灰褐色的水牛了。水牛壮实,憨厚,它那略显迟缓的体态,那厚实的犄角,那永在嚼动的牙口,那浓郁的体味,看着,闻着,不由不使人产生了一种真正立足于乡土的感觉。

驶牛常在清晨或傍晚,这大约是让牛能避开那狠毒的太阳,同时也不误其吃草养命的缘故吧。当我看着这水牛被装上轭,在农人的使唤下,拖动着犁,在身后留下一道道犁迹时,就感觉到一个“耕”字所含有的韵味。

送走了水利会战时的喧嚣,四野是幽静的,除了清风,除了鸣,剩下的就只有农夫吆喝牲口的声音了。农时常常是天。这时,农夫披着蓑衣,掌着犁把,牵着牛绳,跟在牛后,在田里缓缓地移动着步子,一路一路,一圈一圈,翻起的泥块便将水草和稻茬压在下面了,水面就高出一道道时断时续的泥垄。翻过的地,水就混浊了,而没有翻过的地方,田里的水还是清澈的。一时雨过天晴,这清澈的一片便宛若一面镜子。这面镜子越来越小,也越来越显得清澈,远远看去,天上的云霞,四周的青山,都在里面了。待到犁完一块地,便给这里造就了一片小小的新意。

这时,农人便给牛卸了轭,放到山上吃草,然后将犁洗净,拾掇好,再就着沟壑里的流水洗净了手脚,掏出烟丝来,卷了一支,点上火,吧哒吧哒过足了瘾,才沿着弯曲的山道一步一步走回去了。

上水利工地前,我并没有真正干过多少农活,自然也没有使唤过牲口,便生出了一些好奇。我就把这好奇同别人说起,想不到招来的却是:犯溅,前世没有做够农活,什么不好玩,偏要尝这跟牛屁股的滋味!

于是我只有在脑际间继续想见着那一个“耕”字的余韵。

但当水利工地上的活儿收尾之后,我最终没能避过那跟着牛屁股的运道。

驶牛的乐趣首先来自那种驾驭的感觉。下到田里,装好了犁,把牛绳握在左手,轻轻牵动一下,再吼一声:“嘿!”牛就前进了;右手掌犁,犁身微微右倾,随着犁头吃进土里,耕出的泥块呈一条状,向右边翻卷而去。要想加速,就扬起牛绳拍打在牛背上;把牛绳拍打在牛左侧的肚皮上,牛就向右转,用力向后扯一扯,牛就向左转。犁头吃深了,把犁把稍稍压一压;犁头吃浅了,就把犁把稍稍提一提;再就是不时伴以几声吆喝……犁田的要领,大致就是这些了。

牛是生灵而非机器,温顺耐劳而外,它也有迟惰欺生的一面,因而实际驾驭起来要复杂得多。对于生手,牛有着极其灵敏的识辨力。如果你是一个生手,当它迟惰的时候,你要是把它打急了,它就会故意跟你过不去,东歪西扭地走不成线不说,有时还干脆车转身来,用大眼睛瞪着你,甚至躺在泥水里打滚,那样一来,整个架势就全乱了套……

同农人一样,我也学会了骂牲口,其中最常用的一句是:瘟鬼,我×你的老母的老母的老母!

几乎是每次收工的时候,卸了犁具的水牛爬上岸来,肚子下面常常吊着好几条大脚趾般粗的蚂蟥。蚂蟥吸饱了牛血,周身绷得紧紧的。当这些蚂蟥体内再也容不下牛血时,就放松了两头的吸盘,掉到地上。偶有牛蹄踩着蚂蟥,蚂蟥便“啪”的一声爆开,溅了一地血。

那段漫长的务农生涯,使我成了一个真正的把式,历尽了耕耘和收获及其间的艰辛,至于使唤牲口犁田耙地什么的,也就不在话下了。就不知道,当我在田中驱牛而作时,可曾有哪一位旁观者,看着我的劳作而生出一些画境般的遐想来?

往事只在弹指间。

某年暑期,我与一车同事到外省考察。回来的路上,堵车了。四周是绵延的青山,天上的日头略略西斜,前面和后面都是看不到头的车辆,看来一时半会儿还疏通不了。同仁们个个一身疲惫,也一身轻松,百无聊赖而又意犹未尽,下得车来,想着法儿消遣去了。

我盘腿坐在路边,吸着烟卷,凝视着四周的青山。忽然,一个在田间扶犁而作的农人的身影映入了我的眼帘,从前那段务农生涯一时又历历在目了。我突发奇想,何不与这农人替换一下,留下一个瞬间永恒的画面,以弥补从前的缺憾?我即刻站起身来,把相机交给一名同事并告知了我的意图,然后脱掉鞋袜,卷起裤腿,三步两步来到田边。我的同事随即也摆好了架势,只待我与农人的角色转换了。

我对这位农人道了声乏,请他让我替他犁上几圈。农人微微怔了一下,便很干脆地拒绝了我:啊哈,这活也是你干的?!说完给牛加了一鞭,走他的路去了。

我站在田边,一脸尴尬。只待摁动快门的同事同我一样无奈,感慨了句:哎,这是命。

同我一样,这位同事也曾经是一名老插,那段殚精竭虑来摆脱务农命运的烦忧,想来至今还历历在目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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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忆六题的评论 (共 7 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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