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兰
“记得早先少年时 /大家诚诚恳恳 /说一句 是一句”
梅兰死了。
七天长假回到家，对面的油漆大门上原本的两个大红灯笼换成了崭新的素白，门也是紧闭着，门口那几盆爸爸送的兰花到了炒秋茶的正季竟然还没结出花骨朵来，门口马路上接送茶青采茶工人的车辆来来往往，跟着正秋季节，赶着天时好，拼了命地在茶山和作坊间飞驰奔波，那浓厚墨绿的兰花叶子上都结上了一层尘土了。
这样一个年不到八十、灵活开朗的老太太，竟然是在病床上昏迷残喘了一个月、医术无力回天后，在带回家的半路上去世的。毕竟原是那么健朗的、甚至可以说是活泼的老邻居，两家倒上去两三辈还是一房的，平日几乎天天会过来借点姜葱蒜借把梯子顺便唠叨唠叨她小孙子又得了年段第一、她那在福州开茶点连锁的二女儿又给她买了什么些奢侈的补品衣物，得了我们几句恭维夸赞就心满意得地回去，虽然和姐姐都有些许厌烦她啰里吧嗦出来的优越感和有时接了东西不还的作为，但是在刚开始听到她去世消息的时候还是很惆怅的，后来，大概是抵不过之后帮忙炒茶脚后跟打脑后勺的忙乱，这种不关己的事也随之抛之脑后了。
二、
“清早上火车站 /长街黑暗无行人 ”(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这天清早天还很黑，就晕乎乎起来炒茶，大白布巾子把近六七百斤昨天摇好的茶青从楼上的空调间分批背下来，河面大概是浮着一层浓重的潮湿的白雾了，但只漆黑的只听得到溪水凛凛潺声，桥上偶尔闲闲晃来几只野猫野狗，睁着绿色眼珠子四处瞎逛，开着白色节能灯，八斤八斤的茶青倒入高温旋转的炒锅，双手抱胸发抖的几个人都挤到炒锅前，茶叶里的水分被榨出，在沙沙乱响的锅里哔哔啵啵地嚷嚷，湿润灼热的茶蒸气争先恐后往外扑，我们早等在那里等着取暖了，这茶气真是又香又暖和，就等着把茶叶倒出来，包进摔茶机里啪啪啪打上二十来秒钟，无所事事的猫狗惊得竖起耳朵惊恐的窥视着一边躲着跑远了。
转瞬天就慢慢亮起来，摔打完的茶叶倒出来放在茶筛子上稍稍晾开，几个人凑在一起像揉衣服一样把茶叶被炒得失去水分的“红角”揉掉，筛掉，就那么一俯一仰，天色就大不一样了。
然后，浮沉不定的白雾里，灰白色的桥上，就渐渐站出一个人来了。
三、
“从前的锁也好看/钥匙精美有样子/你锁了 人家就懂”
出事前一天早上他睡梦中醒来，对她说感觉自己时日不多了，她拍拍他的膝盖笑着叹道：
可别这么说呵，子孙这么尽孝道，又能走能玩的，咱们可还要再吃十多年啦！唉！老头子有天要是走了，我马上也跟你走喽，唉……
梅兰说话就是喜欢长吁短叹、动情甚至稍带夸张的。可是这次却是听着她丈夫笃叔站在她的遗像前，用他惯常的那种截然不同于梅兰的语调，淡淡地、轻轻地说给晚辈们听的。
记得每次家来客人了我泡茶招待他们的时候，梅兰就笑眯眯地从对面她家走过来，惬意地倚在我家泡茶招待客人的藤椅上，舒服地舒口气再歪头看看门口来来往往的车辆行人——也许是她家门口那两颗鲜亮的大红灯笼，然后跟在座的晚辈们寒暄几句，接着就开始说了：
“哎哟你们家小妹（就算是我的昵称）真的是好乖哦，还会泡茶了啊！”我举着茶海听着她一层不变的开场白就讪讪地笑两下，她用那饱含深情和感慨的语气继续动情地说，“唉！我还记得我们刚搬下来的时候她才那么小，还没读幼儿班——哦哦，刚上幼儿园哩，我那天中午来你们家问她哪儿秕曲草（生长在田间的一种做秕曲糕的原料）多，哎呀！她才那么小哩，就拉着我去对面溪边找，去溪边山脚下找，都找到后洋去了，还帮我采了一下午啦，真的是好乖！唉，才多久呢，就长这么大了呢……”我就只能讪讪地笑也不好回答她什么了。[语语如在目前]
四、
“从前的日色变得慢 /车，马，邮件都慢 /一生只够爱一个人 ”
秋茶正当白露。
高山上落过白露的茶叶，加上山里十来度的昼夜温差，炒出来自有馥郁的兰花香和独特的回甘，腾腾热气裹携着袅袅茶香，席卷了破晓时天地间凛冽的雾气，惨淡天光下的河面，两只雪白的鹭一前一后从远处河边的芦苇丛里飞起来，越过那座桥，水汽翻腾，又静静落在另一方的水面，淡定安然地照着自己的倒影，悠悠地渡着步。美得就像画一般。安静的没有一点声音。
我望着桥上那个空荡荡的白色的背影——那是笃叔的背影。
每天的清晨。和每天的黄昏。陪在他身旁那个矮矮的、带着雀跃的身影，陪着他看太阳升起，看白鹭飞过，看远处寂静天空烧起来一般的火烧云，穿过清晨廖无人迹的长满绿色秕曲黄色油菜花的小路，穿过黄昏车来车往、热气消散着的街道，一起沉默地走路，或者默默听她那富有感情的带点浪漫调调的琐碎的吁叹……
可是现在再也不会有了。
我再也见不到他们日夜相伴的身影，听不到梅兰唠叨我还没上幼儿班时的光荣事迹，看不到笃叔听着她的感叹时那淡淡地带着默契的表情了。
——但是笃叔还在。
很多人都害怕笃叔会承受不住，随她离去。
但他没有。
闽南歌有一首很出名的叫做《家后》（也就是妻子的意思）的歌这样唱道：
“阮将青春嫁置恁兜阮对少年跟你跟甲老
人情世事已经看透透有啥人比你卡重要
阮的一生献乎恁兜才知幸福是吵吵闹闹
等待返去的时阵若到我会让你先走
因为我会呒甘放你为我眼泪流”
我写了这样一篇文字，想记录下梅兰和笃叔的故事，却实在不懂得怎么收尾、难以描述自己从中除了珍惜二字，还学到了什么。
这样的爱情，一辈子一次，也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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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草木白雪（李淑芳） 推荐阅读并说 推荐阅读！问好！祝夏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