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蜃楼

2015-06-25 15:10 作者:山中老兵  | 9条评论 相关文章 | 我要投稿

省城北门有一条老旧街道叫普陀路。普陀路并无一处尼庵寺院,却有一座百年历史的天主堂。蓝光闪烁的教堂尖顶直插云天,庄严肃穆,气度不凡。天主堂附近有一条幽深小巷,名虎门巷。

我在虎门巷青石板路上来回走了两趟,终于找到老战友鲁风蜗居的钱家大院。钱家大院是一座小有名气的旧式老宅,一对黔式“下山狮”门墩守护着青砖砌成的八字型门洞,槽朽厚重的木门上还残留着一支造型生动的虎头铜环,铜环上一双圆睜睁的虎眼曾亲眼目睹当年钱氏家族发迹辉煌的岁月

院墻内地面上的青石板残缺不全,有的地方用水泥挖补过,形同乞丐身上的补丁。一棵粗大扭曲的紫荆花树干已经干枯空洞,仅存的厚实树皮在两根铁水管支撑下向高高树冠输送养分,百年高寿的老来俏照样喷红吐紫,花团锦簇。

上午时分,孩童们上的上学,进的进托儿所,大人外出忙于生计,大院显得冷冷清清。一位胡子拉碴的老人在发黄的旧竹靠椅上闭目养神,一位老阿婆在屋檐下捡摘豆角,一支老黄猫在老人脚边躬成一团沉睡。

“找哪个?”见到有生人进入大院,老阿婆抬起头来高声问道。老人声音宏亮,中气十足。

“老人家,请问魯风家住哪一间?”(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哪样魯风?你是说魯老师?角角上那一间。不在家,早出去喽,出去玩手表去喽,要天黒尽了才回来。”

“玩手表?手表也能玩?”我不解地笑着问老阿婆。

“北门桥。一帮眼镜,喝茶,吹牛打马,拿一些老掉牙的手表亮骚摆谱.....”

魯风,大学艺术系同级同学,我在美术班,他在舞蹈班。我俩同一年考入艺术系,同一年参军入伍,乘同一辆运兵车去云南,在同一个部队同一辆车上学驾驶,同在老挝越南打过仗,同时脱下军装退伍。

鲁风,标准的美男子,模样特像当今舞蹈家金星年轻时模样,一米七几个子,很有女人味,是汽车兵二十二团出了名的“假姑娘”。当年在部队营房宿舍,我用双膝倒夾着一个镀锌铁皮水桶敲“手鼓”,他随着鼓点跳新疆舞,那模样比“阿依古丽”还要“阿依古丽”,活脫脫一位维吾尔姑娘。

鲁风,生性胆小懦弱。新兵连离开贵阳时是唯一一个抱着妈妈哭的丫蛋;云南新平县礼社江渡口“屙野屎”时被一群找屎吃的小黒猪追得爬到树上;曼蚌小河沟沟洗澡,一条爬在小肚皮上的水蚂蝗吓得他差一点晕死过去......这些有失男子汉风度的洋相一直是战友们谈笑资料。

魯风,我看着他戀愛,看着他结婚,看着他离婚,看着他当过兵的云南妻子悲伤地离他而去;看着他风光过、沉寂过、落难过。

自从转湾塘蓄电池厂搬迁以后,魯风从此无影无踪。我们有整整五年互不知生死,还是前几日從战友口中听说他住在虎门巷钱家大院,想不到人未见面,却得知当年风流倜傥的小帅哥竟然落魄到旧货市场茶馆鬼混。世事难料,不禁让人唏嘘不已。

我埋着头向北门桥走去,幕幕往事注入心头......

越战时期的1965年5月12日中午时分,云南省麻栗坡714部队营部正在开饭时,忽然晴空一声霹雳,营房玻璃震得哗哗作响。士兵们端着饭碗凝视什么也没有的万里晴空,总觉得有什么大事发生。不一会传来命令:一架中国米格机被入侵的五架美国军机击落在马关县水塘乡,部队紧急出动去搜救飞行员,鲁风驾驶十轮军用大卡跟随车队出发,载着714工兵营士兵向马关县水塘乡驶去......

飞行员已壮烈牺牲,上千人搜山只找到一支穿飞行靴的小腿残肢。飞机残骸和烈士遗体由平远街空师地勤运走,鲁风奉命运送搜山时不慎摔伤的三名战士和两名民兵去文山陆军医院救治。

文山,中国南部军事前沿最大的陆军医院停满由越南北方回国的军用卡车,病房内住满被美军军机炸伤的伤员。医院林荫道上有拄着双拐、头戴越南帽的伤兵在女护士搀扶下缓缓行走;有脸色苍白、目光呆滞、座在轮椅上的伤员垂着头望地上蚂蚁过路。铁丝上晾晒的绷带在微风中飘动,时不时会听到病房内传出重伤员的惨叫声......

几名小护士正忙着从军车上抬运伤员,“鲁风----”一名女护士咋翻翻地高声喊道:“怎么会是你?天哪!”

魯风没有反应过来,女护士一把摘下口罩:“认不得啦?我是黄蝶!曲靖403医院嘞,军区文艺汇演,傻啦?”

“哦,小黄,你好你好!”鲁风高兴得走上前去要握手,“不行!手髒得很!”黄蝶把双手藏在身后,笑吟吟地倾着腰身悄声说道:“我忙得很。把伤员安顿好我会来找你!”

高个子帅哥汽车兵引来小护士们热辣辣的目光,姑娘们推着担架车走出去好远好远还回过头来张望。也难怪,鲁风这小屁儿长得实在太帅了:大眼、黒眉、高鼻梁;性感丰满的唇、勻称的长腿、骄健的胸脯、白晰的肌肤,尤其是那双黑浸浸的、忧郁的眼睛,勾魂摄魄,让人过目不忘......

人在战场最容易动情,战火中的青最容易迸出火花。战地医院不期而遇,魯风与黄蠂开始长达两年的书信往来,他们相約不在部队“发展”,不再留恋军旅生活。两年后鲁风退伍,安置在省城011基地宣传部当干事。次年,退伍到昆明钢铁厂职工医院工作的黄蝶来到贵阳,有情人终成眷属。沒有盛大婚宴,只有喜糖瓜子,只有大学艺术系学友们的友情演出,还有退伍战友的调笑打闹,结婚典礼变成文艺晚会。在基地工人俱乐部阅览室,学友战友们都疯了----鲁风与黄蝶表演双人舞中的“洪常青”与“吳琼花”,《红色娘子军》演变成《春江花月》。谁也不曾想到,围观人群中有一位身穿黒色风衣的女子躲在暗处热血喷张难以自持,她已经被鲁风那双超长的“极品美腿”所俘获,一双含情脉脉的双眸露出难以言喻的眼神:“这对新人都在基地工作?”她问身边一位男子。“不是。男的在宣传部,女的在昆明。他们都是退伍军人。男的叫鲁风,大学艺术系学舞蹈的,舞跳得很专业......”那位男人答道。

“我要得到这个男人!”黒风衣暗自发誓,眼神坚毅冰冷,令人望而生畏。

这位黑风衣女子是航空工业部大员的千金,时任北京总部外亊办主任。单身,有短暂婚史,时年三十二岁,名叫余文。她是应約到011基地与一名液压工程师见面相亲,一次偶然遇到的婚庆活动引发的单相思竟然改写两家三个人的一生。

婚假结束,黄蝶返回昆明钢铁厂职工医院上班。站台泪别,难分难舍;互道珍重,两情依依。

不出三个月,北京一纸《借调令》摆在魯风面前,“到了北京会有一个女干部接你。跳进米箩了,小子!”人事处处长狡黠地说道。鲁风彻夜未眠,久久咀嚼人事处长这句话;昆明那头亦是欢天喜地。谁曾想到过福为祸始?谁曾想到过福兮祸所依?一张看不见的蛛网,将翩飞彩蝶牢牢套住,猎物的五脏六腑将化为汁液,将慢慢地被吸干嘬净,剩下的仅仅是一副没有灵魂的躯壳。

世人不可能亲眼目睹蛛网猎获美味的过程,然而,人在做,天在看,冥冥之中总有一双天眼紧紧盯着人世凡尘。魯风借调北京工作两年中,没有任何战友学友知其详细工作单位和住址,谁也别指望在住宿紧张的北京能沾一点魯风的光,哪怕能有一间斗室作为落脚之地,哪怕能见上一面敍敍旧情喝点小酒,不能!鲁风失踪了,鲁风从人间蒸发了。

日月如梭,春去秋来。山城贵阳阴绵绵,无尽黄叶飘飘荡荡,天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一天下午,我突然接到黃蝶电话:“大哥,今天晚上......在中山西路小上海餐厅,魯风,我,还有你,就我们三个人......”黄蝶语焉不详,“吃顿饭,大哥你一定要来......”

我有不祥预感。两年,整整两年!发财不见面,背时大团圆,见面只请我一人?电话中的口音有若秋水般寒凉,毫无“久别胜过新婚”那种欢愉。我是迈着沉重步伐踏上小上海餐厅高高台阶的,心神不定,思维混乱......

文革中物资匮乏,用侨汇巻点好的高价菜肴算得上盛宴:红烧肉,海带燉排骨,青椒皮蛋,烩三鲜......还有一瓶“酒中美人”鸭溪窖。

魯风像霜打过的茄子,长发零乱,脸色铁青,目光呆滞,毫无久别重逢后应有的激情红润;黄蝶虽然强颜欢笑,却掩盖不住红肿双眸,“不敢再瞒大哥了,今天是吃分手饭......”她沙哑着声音边说边为我满满斟上一大瓷杯白酒。

“没听说过啥子叫‘分手饭’,你们这是唱的哪出戏?该不会是小孩子过家家说说玩。”我一本正经地说道。

“手续已经办了,就今天下午......”

“为哪样不事前知会一声?高升了?要当陈世美了?不要糟糠之妻了?”我对着鲁风一梭子打过去。

“大哥,不要怪魯风,不要说他了,是我提出要离婚的。”黄蝶平静得让人害怕:“如果他不同那个女人结婚,会死得更惨,工作丢了不说,还要蹲监獄......”

“国民党也不会干这种事!哪个女人?我倒要见识见识这位武则天。”

“叫余文,基地人事处崔处长亲口告诉我的。他们同居了......重婚罪,有照片证据......崔处长说,是为了魯风好,正式调令都给我看了,就等离婚证......”

我无言与对。一扬头,一大杯酒下肚,什么酒中美人,简直就他妈的一杯凉水!

是夜,在金桥饭店豪华标间,我与登徒子一夜长谈,直至早班公交车隆隆驶过......

次日,贵阳站站台,魯风与黄蝶相拥泣别。

“我好后悔,想调来贵阳后再生孩子......”黄蝶泣不成声:“我妈做了好多小衣服,还有小毛线袜子......也好,省得拖累你......好好和余文过,看得出她很你......”

“别再说了好不好?......我混蛋,我不是人,我对不住你们黃家......好多事情不好对你说。昨晚上,昨晚上我把一切都告诉汪大哥了,好想他揍我一顿,那样,我会好过一些......”

站台响起开车铃声。一位穿蓝色工作服的大个子男人走过来,“莫说了,上车。”直到此时,我才第一次见到黄蝶的亲大哥,他是陪同苦命妺子到贵阳办理离婚手续。一双长满厚实老茧的扎钢工人的手紧紧握住我的手:“缘分尽哪,不是夫妻不到头。我不怨鲁小弟,做不成夫妻做朋友。到昆明来玩,汪大哥,你永远是我妹子的战友,永远是我妹子的大哥......”

魯风究竟在后来的日子里发生了什么?因何被开除工作籍遺送回貴陽?政治风云变幻莫测,航空部,“九一三”,“试制大飞机两派斗争”,“中国空军一号改装间谍案”,“沈图事件”......那些年亊情太多,那位武则天----不对!无须仅仅去责备这位奇女子,这样做很不公平。我倒是想会会这位横刀夺爱的北京女人,听说,她气度不凡......

走着走着,已经看到北门桥桥头上的那对石狮子,茂如华盖的老枫香树下旧货摊鳞次栉比;旧五金工具,旧家电,旧傢俱琳琅满目;旧电线电缆,铝蕊线,冲击电钻,振动泵,多是销赃之物。小贩推着用汽车电瓶作电源的盗版碟销售车,沿街放送歌曲。破旧音箱卖力地唱着云南弥渡民歌“小河淌水”:

月亮出来亮汪汪 亮汪汪

想起我的阿妹在家乡

哥像月亮天上走啊 天上走 阿哥

山下小河淌水清悠悠

哥啊 哥啊......

宋祖英的歌声就像怨妇在哭,淒凉,婉转,殇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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蜃楼的评论 (共 9 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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