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圆明园深秋

2015-11-10 07:31 作者:野鹤闲云  | 41条评论 相关文章 | 我要投稿

当我从地下穿越了京城,两脚踏在圆明园废墟中林荫下的碎叶上时,法兰西共和国总统弗朗索瓦•奥朗德正在人民大会堂东门外广场的红毯上检阅中国人民解放军三军仪仗队。

这个深秋时节,我和法国总统一起来到了北京。只是两个大国的领导人正在放眼世界,着眼未来。而我则走进了一段历史,一段令人难以忘怀的历史。秋风不急不缓,轻柔的吹着,天安门广场上红旗猎猎,圆明园废墟里落叶飘飘。猎猎的红旗正在见证一个大国的崛起,而飘飘的落叶却无言地诉说着一百五十五年以前的悠悠往事。时光的影子,就在这个深秋的某一刻深深地烙在了我的心中。

弗朗索瓦•奥朗德绝对不会知道,在他访问的国度里芸芸十三亿众生之中有一个我。而我却知道,他在深秋里来华的深谋远虑。我挤在车厢中从地下穿越天安门广场的时候,或许他正坐在礼宾车中,在戒备森严的护卫下离开国宾馆,前往仪式现场。然后,我就从地下冒了出来,花十元现金买了一张门票,从正觉寺进入了圆明园遗址。我在正觉寺大殿里凝视玻璃橱窗中展览的残碎的瓦当时,天安门广场上礼炮轰鸣,中法两国国歌声嘹量。

正觉寺里没有佛乐,也不见僧人,没有人对我喊一声:“阿弥陀佛!”

这是我第一次从正觉寺进入圆明园,却是另外的一种感觉。这座始建于大唐开元年间的寺庙,在1860年及1900年,圆明园两度罹劫时,因独处绮园墙外而幸免于难。但后来还是没有保住,还是被岁月的风烟给湮没了。如今倒是修葺一新了,可总让人觉得有些遗憾。这些年我在山河间穿梭,看到了无数的类似建筑,那些张扬的斗拱和连青苔都不生的石缝,都清晰地向我诉说这两个字,“假的”。(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漫步穿越寺院进入绮春园的时候,我为寺院的命运多舛感到悲哀。而这种感觉,估计弗朗索瓦•奥朗德绝无体味。

而我是百味杂陈的。

连续三个深秋的最后一周,我都在京城。深秋的京城,香山的红叶似火,颐和园里万顷清波,还有长安街色里灯火璀璨,王府井商业街人声鼎沸。京城自古繁华,如今又逢盛世,宾客云集也是常理。我却是个例外,每年深秋,都到圆明园废墟里低头漫步,踽踽独行。

脚下是枯黄的碎叶,踩下去就发出“嚓嚓”的响声,脚抬起来的时候,响声就不同了,我似乎听到了叹息的声音。声音很轻,却又听得分明。我停下来,凝耳细听,声音却消失得无影无踪。索性弯下腰,捡起一枚叶片,仔细观察它的纹路。这是一枚金黄色早落的银杏叶片,因为大多数银杏叶片尽管已经变成了金黄,却并没有掉落,依旧在秋阳中反射着耀眼的金光。我把叶片反转放在掌心,叶子背后的纹路清晰可见,所有的条纹从叶柄开始,便放射线一样直抵叶缘了。这种叶儿不像梧桐和杨柳,中间有一条清晰的主脉从根到梢,贯穿始终。

我再一次低下头,从我捡起叶片的缝隙里,看到了泥土中斜插着的一片残存的瓦当。把叶片交到左手,右手一用力就把瓦当从泥土中拔了出来,突然觉得有些熟悉,仔细一想就笑了,原来这片残瓦竟和左手里的银杏叶片十分相似。

头顶上似乎落下了什么,丢掉瓦片和银杏叶,往头上一模,竟然又是一片银杏的叶子。抬起头,看到一株参天入云的银杏树,伟岸地立在那里。秋风吹落了一些叶儿,还有一些留在树上,向阳的树梢上部,竟然还有一些绿色。

我问自己,如果历史是一株大树,刚才丢掉的残破的瓦片,就是它在岁月长河里抖落的叶子吗?叶子每年都是春发秋凋的,而那些历史中的亭台楼阁上的红墙碧瓦呢?跌落尘埃以后,是否也会重生呢?

脚下的瓦片未必就是圆明园盛世辉煌时的旧物,两次罹难以后,圆明园又遭受了无数蹂躏,早已面目全非。在进行保护性抢救时,曾经有几个村落从这里整体搬迁,这些瓦片未必就不是寻常百姓房顶上的遗物。我想起了梁思成,想起了他为保护老北京古建筑的不懈努力和无尽遗憾。如今的京城高楼林立,却失去了往昔的风韵。老胡同和四合院正悄然消失,尽管没有英法联军再一次点燃罪恶的火种。

我回头望过去,逆光中正觉寺大殿的屋脊上,琉璃瓦金光闪烁。两眼一花,似乎一道青光从眼前闪过。

眼前飞过的是一只翠,在我前边不远处的小溪边上的石矶上停了下来,一动不动。我悄悄靠近,小精灵依旧无视,而专注地盯着溪水。怕把它惊跑了,我也停下来,悄悄坐在一块青石上,小心翼翼拿起相机为它拍照。它的羽毛翠蓝发亮,因停靠的地方树影斑驳,身上的颜色也就不断变化,时深时浅。

我轻按快门,拍下了几张以后,却见它倏然消失了,石矶下的小溪中有一串水花飞溅起来,转眼间小翠儿就从水底飞回了原处,嘴里多了一条银光闪烁的柳叶般的小鱼儿。小鱼儿不断挣扎着身体,对自己为什么会从水底飞到空中无法想象,当然也不知道自己的生命已经走到了尽头。小翠儿用长喙在空中把小鱼儿翻转了几次,等到鱼头冲着口腔,便仰起脑袋吞下去了。

小翠儿再一次起飞,站到了小溪对岸的一株小树上,歪起脑袋在树枝上一左一右擦了擦嘴,沿着小溪向前飞去。我紧紧跟随,直到它踪影皆无。眼前豁然开朗,却是一片水塘,满塘都是残荷,枯黄的叶片低垂到水面,几只莲蓬丢失了孩子,空旷的眼窝无助地望着苍穹。

小塘对面,有几株金银木,树上有串串晶莹的红色珠子,玛瑙一般。一丛修竹,茂盛地摇曳着,叶片唰唰作响。风从那边吹过来,荷叶也开始有响声了。“竹坞无尘水槛清,相思迢递隔重城。 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声。”尽管李义山未到此处,但此情此景,他的诗句还是浮现在心中。

天气晴朗,没有雨声,只有穿过竹林的风声,穿过荷叶的风声,还有已经消失在稍前的那声小翠的鸣叫,和我踩在碎叶上的窸窸窣窣声。而这些声音在我听来,像极了一场倾诉。

在这样一个深秋的日子里,这些别人不曾听到的声音,要向我诉说什么?一百五十五年前那个深秋里发生的故事吗?

那一年的深秋,“有一天,两个强盗闯进了圆明园。一个强盗洗劫,另一个强盗放火。似乎得胜之后,便可以动手行窃了。他们对圆明园进行了大规模的劫掠,赃物由两个胜利者均分。”

这段话,是法国大文豪维克多•雨果告诉世人的。他最后说,“法兰西帝国吞下了这次胜利的一半赃物,今天,帝国居然还天真地以为自己就是真正的物主,把圆明园富丽堂皇的藏品拿来展出。我希望有朝一日,解放了的干干净净的法兰西会把这份战利品归还给被掠夺的中国。

现在,我证实,发生了一次偷窃,有两名窃贼。”

法兰西的战利品归还中国了吗?自然没有。许多最珍贵的文物,依旧在卢浮宫里陈列着,向世人炫耀。而我眼前的圆明园,依旧是满目疮痍。

我从福海向西行,走进了一片人迹罕至的地区。没有泊油路和水泥路,我是沿着一条土路进入的。树木依旧高大,却没有了景点的指示牌。四周静的可怕,没有人影,仿佛我走进了另一个时空。七回八转,我好似迷路了。是迷失在历史之中,还是迷失在现实之中呢?

突然,头顶上有声音响了起来:

“哇!哇!哇!”

我正毛骨悚然地寻声音的来源时,前方一座土岗后边传来了犬吠之声。我先在树梢上看到了几只黑色的乌鸦,又在土岗边看到了一只小牛犊般的灰色的大狗。那条狗凶神恶煞一般,脖子上的鬃毛炸了起来,一边狂吠,一边向我步步紧逼。我心中一凛,不由得有些害怕。这时头顶上的乌鸦又叫了:

“哇!哇!哇!”

我突然觉得后退不是出路,假如我转身就跑的话,那只恶犬说不定会在我脚后跟上狠狠来上一口,那就惨了。记起了儿时在乡野里听到的老话,“狗怕弯腰狼怕蹲”,我就弯下腰去,竟然看到了一块砖头。捡起来拿在手中,立刻就胆大气粗了。手一抬,那条狗夹着尾巴跑到土岗后边去了。我微微一笑,亏它跑得快,不然我会用这块凝刻着历史的砖头狠狠地砸向这个狗东西的。

狗跑了,乌鸦也飞走了,前边空地上有两只喜鹊在啄食落地的构树红色的果实。见到我的身影,喳喳叫了几声,向东南方向飞去。

我跟上了它们,在不远的地方,听到了游客的声音。我向前走去,遇到了两扇打开的铁门,铁门上边订了一块标牌,写的是“未开放区域,游客止步”。

我赶紧跑出大门,就像从历史中穿越回到了现实。

几个小小的穿着校服的学童跑到我近前,问我有没有见到一个带着蓝色贝雷帽的人,我摇摇头。我很想告诉他们,我都不知道贝雷帽是什么样子,就如不知道从前的圆明园是什么样子一样。孩子们无暇听我的话,跑过了福海北岸的红色拱桥,嬉闹着远去了。我跟在孩子们身后,向东走,就看到了西洋楼遗址。

西洋楼遗址需要单独购票,我曾经进去过一次,在我几次到圆明园的经历中也只进去过一次,以后就不想再进去了。我触摸过那些冰冷的石柱,那次也是深秋,也是黄叶飘飞的季节。我把手放在石柱上,一股透彻心扉的寒意穿进了我的身体,令我不住战栗。可我明明知道,这些豪奢的石柱曾经巍然屹立,支撑着豪厦的穹顶,它们曾经在康乾盛世的时候温润无比,也曾经在1860年那个深秋被烧成了炙热的红,差一点就像火山的岩浆一般,融化进历史的尘埃。

我怕心痛,触摸过一次就已经终生难忘了。我离开如织的游人,继续东行,进入长春园北侧的湖边小山的林地之中。整个三园的植被,这里的秋色是最好的。因为水里有芦花,岗上有黄栌,路边有银杏,水岸有几株红枫。

放眼望去,银杏叶金黄,黄栌叶火红,红枫叶娇艳如二月春花。还有婀娜垂柳,参天白杨,苍松翠柏中,鸟声婉转。只可惜脚下的土岭中依旧是残碎的瓦砾。转过一个弯,从土岭边一株生了探海枝的黄栌树下穿过,就看到含经堂的遗址了,“蕴真轩” 和“神心妙远”两组重要建筑的基址赫然在目。即使我对古建筑艺术一窍不通,但也可以从遗址上揣度当年这里的辉煌,而今这里只有黑色的砖基,沉默无语。

京城的高大建筑越来越多了,有许多竟然是法国人设计的。法国人保罗•安德鲁设计了一个鸟蛋一样的国家大剧院来配合瑞士人雅克•赫尔佐格和皮埃尔•德梅隆设计的奥运主场地鸟巢,荷兰大都会建筑事务所的首席设计师库哈斯又在中央电视台弄出了两条巨大的鸟腿,“鸟”建筑充斥京城,充斥华,我们金碧辉煌的故宫被林立的高楼围了个密不透风。但毕竟它还在华夏的中心,向无数的国人和外国人出售着门票,供人瞻仰,供人膜拜。

连续三年深秋,我除了几进圆明园以外,也到过京城许多地方。许多景点金发碧眼的外国人很多,甚至摩肩擦踵。我知道有很多人是来自英法两国的,他们在故宫博物院,在颐和园石舫前留下了脚印,唯独圆明园,外国人少的稀奇。我不解因了什么?难道当年英法联军的后代也心有愧疚吗?

其实,我也是心有愧疚的,因为我的同胞们在圆明园两次劫难以后,又给这“万园之园”的废墟增添了无数浩劫。

弗朗索瓦•奥朗德会到圆明园的废墟上来吗?我知道大人物们国事繁忙,那我与他将无缘得见了。我还是钻入地下,纵贯京城,继续去读我的圣贤之书吧。

回首西望,阳光下的圆明园中,那些红枫黄栌和银杏的叶片,在瑟瑟秋风里竟然有了烈火的颜色,且越烧越旺。

但我知道,北京的,正悄悄地走来。一场落之后,所有的红枫黄栌银杏叶片的历史,将成为一片苍白。

(2015年11月4日星期三,北京梅地亚星光影视城,433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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