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翼而飞的饭勺

我家的饭勺不见了,中午我妈端着空碗去盛饭的时候才发现。先是她独自在厨房里自言自语,饭勺呢?接着传来一阵拨弄许多筷子的声音。我坐在香味四溢的饭厅里安心等着,望着一盘红烧鱼想,应该很快就找到了。马上又是一阵拉抽屉、开柜子的声音,她自言自语的声调也越来越高,饭勺呢?哪里去了呀?怎么找不到啊?!!又是拨筷子、拉抽屉、开柜子,最后她放弃自言自语,出来知会我,饭勺不见了。我妈是个很有主意并且动手能力很强的女人,换灯泡、通下水道不在话下,闲来便琢磨家中各处修修补补,虽然我从来都看不出家里有哪处需要修补的,她却总能找到,还在其间尽情发挥。她喜欢把那些零碎的小螺钉、小木片、碎布、橡皮筋甚至随便什么看着好像没用的东西收集起来,她说这些都是有用的。后来这些东西都逐一附着在了“需要修补的”地方。我发现她是动用了一股廉价且源源不断的生命之力,可能是浓绿色或者土黄色,如同某种有着旺盛生命力的热带植物朴素粘稠的汁液,将这些大的小的牢牢粘在一起。原本大的还尚且可用,小的都是可丢弃之物,但经了她那种生命之力粘合起来的一体变得异常朴实耐用,都带着一种无形而又真实可辨别的特质。这种特质,在我见到她将我的几件旧衣服进行了“合理”改造后,越发看得清晰了。渐渐地,家里的所有都笼罩在那种叠加的特质磁场中。每晚睡前一刻,大脑格外清醒灵光,我总会心有余悸地站在镜子前看上几眼,却又看不出个所以然。想来定也是沾染上了那种朴耐的特质,我常常因自己的这个想法而变得焦躁。有这样的家庭经验也让我在某些时候显得比较有见识,一旦有朋友谈起艺术家作品的灵性或者高僧开光加持这类话题,我都很负责任地告诉他们,确有这样的事!
就是这样一个在家里极富“侵略性”的女人,此时竟空着手,站在我面前说,“饭勺不见了”。她说话的声音很轻,带着若有所思的停顿,又似商量的口气。我本想说,要不就换汤勺盛饭吧。又转念一想,她岂会想不到呢?遇到事情总是要一起来承担的。我瞅了一眼那盘红烧鱼,起身跟她进厨房了。我担心我这一挪动,那盘鱼将变得不那么美味了。她边拨弄着筷子筐里的一把筷子,边跟我说,这里也没有。随后又要去拉抽屉。她有点漫不经心,大概因为已经翻过两遍了,我明白她是想给我介绍眼下状况。于是在她又关上柜子门的时候,我开始献计献策。
“可能掉到柜子底下了吧”。
柜子底部离地大概十公分,由四个圆柱型的金属脚支撑。我们双手撑在地上,膝盖点着地,背弓成虾米,才将视线放到了那个高度以下。育儿经还是什么儿童教育经里说的,你需要放低到孩子的高度才能试图去理解孩子的世界。讲得很带哲理感,足以称之为经。我们此时已经放低到连儿童都需要弯下腰的高度,却不是为了去理解那个高度的世界,只是为了找到我们需要的饭勺,我为我们低三下四的姿态和肤浅的目的感到羞愧。姿势太不舒服了,我们用最快的速度扫视完毕,没有。
“会不会放冰箱里了”。
我妈虽然表示自己不可能把饭勺搁冰箱里,还是打开了冰箱门,仔细翻看保鲜室和冷藏室,我们把有盖的盒子都一一揭开看了,仍然没有。(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电饭锅底下呢”。
我的主意开始不靠谱了。我妈看了我一眼,转头一声不吭,提起了电饭锅,空空如也。
“肯定落在这堆白菜叶子下面了”。
我们排除了厨房的各个角落后,唯一残存的疑点就是水池中漂着的散乱的白菜叶子了。我几乎可以肯定,饭勺就在那里了。白菜叶子,大白菜叶子!肥厚多汁的梆子微微拱起。现行的比喻者。在我解读的那一刻,这些悠闲的比喻者就成了可耻的告密者。白色的,形状大小也差不多,它再利用密度的差异,沉到一堆白菜叶子下面,多好的隐匿地点啊。我甚至能够想像出它遗落的那一瞬,那么容易让人忽略的一瞬,而后引发让人为那曾经被其忽略的一瞬付出千倍万倍的辗转追问。历史中就是那些悄然的一瞬如同一粒不起眼的种子最终藤枝蔓绕盖地而来,用一种最嚣张、高调、不能让人忽略的姿态迫使人们吃尽苦头费尽心力去认清它的意义。我心里为这认知的一刻开启了香槟,手里忙不迭地捞着水池里的白菜叶子。当我将最后几张滴着水的白菜叶子抓在手里时,水里就什么都不剩了。我感到很狼狈,也不说话了。
沉默了片刻,我有些不服气的情绪,快步走出厨房,在客厅里东翻翻西看看,各处没有一丁点藏匿饭勺的迹象。我妈停留在厨房里好一会才出来,似乎不相信除了厨房饭勺还能在别的什么地方。她没有跟我一起找,也没有阻止我,大概是把心里判断的那万分之一的可能留给我去发挥,这种蠢事不用自己干的。我当然也不是那种爱干蠢事的人啊,只是把客厅卧室与厨房同等看待,无分别之心。往往是过多的成熟经验早早筑起了藩篱将真理挡在外面。我真希望饭勺就静静地躺在沙发边、床下、书柜里或者任何一个客厅和卧室的角落,等我去发现,从此以后,我就会像打赢了一场架之后的牛顿,逐渐建立起自己辉煌的体系大厦,它必须是金黄色的,闪闪发光,太阳的颜色。除非是爱因斯坦那样的人,其余宵小都休想晃动它分毫。哪怕是我妈那种拥有强大实力的“侵占者”动用她那浓绿色或者土黄色的生命之力生出了无边的藤藤蔓蔓也只能徒劳地吸附和攀缘着。我揣着迫切翻身的想法来往反复地把客厅和卧室扫荡了好几遍,一无所获。我彻底放弃了,我已经开始相信饭勺真的不见了。我妈说,先用汤勺盛饭吧。
我们一人端了一碗白米饭坐回饭桌前,吃得食不知味。饭勺真的不见了,就这么不翼而飞了。这个结论不停敲打我的神经,我晕乎了两下很快就清醒过来,饭勺真的不见了意味着什么。我转头扫视着房间里的东西,重点是贵一点的、方便拿走的东西。我妈好像看出了我举动的意图,或许她本来也是同我一样猜测的,她显得坐立不安,有几次放下了碗筷,又跑进了厨房和厨房外面的生活阳台。这几次倒没有弄出太大的声响,我知道她是想去确认那里一切是否照她习惯的方式摆布的,没准能发现蛛丝马迹,毕竟那里是第一事发现场。我想起几日前,我妈从小区里一位熟识的阿姨那里听说,现在的小偷都是用钥匙开门登堂入室的,可见技术手段高超。还说,开门进去后,发现屋中坐有三人,遂称自己是来检查水管的,可见心理素质过硬。我妈对外从来就是个无懈可击的防御型人才,出门都会仔细地反锁了门,每次见我单肩挎着包要出门她都会叫住我嘱咐包要斜挎斜挎,见我敷衍地哦哦几声就要关门走人,她还会冲到门口来大喊一定要斜挎!我有时候就在想,在我妈的感知世界里大马路上到处是骑着摩托抢包的飞车党,停在路边的就是在观察挑选猎物准备伺机而动的阴暗小人,在路上跑着的就是分分钟要下手的野蛮之徒,好个草莽英雄年代。几巡之后,她回到饭桌肯定地跟我说,不可能偷个饭勺。然后想了想,又加了句,偷个饭勺能干什么?我点头表示认可。
我们继续吃着食不知味的饭。我对这件事情实在是感到无能为力,既想不明白饭勺怎么会不见了,更搞不清楚饭勺到底会在哪里?脑子里又一番推理无果后,我决定把这事先放一放,反正现在饭勺铁了心不让我们找着。我这个人做事比较顺其自然,还带点宿命主义者的特质。我的味觉恢复了一些,开始认真吃饭了,顺便把我的处理意见以息事宁人的姿态表达了出来。我说,算了,别费劲找了,反正也找不到,说不定哪天它自己就冒出来了。我妈没有接我的话,但动作明显变慢了。我猜测她是在对我干事情的不坚持感到不满,我还是比较坦然的,自身的能力弱,在家里也搞不出那些磁场来。当然,我也明白,强者就是体会不到弱者的那种心有余而力不足,强者的字典里只有一句话,万事皆有办法。我继续认真地吃着饭。我妈的动静越来越小,我抬头看她,她连个余光都没给我。我正想跟她说点什么,她轻放下碗筷,犹犹豫豫站起身,稍稍拉开椅子,整个过程几乎不闻声响。以往我想安静看会书的时候,她就伙同锅碗瓢盆扫帚拖把合唱起劳动之歌,歌词简单重复而且极尽讽刺:别人干活的时候坐着不动的是懒虫,懒虫就是坐着不动在别人干活的时候。在这种“务实”的环境氛围下,我很难坚持做自己,总是不由自主放下书本加入到她喧闹又理所当然的生活之声中。她绝不是一个担心发出大分贝会吓倒自己的人。我向她投去了一个疑惑的眼神,她还是不看我,反而眉头慢慢凝成川字,眼神不聚焦地悬在空中,嘴巴小幅度动了几下,靠气息发出一些低语,她在同自己商量着什么。我竖起耳朵正想辨认她在嘀咕什么时,她扭头又进厨房了。
她这个举动让我摸不着头绪了,我姑且断定为一种固执的“人定胜天”情结。我现在一点都不想在饭勺的事情上纠缠了,只想在该吃饭的时候能够好好地吃饭。饭勺不见了,我们可以用汤勺代替,没什么大不了的,所以不能让这个事情影响到我们吃饭!我望着她的背影,用咆哮的语气不断地发出这个意念。她无动于衷,我行我素。一个稳态就这样被扰动了。她一直不回到座位上,我就一直无法进入到吃饭的状态。我气愤地将她“放逐”了,就让她迷失在值得福尔摩斯一探究竟的厨房。
不出半分钟,我感觉到将她放逐在厨房之际也正是将自己放逐在饭桌前之时,原来惩罚者就是这么自以为是地定义可以轻松实施的“惩罚”,再用胜利者的姿态来弥补怨忿的心理。于是我机智地想,如果有一天我被关进了监狱,我要畅快地喊一声,终于把你们统统赶出我的世界啦!回到现实的餐桌前,空缺那一端产生的不平衡感和那位本来的填补者不可预测的举动让我依然无法安稳地吃饭。狠扒了两口之后,我还是跟进了厨房。她盯着柜子里的碗和盘子发了会呆,我盯着她也跟着发了会呆。在我放弃立场归顺她时,我就已经是个附和的背景了,我只需要在她思考时帮她皱眉、成功时为她鼓掌。她吁了口气,合上柜子门,又把手伸向了放在台面上的筷子筐,一双、两双地数起来了。怎么才这么几双?她突然转过头来,冒出这个问题。我有些恍惚,下意识喃喃道,就这些吧。太少了,以前不会这么少吧,感觉太少了。她念叨着,不依不饶。不知道她念到第几句的时候,我好像明白了其中奥义,头脑中出现了关于祭祀的一切。我用智识抵制着那个惊悚的可能。我不敢说出来,连问都不敢问。空气中弥漫着小心翼翼的分子,搭成了我们共识的桥梁。
“餐桌上还有两双,四支。”,我觉得在这个时候我还能说出这样有意义的话真是了不起。
她好像没听见似的,只顾着翻出了在抽屉最里面搁置的半打没拆的筷子。“对了,对了,这里还有呢!我以为全部都拿出来的!”,大家总算如释重负。原本以为被卷入了另一种存在的事件中,我还来不及做心理建设,她就结束了自己编织的头脑风暴。
“吃饭吧。”她领头走在前面,出了厨房。
我们又回到了饭桌前,那盘鱼已经不冒热气了,可我觉得味道还不错。她开始谈起了早市见闻,那家“好邻居”蔬果铺的兄弟俩分道扬镳了,小巷口的卖鱼老板最近弄来些奇奇怪怪的鱼,豆腐摊卖得最好的是豆花,最后她提到鸡蛋快吃完了。于是我关切明天早上还有没有鸡蛋吃,她表示可以应付两三天。
“你知道我是怎么煮鸡蛋的吗?”,她要赞扬自己的统筹能力。
“不知道”,我觉得让别人自己说出来是美德。
“放在烧水的壶里”
“确实很方便”
“煮好了就用饭勺…”
…
不翼而飞的饭勺就因为这样躺在了煮鸡蛋的烧水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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