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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六堡村的小人物系列——然水队长

2016-02-16 19:44 作者:东家人  | 4条评论 相关文章 | 我要投稿

然水[1] 队长

赵华甫

小时候,我印象中最大的领导就是我们生产队里的队长然水。

然水个子长得高高的,腰杆挺得直直的,很少说话也很少笑。每天他从他家木楼里披着那件黑色的对襟土布衣服出来,走到生产队办公室二楼最后一间,打开“三用机”,放上一遍《东方红》之后,他就对准话筒安排人们一天的活路。每当他的话音通过喇叭响切在山村的上空的时候,人们就互相转告:“然水喊话了,出工!”说着就齐刷刷从家里走出来,到地里干活去。

天,他安排男人下地犁田犁土,女人上山割秧清堆肥;天,他安排男人修沟修路,女人薅秧锄草;秋天,他安排男人收割上公粮,女人秋耕秋种;天,他安排男人上山砍柴烧炭,女人在家织布补衣裳。特别是到年终分红那一阵子,全寨子老老小小聚在生产队办公楼前的院坝里闹哄哄的,只要然水一发话,院坝里顿时静悄悄的,鸦雀无声。然后他就宣布分红,多退少补,谁家改分多少,谁家该补多少,一清二楚,没有谁家有意见。那一招一式,有条不紊,非一般庄稼汉能为,令我那小小年纪,羡慕得不得了,立志长大后也当一个像然水这样的队长。

我听老人说,然水小时候没读过书,不识字,没文化。我读书的那年,然水下决心在我们生产队里办校,把不识字的父老乡亲组织起来学文化。每天晚上,然水亲自到夜校督查,谁来参加学习的,记工分,谁不来参加学习的,扣公分。每当夜幕降临,生产队二楼的房间里灯火明亮,朗朗书声从生产队部里飘出来:“不识字,实在难,革命重担难承担。……”从那时候起,我心里就树立了一种长大后要承担重担的信心来。那时候夜校课本里还有一句“农民夜校队队办,贫下中农齐声赞!”的话,我就觉这句话就是用来赞然水的。这样的夜校在我们山村里持续好多年,直到后来“包产到户”单干了才停下来,我们寨子里好多人因为夜校开班识了字。后来我在村小学里当老师了,晚上进寨子里去教夜校,当年然水办夜校的精神还在激励着我。(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我最感激的是然水对我家悄悄地保护。我家世代是寨子上的“鬼师”,从我的曾祖父起,就学会了给逝去的老人开“东家路”,还会用那一把干瘪的茅草占卜,之后还到人家去帮人家小孩“喊魂”,给人家“清家扫屋”,替人家“解关煞”。到我记事的时候,我的曾祖父早已死去了,这“鬼师”的职位度给了我的爷爷。我爷爷当时在寨子上很出名,谁家小孩有个头痛发热的,都来找我爷爷去“驱鬼”,谁家老人身体不舒服,就来叫我爷爷去“打替身”,去过之后老人、小孩果然也能好起来。那时候横扫“牛鬼蛇神”,我爷爷属于横扫之列。每次“运动”来的时候,然水晚上回来我家悄悄告诉我爷爷:“伯公,运动来了,这段时间注意点!”他讲完之后不多说一句,也不笑,我爷爷会意,就把挂在壁头上的茅草和“驱鬼”用的竹卦收了起来。我爷爷幸而没有被划成“四类份子”,也没有进过公社“学习班”。多年后我想,然水这样好的队长一直没有入党,也许有对我爷爷这样的“牛鬼蛇神”进行保护的缘故。

因为有了然水的暗中保护,“鬼师”这行当才能在我家传承下来。我爷爷之后,因为我的父亲死得早,就传给了我二叔。小时候我爷爷也想把这“鬼师”行当传给我的,因为当时我记性好,七岁就记住了很多段“开路词”,后来我上学,爷爷看我成绩好,决心让我读书。现在这行当又由我二叔传给了我弟弟。我弟弟三十多岁在寨子上就是出名的“鬼师”了。我和我堂弟搬进县城住后,我们劝我弟弟根据现在的生态移民政策搬进县城来住,他就是是不愿意。他说他来了,我们山村里就缺少一个人守护!是的,也许这“鬼师”行当也就是一种封建迷信活动,但是我们山里人也同样需要有份心灵守护,有一种心理安慰,有一份精神寄托!外国人不是有一种关怀叫“临终关怀”吗?说的是人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最需要有一个人来关怀。在信教的人中,是由教职人员去做这件事。而在我们东家人的山寨里,是由“鬼师”关怀。山里人死了,“鬼师”去给逝去的人按眼,给逝者洗身子换衣服,还组织逝者的亲人跟逝者吃最后的一餐离别饭,然后主持仪式送逝者的灵魂到祖宗住的遥远的地方去。逝者灵魂得到安息,生者心灵得到安慰。现在有些学者不把“鬼师”这些东西叫“封建迷信”了,而叫“民族文化”。无论民族文化也好,封建迷信也罢,人们认识世界的方式不同,对事物的看法亦不尽相同。不管怎样,现在回想起来,“鬼师”这行当能够在我家传承到今天,最感激的还是然水的暗中保护。

其实,在寨子上得到然水保护和帮助的不止我家一户。记得1976年9月毛主席逝世的那一天,我从学校放学回来,经过生产队的院坝,听到生产队的“三用机”在播放,人们在院坝议论:“毛主席死了!”然水听到了,严肃地对议论的人说:“毛主席不叫死了,叫逝世!”他仍然不拘言笑。从此,我知道,毛主席这样的伟人,不像我们山里人这样,死了叫“死了”,而应该叫“逝世”,表示对伟人的尊重。那时候毛主席逝世,每家的门头上都贴上一张白底黑子的大横幅“沉痛悼念伟大领袖毛主席永垂不朽!”我们生产队里包耸家外家是地主,虽然嫁给然耸家是贫农,但是当时上级有规定,地主、富农份子家不准贴这张横幅,包耸家得不到贴。当时寨子上得不到贴这张横幅的,人家一看就知道是“地富份子”,“地富份子”的儿子讨不到媳妇。当时包耸的儿子正当壮年,还没找到媳妇,着急!然水看在眼里,想在心里,决定给包耸家贴。临近生产队的兰老顺家是富农成份,看到包耸家都得横幅贴了,自己去他们生产队反应,结果也顺利贴上了,第二年,他们两家都讨上了媳妇。

包耸是山外的客家人(汉族),从小包小脚,因为土改划成了“地主成份”,才嫁到我们山里来的,她身体不好,又是小脚砍柴割草很不方便。那时公社开会办伙食,都要各个大队的“地富份子”砍柴抬到公社里去跟干部烧做饭煮菜,每到这时候,然水就跟公社的主任据理力争,说我们生产队的包耸身体不好,脚不方便,免除包耸的柴火。那时我就没见包耸抬柴去公社过。

毛主席逝世以后,然水就带领我们生产队探索新路子。他把我们生产队分成三个小组,各组干各组的,年终分成各组独立核算,激发大家的生产劳动积极性。他和我家分在一组,还把孤寡老人包汪、孤儿长生分在我们这一组,便于照顾。分小组以后,大家的生产劳动积极性提高了,果然那一年我们的收成好了很多。

1980年我们寨子实行了“包产到户”,土地分完以后,生产队的“三用机”和喇叭也卖给了私人,从此各家干各家的活,寨子里少了然水的声音,大家还有一段时间不适应。后来上级把公社改成了乡,大队改成了村,生产队改成了组。第一届村委会选举时,然水当上了村委委员。但是然水的一生仿佛只停留在生产队的岁月里,担任村委委员职务后,由于没有文化,只当了一届。那时他在村里的工作时村民们有什么纠纷了,请他去调解调解。然水就这样在忧郁中慢慢老去、死去。

然水死后,我们寨子多次选过组长,但是没有谁像然水当队长那样长久。最后我们寨子的组长轮流当,今年是你家,明年到我家。

(2013年10月6日初稿于麻江)

[1]然,东家话(贵州畲族语言)对男人的尊称,翻译成汉语是“公”、“爷”的意思。东家话有词语倒置的习惯,先称尊称,后称名字。“然水”翻译过来是“水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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