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的竹条帚
我的故乡贵州省大方县(旧时称大定县)素有“国漆之乡”美称，栽培漆樹的历史长达1000多年。据史料記载，大方漆器的生产始於元末，盛于明清，距今已有600多年历史。明代彝族女政治家奢香夫人袭貴州宣慰使时向朱元璋进贡的“方物”之中，多数为漆器珍品。大方漆器在清道光年间盛極一时，民国时期曾在巴拿马万国博览会获过银奖。当时古老的大定城几乎家家都会制作漆器，故享有“漆城”之誉称。
汪氏家族世代以漆器制作为业，地处大方县县城南门凹腰街的《鼎新漆器社》是大方十大漆器行之一。父辈弟兄三人在爷爷统领之下制作漆器，两位伯伯专事制坯上漆，父亲专事漆器彩绘。记得有一次得到云南丽江诚达商号大宗订单以后，全家老老小小十几口人包括所有女人顿时忙碌起来，九个未上学读书的年幼孙孙全数交由奶奶看管。于是乎，正房变成托儿所，每日里只听见小孙孙们的打闹声和奶奶的训斥声。汪家大院乱成一团。
此时的奶奶，迈着小脚，像踩高跷一样颠进颠出，完全不像七十多岁的老人。她手持竹条帚（其实只是两三根用红绒线捆扎的竹梢梢“家法”），奋力追打三个企图溜出门玩耍的男孙孙，奶奶一边追一边粗野地骂着：“我日你个老娘！你跑！你给我回来！看老子打不断你的嫩骨头！”那阵势几多吓人——竹条帚在空中挥舞，老人头上白头帕散乱，声音大得半条街都听得见。有一次，奶奶实在追不上，竟然脱下小脚上的尖尖鞋往前一砸，这一砸，歪打正着，小兔崽子两支小手护着脑袋瓜子站住了，不敢再跑了。后果可想而知，小屁股上重重地挨了几条帚，捣蛋鬼杀猪一样嚎叫着：“妈妈救命——妈妈救命——”最终并无人来“救命”。婶娘们在箱房里忙着活计，听到宝贝儿子的嚎叫声也只是淡淡地说道：“往死里打，打死清静！太鲁乱了......”
奶奶手中的竹条帚，上打老一辈，下打儿子小男孙，唯独不打女儿孙女和媳妇。据母亲说，九叔公带小三叔去万寿宫“喝花酒”，被奶奶打上门，为老不尊的九叔公被竹条帚追得鸡飞狗跳。父辈们如有谁动粗打老婆，奶奶不问情由，总是拿自己的儿子开打：“有出息嘞！敢打女人嘞！”劈头盖脸，一顿“细肉面”打得男人们脸面尽失。
我也吃过奶奶的“细肉面”。记得云南马帮在家门口往驼架上装漆碗时，我躲在一匹大黄膘马身后，用手指挽住一束马尾使劲一拽，黄膘马负痛，巨大后蹄往后一蹶，就差那么一丁点就掀掉我的头盖骨。大人们惊呆了，为做一把二胡弓子差点儿弄出人命。奶奶那个气啊，把我吓死了......打完之后，奶奶抱住我哭：“汪家祖坟没有埋好，祖祖辈辈就晓得当漆匠，一个个花眉花眼像鬼一样，好不容易出了一个读书崽，差一颗米被豺狗吃的死瘟马啄（踢）死了......老天！我前世作了哪样孽哟——”
气急了的父亲要把我做的二胡丢进灶孔，我拼命叫喊：“你烧！你烧！烧了我就跑！”奶奶一把夺过二胡：“这是他拿命换来的！你敢！”说着又操起竹条帚......(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中华民族是打出来的，中国娃是打长大的。战争，饥荒，瘟疫，动乱，就是一把把巨大的竹条帚，中国人世世代代被打着，追着；踉踉跄跄，滚滚爬爬；一步一个脚印，走到如今。
竹条帚，奶奶的竹条帚，今人畏惧，令人回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