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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菜地

2015-05-07 10:54 作者:绿艾  | 19条评论 相关文章 | 我要投稿

一、

饭桌上,父亲又在炫耀他的王,秋季最当令的菜花王。

“铺展的有八仙桌那么大,叶子阔的像芭蕉扇,花儿跟盆子似的。走到地里,就先看它去。”父亲向我们描述着长到他脑子里的菜花王,指手画脚的,似乎要把菜花王赫然搬到我们面前。

被父亲满眼孩子气的喜悦所吸引,亦或是很久不曾近身土地和菜园的心血来潮,我特意走进了父亲的菜园。

这是一片父亲的领地,菜花和白菜整整齐齐地站在垄上,父亲往地里一站,脚下就是点将台,那些挤挤挨挨的菠菜油菜,都是他撒种成的兵。一年四季,父亲总会在时鲜的菜里挑出茄子王,甘蓝王,柿子王,白菜王••••••王只有一个,只限于自己的菜地,别人的菜再好,父亲从不眼馋。

父亲对菜地的照料远远超出了对家的眷顾,我们享用着他劳动的果实,却轻易得不到父亲的关母亲说他是那种知道心里疼,却不会嘴上抹蜜的人,心眼实诚的人习惯了不是用嘴表达感情,而是用心。(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父亲净跟庄稼,蔬菜打交道,常跟人不大合群,用乡下人的话讲,说话硌实。他站在植物堆里是自由自在的,不抬眼仰人鼻息,不低眉顺眼。总之,在地里人的客情,虚套都免了,这里排不出任何财富和权力的福布斯。

田垄上,晃动着父亲忙碌的身影,父亲吸着香烟,没有功夫重复那些沾满口水的话。他用自己的方式,在特定的契约里跋涉,父亲的契约是田园,远离名利是非,稼耕桑麻。父亲在菜地里体现出公平合理的大同理想,一样的施肥,浇水,接受阳光的教育,谁有能耐长得最大,谁就是菜地的王,这里绝然不存在枝枝蔓蔓的人脉关系,也不会因为争夺露阳光,有兵刃枯黄的去路。

那些菜们花花绿绿地生长着,父亲从它们身边趟过,叶子会勾一下父亲的腿,父亲知道那不是拉拢,是亲近,父亲用嗔怪的眼神回应着,或者拂一拂叶子,菜们知道那是鼓励自己好好生长的意思。人太孤独了,需要情感的沟通与交流,有人对动物恩宠有加,父亲常在菜地里自言自语,青菜们就舒展开忠诚的耳朵。有的时不时也会使小性子,长病的就发蔫,生虫的会撅嘴,有精神的会在父亲身边抖机灵,父亲懂它们自由自在的表情,菜地里每一棵青草,每一棵青菜都在使唤着父亲健朗的身体。

父亲知道如何让种子遇到合适的气候和润湿的泥土,怎样才能正确地发芽拔节。他常躲开打这个节气,过了这个节气撒下的种子,才不会受孕,窜苔开花。青菜的卖相就是一个鲜亮,脆嫩,不是老姜疙瘩,可以倚老卖老。

我曾跟随父亲种过西瓜,用一个谎花去对一个坐果的真花,并亲手抱着西瓜王走出瓜地,那种喜悦无以言表。而今,父亲理蔓,抹叉的手势,挥舞锄头的日子,跟我成了一幅画面的距离。除了少年时天天长在地里,我就没有一次踏踏实实地走进去过,几乎都是蜻蜓点水地过一下,又悄无声息地离开。在我繁杂的心里,急于去抱外面世界的大西瓜,菜园小的像粒芝麻,只能绊住父亲,这样坐井观天式的人物。

父亲的固执和他一生改不掉的粗骂一样。母亲奚落父亲的菜花王不好卖了,现在走俏的是散花头的有机菜花。父亲就是要种白的像一盆似的菜花,那样的菜花才有一个王的样子。父亲有些想不明白了,他刚种菜花那些年,散花头是品相最次的,现在换个有机的名头就被人高看一眼了。还有一事他也想不明白,女人们争相烫染的五颜六色的头发,远没有母亲当年又粗又黑的大辫子好看,可是一有什么风,乡下人也跟着抽,谁也挡不住。现在,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让他的菜地随邪气长了。

二、

菜地给了父亲一个无形的气场,他散漫的很阔。

他也给青菜们一个自由发挥的场地,愿意长多高就长多高,绝不拔苗助长。愿意长的低矮的,也绝不嫌弃。甚至满地都生了晒太阳的虫子,他还说人吃过虫子咬的青菜,才会长心眼的。他以昆虫的耳朵和心肠给青菜自由的话语权,沉默权,用乡下解释公平的话说,那真叫一碗水端平啊!

他只管种植,不问收获,卖菜是母亲的分工,但钱父亲管着。一季青菜收多收少也不会给他任何太多的触动,就是越老越爱往田园里走。从前勤快是为了家里的几张嘴,现在感到的是劳作的快活,舒筋活脑。那一行行,一垄垄的菜是他一年四季的篇章,这篇章种上就发表了,一露嫩格崭崭的黄就有生机了,阳光雨露的一点就灿烂了,如果父亲刚喝完酒下了地,这翠格铮铮的绿色篇章简直就美呆了。

他给予它们应有的保护,却也不自私到狭隘。每到一年的青黄不接,那些找不到食物的雀就会飞到他地里来。从不下网子,使套子,更不撒带着农药味的麦粒子。有时在竹竿上挑几个红色的废旧的方便袋子,说是吓唬,倒更像欢迎小生灵们到来的小旗帜。那些鸟雀欢喜着落到地里,专拣大的,熟透的茄子柿子啄,破了相的,我们吃不过来,父亲就挑在架材的高枝上,给更多的鸟儿就近用餐,不知不觉中天上也飞着他的另一群儿女似的,直到五月的布谷鸟洒下麦子开镰的神谕,鸟儿们才唱着歌离去。

对于人,鸟儿们有天生的怯意。开始,鸟儿们也有些蹑手蹑脚的羞怯,毕竟是偷嘴么,时间长了,见这老汉半推半就的,它们就不怕了,甚至反客为主了。为了表示谢意,它们撒下粪便,或者为半聋的父亲留一地鸟语。父亲也不急惶它们,他听懂鸟儿们的议论了,新麦一下来,它们就到庄稼地里觅麦粒去了,父亲的心里有底了。

鸟儿们对这片土地也是留有深情的,可怎么和父亲打招呼呢?每当成群的鸟飞过,有几个顽皮鬼,趁父亲看它们的间隙,准准地抛下几个白色炸弹,以示问候了。父亲再听见它们呼扇翅膀的响声,故意把草帽檐拉低了,鸟儿只好把炸弹空投到青菜叶子上了,似乎它们也懂人类那点肥水不流外人田的小心思。它们的小爪子每次只捧着两颗麦粒离去的性情,同样深得世俗人心,在这片菜地里人鸟是相惜的,他们总是尽己所能地把路递送到对方的门前。

每当在城市的一角,看到某个菜农临街摆摊,我都会停下脚步深情地注视着,似乎感到那些青菜都来自那片让父亲骄傲的菜地。菜农数着手里的毛票,一脸幸福的表情,也许冷暖的世界并不懂我这种人的心情,莽莽撞撞的车流往往让我无处驻足,像无形地扑上来一群城管:这儿不是你培养乡土情怀的地方!我忙和小摊贩们赶紧的一起鼠窜了。所幸父亲只愿意培养青菜和他的王。所以,被城管追赶的罪只有母亲来消受了。父亲是对的,那种总是为青菜提心吊胆的,过尽千帆皆不是,待价而沽的凄惶,很难让人沉浸到种菜的快乐里。

——之所以为文,原来我已承袭了父亲的一切,在稿纸上我也租了一方园,洒落情怀,遍植青苗,播下一粒王的种子。

作家韩少功说:“经常流汗劳动的生活,才是一种最自由和最清洁的生活,接近土地和五谷的生活,才是一种最可靠和最本真的生活。”这样的生活几乎是父亲晚年生命的全部。

这是怎样一种奢侈的人生啊!他们源自天性里对土地的谦卑,我不想文艺腔地说,这是陶渊明式的诗意与智慧,再苦再难,就像寒冷封不住鸟儿的歌喉一样,土地的子孙带着终身难以去除的土气,凭命运再怎么捏巴,都是泥人似的的张王李赵。在农人那里,生活就是一种劳动,一切为了粮食和肠胃,像土地里刨食的蚯蚓吐着泥浆的小日子才美不滋滋的。

三、

初谙人世,我曾抱怨父亲的闭锁自守,没本事带着这个家奔向兴旺发达。一流的修柴油机的技术,打的啪啪响的最精准的算盘,一腔热血沸腾的从军报国志,哪一样他都没有极尽欲望去追求,所以才落得让人不屑一顾泥腿子的平庸。及至自己经历了浮世沉沦,渐渐懂得父亲身上那一点一滴的财富,都是灵魂里洗炼出来的。

喜欢父亲说出的农谚如家常话,对节气的了如指掌,亦步亦趋的遵从,还有他谈论着王的神气。偶然,从一位大叔嘴里得知,父亲年轻时像个说书匠,从《三侠五义》《隋唐演义》到《烈火金刚》《青春之歌》,大段大段地讲给寂寞的村庄听,这倒好像是父亲人生的败笔,他很少提起。关于青春和想,再怎么遣词造句还是命运来安排结果的人生,不谈也罢!敢爱敢恨敢失去便过去了。

也许,早年人世的纷纷扰扰来来回回经过身体到达心灵时,把人的身体践踏的像覆着许多皴纹的太湖石,通透了,皮实了,沧桑感都出来了,倒是这一地长势喜人的青菜把父亲心灵路上的坑坑洼洼都填平了。在那些青菜和虫鸟仅有几个月或几天的短暂生命面前,父亲比谁都揣着明白,人没有资格抱怨什么,抱怨分明是傻子扣动扳机射向自个儿的子弹。

父亲遗传给我的乡土气息一直在我生命里拔节,吐穗,灌浆,直至饱满。父亲的日子逐渐凋落,落叶一样在我的心路上摆放着图案。有时哗然倾泻,一堆堆很厚的时光,我的心路从叠放的落叶里探出来,留下自己的独白。喜欢走在没在草丛里的羊肠小道,喜欢踩在土坷垃上,碾碎泥土,被土抓挠,按摩脚掌的感觉。那是儿时父亲在田地里扒沟找垄时,让我踩在直线上的感觉。那种接地气的感觉是羊吃惯了青草的感觉,一段日子没到田野里走走,就像羊没有吃一口坡地的青草一样,头会疼,日子会紧巴的发闷。

还有那些与乡民最贴近的感受,还有尘埃下面的尘埃,还有我是土地的儿女,我心里可以长出自己的王。父亲让我知道了我不再贫穷,不再做一个抱怨的傻子,这已足够!我不再痴妄于寻找撬动地球的那个支点,只需要一个与父亲一样的支点,向泥土致敬,在泥土中向自己的生命致敬。

一年四季吃着父亲送来的青菜,我又曾给他什么安慰?关于写父亲的文章,发表的和未发表的,我一直没有勇气读给他听,心里暗自惭愧着,对于父亲,我所做的远没有写得如此深情。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对父亲的期待愈来愈纯粹,甚至没有什么天性之外的乞求。这一辈子,我都是父亲园里的一棵青菜,他在与不在,父亲都是我的王。你看看,其实,我永远活在对父亲的仰仗里。

记得那一天,父亲刚从菜地里回到家里,沾着一脚的泥土,那些细粉一样的泥尘,清晰地印在光洁的地板上,那是父亲从软泥上拓印回家的脚印。我小心翼翼地擦拭着,我多么愿意永远这样擦拭下去,抵消着父亲的脚步会逐渐远离的恐惧,一些滋味古怪的理解和宽容,在生命自然的延续里,擦拭的如此疼痛,如此安慰。人到了一定年纪,便不想对父亲求取什么,只要身边还缭绕他的气息,地上还有他的印迹,他和他的王同在••••••

常想,酒常给父亲神仙似的面容,酒也能给父亲神仙似的益寿延年就好了,怎么可能呢?他连佛都不信,他就是一个自生自灭的肉身。

父亲说:毗邻的那块地又被工厂划走了。我心里莫名的一颤,父亲唯一的菜地已在虎口边上了。土地在锐减,甚至在向集约化的农场发展,那时连沟角地沿都不再是父亲的了。菜园里有他的气场,气数尽了,父亲到哪里安放他的谦卑,他的希望和汗水,他洁净的王。他又不懂琴棋书画,劳作的闲和无所事事的闲不可同日而语,他被烟草喂养的咳嗽,只有青菜园的气息可以清润他的肺腑啊!没有了播种和收获的菜地,在父亲的全部感知里,整个天地也会暗淡下去的。

那些白菜王的种子,正等着成为父亲下一个春天的种子。

那些菜花王的种子,准备好了秋天里继续发芽,开花呢。

那一亩三分的菜地呀,我收集了无数恩惠和生机,在一场又一场的风雨中化作父亲的魂和根须,像感知阳光一样感知着永远的父亲。

父亲和他固有的生活一旦不见了,他真的会老的很快,想起这些,怎么不令人担心啊!这世道总比我的心事奔跑的还快!在永无止息的尘世喧哗中,父亲耐心地守候着一片菜地的临终时光,我仿佛看到因为一片菜地的消失而从此沉寂的这片土地。

别的虫子在叫,别的鸟儿在飞,别的蝴蝶和蜜蜂依然忙碌,这是大地上哪一片菜地复苏的明媚?

有时,站在一川故我的人流中,在空空的路的尽头,真想对着那片菜地大喊——

——快跑!快跑!快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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