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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叔

2015-04-27 14:06 作者:沙月  | 12条评论 相关文章 | 我要投稿

鬼 叔(散文

——银盆村人物

沙月

“鬼叔”有个高雅的名字,叫崇桂。排行老四,他的侄儿们叫他“四大”。村子里晚辈叫他“鬼叔”,我属于他的晚辈,也叫他“鬼叔”。鬼叔的“雅号”,只有在生产队年终决算的大会上,或者队上出义务工的时候,才派上用场。

我印象中卑微的鬼叔,基本上定格在他5五十多岁的时候。

那是“文革”前后的日子。(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农村里除了宣传用的大喇叭吱吱哇哇地像大叫驴一般地嘶鸣外,十分萧条。生产效率极低的大集体的农业劳动,使得农民们一个个精神荒凉却亢奋,体质消瘦却狂野,人和野地里的旋风一样的畸形。银盆村和全国无数个村庄一样的萧条,甚至更加苦焦,更加荒凉。

鬼叔是南村人,我们属一个生产小队。他中等个子,瘦削微黑,光头方脸,嘴唇薄薄的,圆眼睛咕噜咕噜转来转去,似乎总是不敢和人对视,因为腰背有些佝偻,就显得矮小了许多。肩背却宽宽的,打眼一看,就是那种吃苦耐劳的庄稼汉。鬼叔走路脚步不慢,佝偻的上身前倾着,好像放羊人随时要扑抓身前的一只绵羊屁股似的。

鬼叔曾经有过青激情的日子。

但那激情燃烧的岁月很快被一件事情打碎了——

事情发生在解放初期。

那时的鬼叔机灵能干,刚订婚不久,对象是邻村上窑一个高挑的姑娘。恰逢志愿军征兵,鬼叔矛盾极了,舍不下那漂亮姑娘,又不愿失去建功立业改变命运的机会。看到村里报名的青年人昂首挺胸自豪得意的样子,当时还生活在一个大家庭里的鬼叔,揪心了一番后,最终还是一跺脚,报名了。结果,他竟录取了。入伍前的一天,按规矩,高挑的姑娘来看鬼叔了。两人在南沟沿边的庄稼地里唧唧弄弄了一个下午,最后高挑的姑娘便红肿着眼睛回家去了。第二天,鬼叔披红戴花,被乡亲们敲锣打鼓地欢送去了队伍上。

让乡亲们意想不到的事情很快就发生了——

一天,两个军队干部摸样的人和公社的武装干事神神秘秘地来到了村里。不清楚和队干部说了什么,就奔鬼叔家去了。随即,村子里的人都互相传说,鬼叔从部队上偷跑回家了,部队上的人来抓逃兵了。很快,消息就被证实。一伙人从鬼叔家出来,在村子里外到处寻找着。鬼叔没有跑远,就藏在打麦场边的一口水窖井筒里澄水石槽那儿。

渭北旱塬区,人们靠天吃饭,常在打麦场边挖掘水窖,收集水供人畜饮用。水窖的进水口,往往用条石凿成石槽,埋入窖口外地下二三尺的地方,通到窖井内,从窖壁伸出一尺多来,就是当地人说的“澄槽(即澄水石槽)”。澄槽往下一两丈就是巨大的葫芦形储水窖体,黑洞洞的瘆人。平时要不打水,谁也看不见的。鬼叔确实“鬼”,他从家里跑出来,径直跑到水窖跟前,扳着石板窖口,下到澄槽头上,蹲在那里。他大概觉得,谁也不会想到自己会藏在这个随时都可能掉进窖水里淹死的鬼地方。

找到鬼叔,据说是找了好久没有找到,大家有些泄气,有人出奇地说,鬼叔该不会因为害怕跳窖自尽了吧,结果就去了水窖那儿,一下子就找到了……

在那个年头,这的确是件极不光彩的事情,弄得让家族兄弟伙儿在村子里很没有面子,鬼叔也从此在乡亲们面前抬不起头来,直不起腰,说话气短——

很快,鬼叔便结婚了。

听说结婚的那天,村里年轻人闹洞房闹的很不像话,鬼叔却没有以前的机灵蓬勃,绵羊一样地很温顺,只是一个劲地说“别那样了?别那样弄了么……”,最后还是亏了长腿三嫂给他解围了。随后的听房(新郎新娘关门休息,闹洞房的人返回在房外听偷听)却叫那帮子青年人热血涌顶,心跳腿软——屋子里,哼哼唧唧,娇声连连,动静很大,鬼叔小两口若干柴烈火似地噼啪燃烧……以后好多年,听房的故事经好事者添盐加醋,成了同辈们戏弄鬼叔的话题——

天乳山顶的阳光依然,旱龙沟畔的清风依然,银盆村里的生活依然。

鬼叔继续在生产队当他的农民了。

队干部安排的活路他不敢挑剔,社员们对他的无端指责他很少辩驳,他认真地努力地干好每一种农活:扬场、铡草、撒籽——收扛粮食口袋,他争取多扛几袋;给饲养室“出圈(即将饲养室里的牲口粪挖出弄走)”,他干得汗流浃背……

鬼叔憋着一口气,企图通过自己的默默下苦出力,凭着自己的精壮,觉得一定能够洗刷自己曾经的不光彩,取得乡亲们的谅解。

可是,他错了,他想得太幼稚了。

村里的吕氏家族与鬼叔家族向来不和,鬼叔自然成了吕家老少捉弄的对象,成了家族势力明争暗斗的出气筒。

收麦子的一天,鬼叔和吕老八的儿子吕胜一起,被安排给拉拉车装麦捆子。鬼叔拿着木杈,把田里的麦捆子一捆捆地杈住,扔上拉拉车。吕胜在车上麻溜地接住码好,他的活路轻松,却需要眼力。队上的这种活儿,车下一般都要安排五六个人,车上则只安排一个人。

吕胜比鬼叔小七八岁,按村子里的辈分,是鬼叔的晚辈。可是,吕胜码着麦捆子,嘴却没有闲着,先是绕着圈子挑逗鬼叔,后来便越说越难听,大声地把本属同辈之间的玩笑用到了鬼叔身上,逗得不远处割麦子的妇女们笑个不停。

鬼叔忍着忍着,实在忍不住了,就说:“你这娃差得太远了,在家里也是这么对待你大的吗?家教不讲究,出门挨砖头。我跟你大是平辈……”,话没说完,叉起一捆麦子扔了上去。

也是活该出事,那麦捆子困得太松,鬼叔的木杈没叉到正中,麦捆子刚到吕胜面前,便哗地一下散开了,散乱地麦子弄了吕胜一头一身。

吕胜正想找事,嗵地跳下拉拉车,不容分辩,抓住鬼叔,当胸便是一拳,嘴里骂道:“叫你狗日的砸我!叫你狗日的砸我!”啪地又是一个巴掌扇在鬼叔脸上。鬼叔急了,嘴里嚷着:“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你打我脸你!”抡起手里的木杈朝吕胜的背上拍去——

这一下去,吕胜肯定招架不住。

鬼叔的木杈却没有落下去,他的胳膊被赶过来的吕厚伟、吕厚生弟兄两个抱住了。

那天,在这块麦田里干活的男女社员中,吕家家族的人多,鬼叔家族只有三四个妇女。

吕厚伟、吕厚生嘴里说着“别打了,别打了”,却只是抱住鬼叔,任凭吕胜对鬼叔拳打脚踢……

最后,还是带着妇女们割麦子的九大出面劝阻,才使鬼叔少挨了不少揍。

鬼叔被吕胜打得鼻青脸肿,好多天,出门便戴着个大草帽,干活休息他也是一个人蹲在一隅,啪嗒啪嗒地抽旱烟,谁也不搭理的。

这次被揍,鬼叔的刚刚复萌的锐气一下子被揍下去了不少。

日子像云彩一样在头顶飘过……

那次麦田挨揍,仅仅是鬼叔厄运地开始。

虽说四婶已经给鬼叔生了一儿一女两个孩子,她的风姿依然不减,更加饱满蓬勃,单调和贫瘠的并没有削减她对生活的激情。四婶在家门口自留地畔种了指甲花,以备包红指甲用。一天,他撞见老三家叫竹叶的侄女在偷偷地采指甲花叶子,抓住后就狠狠训了几句。

十二岁的竹叶当时就吓哭了,回家后就告诉了三婶。

三婶是那种从不吃亏从不饶人的女人,嘴巴厉害,体格也壮。她早就看不惯四婶这个妯娌的骚劲儿,见女儿受了气,就嗵嗵嗵地赶到鬼叔家门口,和四婶对骂起来。

骂着骂着两妯娌便撕扯在一起。

四婶不是三婶的对手。眼看着媳妇要吃亏,鬼叔便跑出来护着四婶,不料三婶借机在鬼叔的脸上抓了一把,当时就流血了。鬼叔不敢还手,倒不是因为她是嫂子,而是因为三婶家那几个身强力壮的侄子在一边虎视眈眈地站着……

这次妯娌打架,鬼叔的脸被抓破,好长时间,他脸上都是贴着白胶布。村里闲人见了,便损他:“你把你三嫂怎么了?你老婆的奶头那么大还不够你吃?怎么连嫂子也……嘿嘿嘿。”鬼叔先是不理睬,逼急了,便嘟囔着“去去去,去去去”,匆匆走开了。

不久,为了牲口的事情,鬼叔又被第二饲养室的饲养员焦老二结结实实揍了一顿。

再不久,鬼叔和几个社员就被安排到三十里地以外的地方去修水库了。一去就是三个月,鬼叔实在憋不住,就中途偷偷跑回家了一次,结果被人发现告了队长,他又被提溜在全队社员面前毫不留情地批了一顿。

还有一次……

人们戏耍他,挤兑他,损他,欺负他,队长派他干最脏最累的活儿……

大集体的日子,叫鬼叔越来越难受了。但是,鬼叔却无可奈何,离开生产队,鬼叔去哪儿呢——

关中九年大旱开始了,贼亮亮的大日头炙烤着苍凉的黄土地,风里夹杂着一种焦躁味儿——

运动又来了!

势头不小,听说石川河滩里武斗,打死了不少人……

这次的运动叫做“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村子里一些人开始骚动不安起来,几户成分高的人家明显地神情恍惚,队干部隔三差五地去公社开会。

人们似乎一下子忽略了鬼叔,鬼叔觉得比以往自在多了。

队上开会,揪地、富、反、坏、右分子。一开始,鬼叔蹲在角落里,看着群情激奋的人们,一声不吭。他想得是开会的工分挣到手就可以了,管他呢!

随着运动地发展,鬼叔渐渐看出了名堂。

生产队上揪出了“五类分子”,那些倒霉蛋替鬼叔顶缸了。人们押着那些倒霉蛋游街,开批斗会,搜他们的家,等等。

鬼叔觉得人们开始友好起来,戴红袖箍的人见面甚至冲他笑笑。

鬼叔切身体会到,还是运动不错。于是,每次开大会喊口号的时候,他憋红了脖子使劲地叫喊着:“***万岁——!”“打到***——!”招得周边的人吃惊好奇看着他。

他觉得自己应该革命了。

事实很遗憾。

那种日子毕竟不多,农民还是要种庄稼的——饿肚子,谁也不会觉得好受的!

鬼叔依旧和大家出工收工,只是收工后开大会的时间多了起来。

日子久了,人们对“五类分子”的兴趣日益消减,鬼叔又成了大家伙儿戏耍、挤兑、损、欺负的对象。

鬼叔很失落。他觉得很冤枉,觉得自己怎么着也比“五类分子”强一些,大家伙儿怎么这样呢?他想了好久,就是想不通。最后,干脆不想了,觉得这是命运安排好的,认命吧!

关中连年大旱,庄稼连年歉收,麦穗如蝇头大小,谷穗似小孩鸡鸡……

生产队里,一年公粮购粮交罢,粮食所剩无几,分到社员手里的,人均全年小麦不到八十斤,其余的高粱、谷子、豌豆等不到三十斤,红薯三百斤,菜油八两。即使最会精打细算的人家,也没法填饱肚子。

特别是春荒时期,不少人家靠喝稀饭度日。队里只好把本来给牲口们吃的苜蓿组织人割来,分给各家添补一下。

鬼叔的境遇同样地糟糕,饿得发慌的人们,越发拿鬼叔找乐,似乎看着鬼叔被戏弄的样子,他们肚子便会舒服一点似的。鬼叔也似乎渐渐地适应了,他不争辩,不反抗,一边干活,一边嘴里嘀嘀咕咕地嘟囔着,不知道在嘟囔什么。

四婶又给鬼叔生了两个孩子。

家里人口多了,鬼叔顾不上考虑人们怎么看待自己了,他得养家糊口,活命是最重要的。

四婶没有了当年的活力四射,但对鬼叔依然体贴入微。她没有放弃给男人争面子的任何机会,她努力地维护着鬼叔的尊严。见社员们集中在打麦场干活,四婶就把省吃俭用攒下来的白面蒸了白面馒头,炒了一个鸡蛋,夹了,趁着大伙儿工歇期间,用手帕包了,当着大伙儿的面给鬼叔送来,说:“老四,趁热吃哦。”拧身,挺着高高的胸脯走了。

鬼叔默契,便拿着馒头夹鸡蛋,咬上一小口儿,来到一堆人面前,问:“吃不吃啊?你看,我不叫她给我弄鸡蛋夹馍,她非要给弄。”一堆人不理睬,照旧聊他们的。鬼叔又咬上一小口,嘴唇响响地咂了几声,,又来到另一堆人跟前,说:“吃不吃啊?你看,我不叫她给我弄鸡蛋夹馍,她非要给弄。”那堆人装作没看见没听见……

鬼叔怏怏回到原地,靠着墙角,独自一人吃了。

渭北民间讲究,旋风是鬼魂儿,人们从小就示范孩子,看见旋风,“呸呸呸”地吐几口,嘴里念叨着:“旋风旋风你是鬼……”

旱龙沟南沟蓄水了。可是解决不了沟两岸人们的水的问题,从沟底把水提上来,拉电,安装水泵等,要花不少钱(其实最多不过五六万元)呢。

生活依旧。

只是鬼叔掉了两颗牙,他明显地老了。

鬼叔已经不在乎人们对他的一切了。他已经学会了一种简便而有效的生存招数:不管他们怎样对我,只要不动手就成。动手了我就跑,反正肉体不能吃亏。至于怎么说我,随他们说去,反正我也没有少一根汗毛。出工干活,能轻松便轻松,能投机就投机,他不会像以前那样傻傻地卖力了。

人们依旧拿鬼叔开涮。“就当是他们在驴拌嘴呢”,鬼叔这样想。

时间长了,鬼叔的投机招数被大家发现了。给大车装粪,鬼叔一锹一锹“哼呀”“哼呀”地铲着,仔细一看,他是架势不小,用力不大,只是用铁锹尖儿在那里浮皮潦草地铲呢。队长当着大伙儿面说:“老四,你干活出点力成不?耍奸溜滑地!磨洋工啊!!”鬼叔表情平静,过后依然如此。

那年暑假,我回村劳动。队长说我年纪轻,腿快,就随六叔、鬼叔、转运哥他们去天乳山唐文宗陵那里去炸石头(当时也没有人干涉,现在看来,那是违法的)。我负责打眼、放炮,六叔扶钎,鬼叔他们抡锤,出渣等。

一次,我装了七个炮的药,结果只有六响,其中一个是哑炮。当时我们躲在一边,大家都很紧张。排除哑炮十分危险,万一不测,肯定粉身碎骨了。见我年龄小,还是个学生,六叔他们就决定叫鬼叔去。可是鬼叔死活不去,他缩头弓腰地后退着,嘴里连声说着“我不去我不去,我还有老婆孩子呢……”最后,趁大家没有留神,还是我跑出去排除了险情。但从此鬼叔给我留下了不太好的印象。

后来,也许是鬼叔感觉那次的哑炮事件对我亏欠,一起干活时便常常来帮我,是实心的,不是耍奸溜滑那样的。

工作后,离家越来越远,关于鬼叔的消息也是越来越少了。

世纪之交前后,我曾回过一次老家,时间很短,在村子里呆了不到两个小时。

侄儿带我去老屋看看。村头花椒树林边,我碰到一蹒跚老妪,摸着眼看了半天,叫出我的名字来。侄儿告诉我说,那是四婶,鬼叔已经前几年撇下她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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