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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处是归程(小说)

2015-11-23 09:37 作者:寻梦潇湘(原玉彊道人)  | 5条评论 相关文章 | 我要投稿

一、

屋后竹林太阳啼鸣第一声婉转的歌喉,陈淑贞便早早地蹑手蹑脚下了床。她习惯地望了望窗外,第一縷晨曦穿过晚秋蒙蒙细,照亮了屋前的禾场坪。昨洞庭湖风刮得好紧,把禾场坪边两颗桃树树叶儿吹落一地。

陈淑珍轻轻地洗漱完毕,站在洗面架前,她又瞄了自己一眼,二八年纪的她,看去已近四十岁,弱显枯黄的头发间隐藏着几根沧桑白发,晒得微黑的瓜子脸上泛起了淡淡的黄褐斑,眼角的皱纹过早地拉深拉长,预示青不再。

她下乡八年,嫁给当地农民六年,为丈夫生下一儿一女,女儿今年五岁,儿子两岁。六年来,她每天的工作除了生产队出工,就是照顾公公丈夫儿女。这些活儿她由不习惯到习惯,由习惯到自然。岁月的变幻风云,农村的风霜雨将一个成市姑娘,一个大学教授的女儿蜕变成了一个典型的农家大嫂。

现在,岁月的风云又要再让她变幻一次。就在今天她将返城,按返城政策,她已迁移了户口,回到那座古城,回到苍老父母的身边。父母在大学教工餐厅为她谋取了一个职位。从今往后,她将永远离开洞庭湖平原,离开疼他的丈夫和公 公,离开两个幼小的至亲骨肉。有什么办法呢,唯一的哥哥在文革武斗中死去;大学里,吃尽苦头的反动权威父母刚获平反不久,闹下一身病痛,特别是父亲身体还是伤残。虽然他们嘴上不说,心里肯定直巴望着这唯一的女儿能回到他们身边。

昨晚说好,丈夫今天上午送她。她睡在床上思来想去,如果让丈夫和孩子送她,一家人又是一场生离死别的痛哭,她怕自己克制不住又会打破返城念头。她于是起个天麻亮,趁一家人还在睡中,一走了之。她提起红色小手提行李箱,提箱很轻,箱里仅装着几套简单的换洗衣服,外加一本厚厚的《唐人选唐诗》。其实这本书六年来都没怎么翻动过了,书和手提箱都还是下乡时带来的,真是如何来如何去,唯一改变了的是由远大理想变成面对今日的现实。(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西厢房传来几声公公的咳嗽声,但很快又安静了下来;北向栏里的两只猪娃发出哼哼声。她提着小提箱站在房内床前,仔细端详了一回鼾声中的丈夫,又模糊着泪眼巴望着一双熟睡中的儿女,不由一行无声的清泪滴落在潮润的地上。她赶紧向门前走去,站在门前又犹豫了一回,放下手提箱,从贴身的衣袋中拿出一个小布包,慢慢打开,里面露出七张五元钞票。她在心里计算了一下,从洪山头下长江坐船到岳阳要花一元貮毛钱,从岳阳坐火车到古城要花貮元四毛钱。她于是从中拿出六张票子放在书桌上,用茶杯压住,将仅有的五元钱用布包好放入贴身衣袋,提起提箱毅然决然地步出房间。

出的屋门,绵绵秋雨暂时停了,风却大了起来。洞庭湖吹过来的风把满禾场坪

的桃树叶吹得稀里哗啦狂奔,唯有桃树枝桠上还魂牵梦萦着几片残叶在风中缱绻。

走出村庄,一条铺满石子的公路直通洪山头,天刚麻亮不久,路边等过路班车恐怕还要两个小时,十来里地,甩手不要一个小时就到了,她踩着泥泞的石子路走向漫漫归程 。

二、

这条通往洪山头的公路,八年来她不知走过多少回,公社地址在那儿,公社粮站在那儿,大的集市在那儿,轮船码头在那儿,知青开会在那儿,逢年过节采购一家人的物资都在那儿,每次回家探亲都要在那儿坐船。记得最清楚的是往公社粮库送粮,挑着一百多斤的担子要走十来里地,她是一个要强的女人,当知青的头两年,为了多赚工分,她像当地强劳力妇女一样拣重活干,拣重担挑,可是力不从心,挑着一百多斤的谷子,一路上晃晃悠悠,脚上起了血泡,肩膀磨破皮,汗水湿透短裤,谷子还没有送到岸。是生产队里一个青年农民,成了她的贵人。每次都是这个青年农民送完谷子打回转,半路接过她的挑子,一声不吭地一口气挑到粮站。渐渐地,她对这位有些腼腆的话不多言的英俊的青年农民产生了好感。

她们这个生产队一共下放了四个知青,两男两女,刚开始还比较团结,后来为了一些生活琐事产生矛盾,大家都刚从学校出来不久就下乡,都没有生活经验,又年少气盛,为了一件生活小事往往争论不休,甚而由争论演变成争吵,男知青不谦让,而且有些霸道,女知青不服气,最后导致两个女知青拧成一股绳,两个男知青另起炉灶。现在回想起来,自己真是不应该和男知青争吵。母亲在家时教导她,“君子欲纳于言而敏于行”,自己勤奋敏捷做到了,说话谨慎郑重却没有做好。她的父母都是知识分子,父亲在大学里是中国古典文学教授,母亲是哲学系副教。她们都喜欢中国古典文学和哲学,在家喜欢讨论庄子,墨子,孔子,可惜文革中双双被打成资产阶级反动权威,学术上没有说话的权利,工作上没有教学的资格,一切好的都没有份,挨批判、蹲牛棚却少不了。哥哥死了,父母蹲牛棚都不在家,她高中毕业,大学没招生,又不能参加工作,正好遇上上山下乡高潮,在街道主任动员下,也没和远地的父母商量,就将户口迁了。

下乡的第二年,遇上工厂招工,两个男知青 家庭出生好,都被招工走了。另一个女知青也走了,和公社年轻蹲点带队干部结了婚。若大的房子里剩下她一个人,屋内空荡荡的,心里空落落的,像一只离群的鸿雁,孤单寂寞彷徨,入夜更是害怕。双抢季节,插秧割禾,至晚归来,早已浑身无力,瞌睡战胜了饥饿和劳累,哪还有力气生火做饭,这时又是那位接过她谷挑的青年送来了香喷喷的饭菜。青年每一次送来饭菜,也不多话,腼腆地笑笑,走了。

这位腼腆的青年就是她现在的丈夫花满园。

三、

湖区季来得早,收了晚稻,摘了棉花,几场老北风一刮,天空就飘起了雪花。她下乡的第二个冬天,那是一个多雪的冬天,尺深的大雪困的人出门都困难。有一天下午,花满园冒着大雪来到了她住居的茅草屋,轻轻敲开她的大门,原来是给她送鱼来了,说是他和他在洞庭湖的近湖,用渔耙耙了鱼,他爹叫他给知青陈淑珍送一条鱼来。她看着这一条嘴巴还在噏动的鲜活大金丝鲤鱼,内心既感动又有些过意不去。花满园看她正在看一本《唐人选唐诗》,便主动帮忙将鱼剖了,细心地剁成一块块,将一部分用盐腌了,便告诉她说,腌了盐的鱼吃时,过一道清水漂一漂再下锅,味道会更好。花满园做完这一切,打一声招呼要走的时候,陈淑珍把她留住了。她问花满园想不想偿她做的萝卜煮鱼味道,花满园点头答应了。离做晚饭时间还早,陈淑珍叫他坐了,给他泡一杯古城带来的茉莉花茶,登时香气弥漫了屋内。外面下雪,茅草屋矮,房内空间小,虽然没生火,相对还暖和,湖区少煤,更没有碳,农家都是用树根树兜烤火,陈淑珍怕烟熏,干脆不烤火,年轻,热量大,她并不觉得冷。

陈淑珍早知道花满园比自己大两岁,先他一年县高中毕业。还知道他的爷爷是革命烈士,当年跟贺龙闹两湖革命,为了掩护大部队撤退,他带领一个排的战士断后打阻击,全部壮烈牺牲。他家门楣上挂着的光荣烈属牌告诉了知青们一切。她还知道花满园是独生子,打小,父母怕男孩难养大,于是把他的名字取得女娃一点。

在交谈中,陈淑珍了解到花满园也喜欢中国古典诗词,她真是有些不敢相信。花满园说这是他读县高中时,受班主任老师影响,班主任老师是古典诗词迷。陈淑珍想了解他的古典诗词基础有多深,便问他七言绝句平仄格式有几种。花满园说,七言绝句平仄格式有四种,和五言绝句格式是一致的。陈淑珍觉得他的诗词基础尚可,他把要问的问题给回答了,还将她准备要问的问题一块给回答了。她问花满园愿不愿意带着“镣铐跳舞”,拟题赋诗。花满园说:“可,你便出题。”陈淑珍望了一眼窗外,看见禾场坪前的流水沟边有一株野生的腊梅花,正迎风傲雪开放了两三朵,便以《雪中寒梅》为题,二人各作一首七言绝句。花满园含笑点了点头,便凝望窗外沉吟起来。

片刻,陈淑珍便在纸上写下了一首七言绝句:

临寒独自叹生平,

一 任洞庭怒转蓬。

恶水穷乡何所谓,

沥披肝胆满园春。

待到陈淑珍写完,花满园的绝句也出来了。他拿起笔写下:

一径寒香尚可陈,

洞庭穷恶驻淑渶。

东南西北珍藏少,

秋冬负重荆。

两人依次看完对方的诗,会意地相似而笑,两人都将对方的名或姓名嵌入了诗中,字里行间或披露出备至关怀或隐藏殷殷爱意。可以说他们的一场恋爱就从两首诗开始了。

四、

陈淑珍一路上孤独地走着,一路想着下乡八年的人生过往。她想两岁的儿子花正春和五岁女儿花正香一觉醒来,从此再看不到母亲,那会是什么样的场景。每日至晚,春春一定要妈妈陪伴方能安睡,爱漂亮的香香每天都是母亲给她扎漂亮的辫子。她想到这里眼眶又湿润了。婆婆前年就因病去逝了,一个祖孙三代的农村家庭,没有一个当家的女人打理,将会是一个什么模样,她不敢想像下去。

那一座遥远的古城住着自己老而多病的父母,作为女儿自打下乡以来几乎就没有陪伴过他们,也没好好给他们尽。特别是父亲因批斗挨打,腿部受伤,而后又得不到有效治疗,直至左腿股骨坏死,去年被截肢后,一直在轮椅上过日子。母亲患糖尿病,高血压,还得护理伤残的父亲。母亲来信说,她干家务活越来越力不从心了。母亲是个坚强的女人,不到万不得已,她不会透露出这样的隐情。其实,母亲不说,她也能想象到这些问题的严重性,父亲的个头那样大,母亲却那样瘦弱,居家生活的种种不方便,可想而知。况且,母亲还要上课教学。

两头家庭孰重孰轻,她真是拿不定主意。因为心事太重,近段时间,无论是干农活还是干家务活,往往忙中出错。还是公公看出了她的心事,多次提出让她回城伺奉父母。公公花盛坤是老生产队长,还兼大队党支部委员,是一个顾大局识大体一心为公的基层干部,是一个有头脑有远见的老党员。记得自己和花满园准备结婚时,公公说过一番这样的话,他说,如果你们是真心相爱,缔结百年之好,我一千个赞成。如果你陈淑珍是觉得我们一家人对你好,你仅仅抱着感恩的心嫁给满园,就没有必要,我们农村人对你们知青好,是出自内心,不求回报;你们小小年纪就离开父母,下乡到了我们这里,于我们是一种缘分;照顾你们,更是我们一种责任。文革终归要结束,你那知识分子父母也一定会平反,我给你交这个底,你一定要想清楚了再考虑结婚问题。

陈淑珍现在还真是没搞懂,一个普通老农民,一个最基层的共产党干部为何会有这样的远见卓识。他最近还说过,这场文革的破坏性,至少要祸害到中国三代人。

陈淑珍当然想清楚了,她爱花满园,花满园爱她。爱打破门第,打破世俗的一切陈旧观念,他们相知相恋,最后通向婚姻殿堂。尽管他们结婚没有领结婚证,但他们是事实婚姻,在生产队里办了酒,请了客,大家都知道这回事就行。在当时的农村谁也不把一张纸当回事。

五、

陈淑珍来到洪山头,长江还是那样宽广博大,船舶在江中穿梭,远去的帆影远接蓝天。江风好大好凉,她赶紧将围脖系紧了。她在岸口购票厅购了船票,下到轮船码头排队等船。等了好一阵,下一班江轮终于靠岸了,她站在队伍里作好验票登船的准备,忽然发现验票口有一个像香香的小女孩在焦急地东张西望,女孩蓬乱的头发遮住半个秀丽的瓜子脸蛋,穿着一件小花袄,衣襟上下纽错了一颗,以至棉袄穿在身上显得特别扭,藏青布罩裤浅满泥点,脚上的花布鞋只穿了一只,另一只脚赤裸着,脚面被寒风冻得通红。这不就是香香吗,她不敢相信,揉揉眼睛再仔细一望,果然是香香。她叫一声“香香”!赶紧冲开队伍,奔跑向前,迎着跑向她的香香,张开双臂蹲下紧紧抱住可怜的女儿。

香香没有哭出声音,只是紧紧依偎着母亲,俊俏的脸上无声的泪水豆儿般滚落。陈淑珍抱住女儿用颤抖的声音说:“香香别哭,妈妈在这里。”女儿说:“好妈妈,香香没哭,只是流了泪;妈妈你哭了,妈妈的泪水比香香流的还多。妈妈不哭,香香听话,香香送妈妈上了船,就回家。”女儿的哽咽细语,成熟了苦难光阴,润湿了围观大嫂大姐的眼眶。

淑珍听了女儿的话,早已是泣不成声。她强忍了忍放纵的泪水,轻轻提起女儿那只没穿鞋的脚,水嫩嫩的小脚脚板已经被石子儿磨起了几个水泡,还有一处地方磨破了皮,渗出了殷殷的血。她将女儿沾满泥点的脏兮兮的脚塞入自己薄薄的棉袄,用体温去温暖它。在询问中,女儿告诉母亲,她一觉醒来,没有看见妈妈,红色提箱也不见了,她知道妈妈定是走了,爸和爷爷都没醒来,她不忍叫醒他们,这就自己一路寻来,跑得急,鞋子掉了一只都不知道。

陈淑珍将女儿抱上码头,在小贩手里花七毛钱买了一双小布鞋给女儿穿上。又在另一小贩摊上花一毛二分钱买了一碗肉丝粉,让女儿坐着吃,她自己花五分钱买了一个烤饼坐下陪女儿吃。烤饼太干,她向小贩要了一碗白开水和着烤饼就着吃。

陈淑珍在码头车站联系好了一趟去县城的班车,将女儿交给司机,拜托他路过东旭大队时,让女儿下车回家,热心的司机爽快答应下来。她看着女儿上车坐好,在窗口向女儿千叮万嘱,看着长途汽车发车跑出好远,只至看不到车身影子,这才忐忑地提着小提箱走下轮船码头。

上的船来,船上已经没有了座位,她只好站立在一处临窗的位置,茫然地看着岸上人来车往的码头。一声长鸣汽笛,轮船启动开始离岸。她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童声在叫妈妈。定睛一看,原来是丈夫花满园抱着两岁的儿子站立在趸船上眺望,儿子看见她了,一双小手伸得老长老长,拼命地喊着:“妈妈,妈妈,我要妈妈......。”儿子童稚的歇斯底里的哭喊,定是感动了长江浪花,它们随着凄切的喊声,追寻着孩子的母亲。她的丈夫眼里也分明噙着悲戚的无奈的晶莹泪花。

无情的长江很快将轮船送出好远好远,一只离群的大雁孤行在蓝天,独自向南方飞去。

长江上空又飘起了绵绵秋雨,雨丝越下越密,越下越长久,像一个归途女人思念丈夫儿女无尽的泪雨。

作于长沙:2014.5.中旬

首发散文网:https://www.sanwenwang.com/subject/37987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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