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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萨克雷到凡尔赛

2015-12-11 09:26 作者:张亚辉  | 9条评论 相关文章 | 我要投稿

萨克雷是巴黎南郊的一大片区域,并没有什么特别。如果非要说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大概是这里坐落着几所大学——从今年开始,合并为萨克雷大学,我也被动地成了萨克雷大学的第一届博士生。不过实际上的影响并不大,综合理工的校园一如既往,风很大,一派地广人稀的景象。

当我第一次听到巴黎综合理工学院的名字时,并没有特别的感觉;可是当我了解它的往事时,却肃然起敬——它的先贤里,有好多是我所知道的,比如拉格朗日和柯西。

作为固体力学的博士,我每天都会和这两个名字打交道。他们创立的理论的一部分,成为了这个学科的基础。拉格朗日是发现柯西的伯乐,柯西也不负厚望,二十七岁就成了法国科学院院士,不到三十岁,就建立了微积分的极限理论。其天才的成果过于丰富,以至于统计清楚以他名字命名的定理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人总是要死的,但是,他们的功绩永存。”这是柯西临终前的最后一句话。他死于1857年,这一年,并不平静,在万里之外的中国,英法联军攻占广州——第二次鸦片战争刚刚开始。三年后的北京,圆明园毁于英法联军的一把大火。

我总是感慨,为什么从高中开始,学到的每一个定理都与中国无关;我总是遗憾,为什么我们的先辈全盘缺席了近代的科学大发现。力的单位是牛顿,压强的单位是帕斯卡,电流的单位是安培,电阻的单位是欧姆,热量的单位是焦耳,功率的单位是瓦特,频率的单位是赫兹,磁通的单位是特斯拉……唯独没有中国的名字。出于一种特殊的感情,每当我详细了解一位科学先贤后,我总会查证一下,当时的中国处于什么时代。柯西也不例外,只不过却让我有了一种更为复杂的感觉——1857年,我们的先辈又一次倒在近代技术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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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凡尔赛却是很早的事情了。教科书告诉我们,1919年巴黎和会上,列强们把德国在山东的权益让与日本,这个条约,就叫凡尔赛合约。年少时读到这里,心里总是痛骂着卖国的政府,怎么就不珍惜这大好河山。中国人并非无能,从业务上讲,当时的中国代表团丝毫不输西方同行,可是又能如何呢?国力如此,弱国外交家,或许就只能戴着一顶卖国的帽子,用口舌来为这个骨瘦如柴的国家发出最后一点声音——来不及有人听就湮没于一片嘈杂。喧嚣之中,又有谁还记得,这个骨瘦如柴的躯体,也曾经是一个巨人。

1564年,是明嘉靖四十三年。嘉靖是明世宗朱厚熜的年号,那年,离他死还有不到三年时间,当然他自己是不知道的,继续专心致志地求道升仙炼制丹药。同年,在意大利西海岸的比萨城,诞生了奠定近代科学大厦基础的巨人——伽利略。我曾想,15世纪,也就是明朝年间,是不是中国开始衰落的转折点。后来我逐渐明白,所谓衰落,不过是一种对比的感觉。从我们自身的坐标来看,并没有什么可衰落的,相反,我们的瓷器更加精美,我们的丝绸更加细腻,我们的礼教更加复杂。可唯独有一点,没有人去愿意去想火是什么,水是什么,风是什么,这个世界的本质是什么。我们的四大发明,改变了人类文明进程,可是以四大发明为代表的技术成就,更多的是像青铜器铁器的出现一样,是社会发展的伴随产物。而当社会发展到一定阶段,当西方已经产生明确的社会分工,已经专门有一批人走进实验室的时候,我们却依然是那个样子。君子们都忙着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修了几千年的身,还是那一套身;齐了几千年的家,还是那样的家;治了几千年的国,还是那样的国;而我们自以为平了几千年的天下,却早已不是那个天下了。

当伽利略在实验室研究滑块是怎么运动的时候,万历年间的君子们在子曰诗云;当牛顿建立微积分提出万有引力定律的时候,康熙年间的君子们在子曰诗云;当法国的工程师马吕斯已经观察到光的偏振的时候,嘉庆年间的君子们在子曰诗云;当法拉第发现划时代的电磁感应时,当麦克斯韦写下奠定电磁学基础的那组方程时,当汤姆生的视角已经进入原子内部发现了电子时……偌大个中国,几千年文明,竟然容不下一间实验室。

因为五四时期的先贤们对传统文化进行了猛烈的抨击,近年来,对他们的批评也日渐增多,认为他们矫枉过正对传统文化造成了伤害。事实也确实如此,例如主张将汉字拼音化的论调,无论如何都是不可接受的。可是有一点我却能理解他们——他们是那个时代为数不多的将德先生和赛先生介绍进入中国的人。他们的声音如此决绝,可以想见,他们该是何等的痛心疾首。司马迁写屈原:“世人皆醉而我独醒……宁赴常流而葬乎江鱼腹中耳。又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之温蠖乎?”当死变得容易时,活着就成为了痛苦,更何况活着是为了改变。从1840到1919,那为数不多的几个清醒的头脑,面对举国皆睡的沉寂,又该是何等的悲愤与孤独

我并没有对传统文化有任何的成见,相反,我深深沉醉于那说不尽的唐诗,道不完的书法。我只是觉得有太多的遗憾,几千年里,中国的全部精英,怎么就只有一种活法……

可是我错了,因为我知道了一个人,他的名字叫刘徽,他是那个时代世界上最伟大的数学家,他是中国人。

刘徽这个名字之所以流传下来,是因为他在一千七百多年前写过两本著作,一本是《九章算术注》,一本名为《重差》。书名虽在,内容却多已失传。从仅存的流传本中,我们知道,他论证了无理方根的存在,他的研究已经触及到线性方程组的增广矩阵,他创立的割圆术已经包含了极限的思想,他计算出了3072边形的面积,他把圆周率计算到了3.1416……大约两百年后,祖冲之在他的基础上,把圆周率精确到小数后第七位,这个精度直到祖冲之去世一千年后才被打破。

在中国古代,数学研究向来是不入流的。几何学多用于木匠,营造房屋桥梁;算学则不过是商贾买卖之用罢了;朝廷偶尔也重视一下,因为还有一种东西叫做历法。赖于现代教育的宣传,祖冲之是我们所熟知的,而真正在他死后一千多年时间里,知道他的并没有几个。他之所以留存于史料,并不是因为他的数学成就,而是因为他曾经为官一方。这也是古代数学家的基本特点。像明朝的徐光启,后世的史书,只道他是朝廷礼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加太子太保、少保,谥文定,哪里知道,他是翻译《几何原本》的第一人,“几何”这个词就是他确定的,他译定的点、线、直线、平行、直角、对角等一系列基本概念流传至今。

刘徽则远没有这么幸运,我们只知道他是魏晋时期人,其他的一概不知,籍贯地不详,生卒年不详,无史料记载。这个名字,没有出现在任何一本传记里,甚至连现在的输入法也没有将其收入默认词组。他终身未仕。可是与这空白的史料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这样一个事实——在那绵长的以世纪为单位的时间里,他是唯一一个可以在自然科学领域和西方论说短长的中国人。

我很想给这位一千七百多年前的学者多着些笔墨,可是他留给我们的印象太过模糊。后人已经很难想象刘徽是在一种怎样的条件下去坚持数学研究。但我想,比之于物质条件的艰苦,他的精神更是孤独的。他终生的心血,不过是奇技淫巧,登不上大雅之堂。时人不屑,君子不齿。就是算到3.1416又何妨?终非圣贤之道,不过末流之辈耳……

谢谢杜甫还留给我们一首诗,可以让我表达此刻的心情: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

史载:“(祖冲之)永元二年卒,年七十二。着易老庄义,释论语、经,注九章,造缀述数十篇”。这些评价,没有多少人会记得。今天的人们只知道,他在人类文明进程中把圆周率的精度统治了一千年。

徐光启译了六卷《几何原本》后感慨:“窃百年之后,必人人习之”。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想必是孤独的。但他的预见是正确的,当今的汉语圈,还在用着他当年译定的术语。

对于刘徽,我们只能从他仅存的著作中领略他的风采:“割之弥细,所失弥少,割之又割,以至于不可割,则与圆合体,而无所失矣。”人类应当为这样的句子感到惊艳,因为它代表着,人类的智慧在一千七百多年前就已经达到了这样的高度。《九章算术注》原序中写道:“徽幼习九章,长再详览。观阴阳之割裂,总算术之根源,探赜之暇,遂悟其意……当今好之者寡,故世虽多通才达学,而未必能综于此耳……”当今好之者寡,唯刘徽一人而已。于是,在一千七百多年的天地间,他只给我们留下一道长长的背影:

道之所在,

虽千万人鄙之,

吾往矣。

凡尔赛宫是一个很美的地方,如果没有事,我宁愿可以整个下午坐在那里,俯看着花园,晒着太阳,吹着风,翻几页书。游客里中国人很多,耳畔时时响起亲切的母语。游客们走过的路,巴黎和会上中国的代表团也走过。快一百年过去了,我的中国早已经不是那个中国,在那片可的土地上,已经成长起无数的实验室,它们中的佼佼者,正在悄然改变着世界科技的布局。

终于,刘徽不再孤独,虽然这一千七百年的等待有些漫长。

我又想起了1919年的凡尔赛,我想,要是他们再来一次该有多好,不去争论,不去反驳,就只静静地欣赏一下阳光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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