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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04-24 08:34 作者:林疋  | 6条评论 相关文章 | 我要投稿

(一)

天是沉静濡湿的蓝色,任秋风干涩消磨着一张张稚气的脸。被高瘦白桦树干夹着的校道上,林青正盘算着时日,来哈市已有一个多月,空气提早凉了,她下意识将原本交叠在一起的双手更加握紧了,试图抓住溜走了的时光的尾巴,又仿佛试图捂热已凉的手掌心。风是肆意而霸道的,无休止地抽走树叶连同人体的水分,渐渐用力,用力,吸干,掠过繁冗的开学程序,军训时铿锵的“一、二、三、四”,认识的新人和重识的旧人,带着她的心也随落叶一同被风卷起,轻飘飘的,不堪承受。

岁月是上帝派来的导演,施以蒙太奇手法将林青的过往搅成碎片,这堆碎片随了一声讯息挣脱出影像框。

“Hey, little girl! ”

“你好吗?”

“累。在哪儿上大学?”(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哈市”

“G大吗?”

“不,H大,二本。”

“二本也不容易。”

……

林青是极其不愿意听到类似的宽慰话的,但从叶什嘴皮下跳出的字句是舒心的。林青隐约想起他高鼻梁下嗫嚅着的厚笨唇廓,她将重新认识这个渡她的“兵哥哥”。在叶什眼里,林青是一个在灵魂深处和他有着某种通性的“Little Girl”,敏感且警戒,内心有如岩浆迸发的热情,但这迸发,是对于只有包括他在内的极少数人可见的。然而这几年来寡淡如凉白开的仅有的几次对白并没有让彼此遗忘,仅仅是没有遗忘。言之疏离尚且不妥,因着这疏离从认识之初就未曾弥散,程度问题罢了。

四年前同样的季候,那时他们都还在南方小城萍水,阳光甚好的下午风却较北风柔和许多,空气中水分比例适中,天是沉静濡湿的蓝色,云朵似乎快要被浸染。林青稚气的眼睛扑闪着,却从逐渐靠近教室前排的那堆线条里读出了“萧瑟”。这是一张奇怪的脸,两根针锋相对的黑粗线直指眉心,高耸的鼻梁在一团婴儿肥上瀑布般顺直而下,然而这瀑布到了一个定点便戛然而止,并没有让林青心间的一汪湖水激荡起半圈涟漪。不过是早晚收发练习册时须多承受一本的重量而已。像所有怠惰颓然的“差生”一样没有“我是某某”的模式化介绍,叶什只是径直走到对角线那头最角落的空桌椅前坐下,他大概没有留意任何一个黑点,或者说任何一个黑点走近都将被他漆黑的瞳仁同化,愈走愈深,直至陷入渊底。在亲情上有缺陷的孩子总是习惯在眼神里挖口井,等人填充,也等人坠足。而在稳坐第一排的林青眼里,蓝天的映像永远沉静濡湿,她渴望靠近,甚至被附着,那片了无痕迹的沉静濡湿,以至于看不见暗处的枯井,因着距离遥远却不至于失足,永远不会。

不会吗?

(二)

溽热的午后林青和饭友们饱食而归,摸着圆滚滚的小肚腩说笑,上坡路上朗润的笑声是肆无忌惮的,年少没有教她“要修边幅”。桌球室里有力的击碰声冲动无节制,叶什悠闲地吆喝着讥笑着,“要迟到了还不快走!”同样,轻狂也没有教他“出言要逊”。

“我认识你吗?”

林青拔高音调,脸上的笑容僵住,因了这个局外人。

对,彻底的局外人,于上课铃声是,于林青,更是,如此一来她便不再恼了。

林青不关心一切与前途无关的旁物。她躲藏在自己作的茧里,受风日长养,偶尔探出头来看看外边的世界,仅仅取了那片沉静濡湿的蓝色来收藏,静候着破茧而出羽化成蛾的一天,座位的调动让叶什走进了饭友们的圈子,与林青的渐趋熟络便是自然的事,因了课间有一搭没一搭的凌乱玩笑话和收发作业时索然的问答。他开始唤“Little Girl”了,一个专属林青的称呼,同时也属于所有乖巧伶俐女孩儿的称呼。就在这普通与不普通的边缘,一颗种在纯真心上的种子不经意间萌芽了,挣扎着长成幼苗,久久埋于尘埃。林青一面说不喜欢被取绰号,一面又企图在“普通”的背后找出那么一点“不普通”。当一颗纯真心卡在了一个纯真的细节点上找寻着没有答案的答案,一切都将复杂化。

(三)

她粘着他寻根问底,滔滔不绝,仿佛刚掘口的泉眼,也不再以与饭友们扎堆为借口,开始长驱直入,像极了瞄准目标物的猎手。他们言天说地,有时谈脸红的琐事,有时只是一方不着边际地念叨,另一方则静静听着,也不打断,也不细想,日子就这样像流水般淌着,不急不缓。倒不像他们在过日子,而是日子过了他们。

南方的季湿润阴沉,水丰沛,白云如绵。这颗不经意间萌芽的种子是反季节的,雨水浸入它的根部,向下,向下,渐渐浸透。它像烈日暴晒下泥土地裂开的口,在雨水的灌溉下狂欢,以为可以吞下整片蓝天。她在他的接纳的怀抱里找到了勇气和信心,他在抱着她转圈的循环里旋走了倦怠的记忆,同时抹除钟表盘上的刻度,任指针继续着一场不会结束,不会到达明天的旅行。

教室里日光灯一节一节全亮着,林青静静站在李沐的桌旁,侧脸莹透而圆润,倒不如瓷器表面来得平滑,隐现着一层婴儿般的小绒毛,是没有污染过的广玉兰的颜色,也许还带了几缕馨香。她能感觉到小绒毛有细微的煽动,是有温度的熟悉气息的贴近,渐渐如麦浪般一阵接一阵。她屏住呼吸不敢有丝毫动弹,尽管心里有一块石头被挖土机的前爪叼起了正悬着,稍不小心就会落空随即摔得粉碎。她也愿意就这样僵立着,顺从着,任其位移,摩挲,煞有介事地终止。她惊异于这突然,突然到没来得及开始就停了。

李沐“啊”了一声,“你……”她半开着嘴,呆滞的眼珠有一股穿透力,径直投向叶什,沁骨的凉,像年日已久的老房子长满雀斑的天花板上滴漏的水,惹得叶什心头冷颤,他怔了怔别转了头。

铃声响起,是弹珠落下的掷地有声,将原本凌乱的跳棋盘摆得整齐,将小脸蛋上的潮红快速驱散,皱着的眉头也熨平了。年少时无论如何尴尬和难堪总是会随一阵阵的铃声消弭,不是飞划过天空的毫无痕迹,却像眼尾掠过湖面的点点涟漪,浅且平淡。接下来的几天,课间林青照常去“小会”。叶什离开教室的时候,她喜欢坐着有他的余温的凳子,背对着讲台方向,和李沐嘀咕些电视电影书本里的趣事。她喜欢叶什趁自己不经意时弹在脸上的洗手后残余的水珠,喜欢在叶什走近时装作若无其事,喜欢蒙住她双眼问“我是谁”的那双骨节清晰凹凸有致的手。

然而,谁也不再提起之前的事,会不会忘记,或者已经忘记,谁又知道呢。

(四)

中考前,备考进入白热化阶段,叶什对待学业向来漫不经心,但从不亵渎自己的智商。各科试卷被头顶的风扇翻卷边角,撩拨着叶什的童年记忆,融乐的家庭氛围里他这个白胖淘气娃成了点缀,热衷于把奥数题当智力游戏。而如今呢?

为时不晚。

似乎被唤起了什么,如初醒。叶什拾笔试图逐次答题,但凡不懂的便问林青。他们像两条鱼儿在水里欢腾,柔身跃动泛起波纹,溶溶漾漾,不着边际。林青牵引他的大脑神经在各异的思维轨道里盘旋,有如过山车的快感,跌宕唐突。这般快感并未稍纵即逝,叶什的坚持随后反映于那个疑似抄袭的116分。不喜欢哗众取宠的人,也未必喜欢低至尘埃。面对同学们的揶揄,他像往常那样浮夸地说笑:“我抄的。”他的笑靥如绽放到极致近乎离枝的花瓣,与林青目光击撞的瞬间,光亮灼灼,再多言语只会惊落那一片娇艳。

无心于功名的人会为证明自己的天资和素养偶尔冲破常规的藩篱,但仅凭冲动是难以走远的。没有缰绳牵系的快马奔累了常常颓丧,在应试教育的世界里,一星火点足以燎燃教育者们竞赛厮杀时从胸腔喷发的任何一个二氧化碳分子,一场灾难势必发生。叶什被班主任的偏激话语击中,那是一个“说走就走”的年龄,没有预兆,没有告别。

此后的三年高中,他们天各一方,她偶尔听说他身边有新面孔,他则赴往另一场真正的青盛宴。河两岸的人都在向前走,许是河宽得有些渺茫,许是冬季如期而至,白雾升腾,朦胧着她长久的注视,凄美着她无言的心路,苦涩,无期。

(五)

苦涩之余,学习几乎成为她的全部。像所有有灵性的孩子,数学和英语成了她的强项,语文次之。林青的父亲是一个维修机电的技工,和所有为生活所迫忙碌奔波焦着烂额略微世故的中年人一样,但却是才气的,他把年轻时候未了的夙愿化作羽翼安在林青身上,愿她在书墨里痴醉,看得见他视线所不及的世界。在他施展仅有的全部本领和思想的启蒙下,林青两三岁便能快速记诵诗词,四岁不到便进了应试教育的大门,六七岁能颠倒段落次序背诵整本教科书,初中阶段学习英语从不课后背单词听写从不低于满分,做数学题不照搬老师讲过的方法而另寻“偏方”。父亲尤其重视对她记忆、语感和思维的培养,强制性督促的同时也遵循“鼓励式”教育,他宽容林青的一切天性,尊重和倾听她一切想法,他会在家长会上老师批评林青偏科时说“现阶段语数英学好了其它各科自然不会差”,会在“补课提议”的意见栏里写“中立”,会在城市环境评选要求作假的调查问卷上实答,会在10点以前让林青早早睡觉,并附加一句“没完成作业明天别交了,熬只会事半功倍”,却也会在看见成绩时挖苦她不用功,看见排名时慨叹“不是第一”。母亲是一个严厉、虚荣、缺乏“女人味”的角色,在家务方面利索精干,靠麻将消磨时日,对林青的学业和生活从来都只浅浅过问,常常碎碎念叨着譬如“女人啊,生活啊……”之类的消极字句,却会在饭桌上要求林青有美好的吃相,杜绝“喋喋不休”。林青有着和自己相差五六岁的一妹一弟,妹妹顽劣蛮横,弟弟内敛乖戾,耄耋之年的奶奶常常不能自理粪便,这样一个家庭时常蹦出几个不和谐音符,像信手拉扯着的劣质二胡,嘈杂刺耳。

生活中的卑微琐碎乃家庭常念之经书,但这个家庭,烦杂而沉重,至少在经济上如是。尽管有着三口之家不配得的福分,而对福分的欲望过于强烈,反而连已有的福分也可能被剥夺。人哪,身在福中要知福。

(六)

林青踉跄着走过了三年,叶什的青春,她无能参与。她有一种怨意,一直认定叶什欠自己一个答案。可是,连题都没出完,又哪来的答案?时光是一条供游戏的橡皮筋,被拉得很长后,迅疾而缩。那些曾经想要明晰的无解题,终于不再重要。

大学伊始,正逢中秋,花好月圆。父亲发来几行字以示近况:

今岁父外奔波,不尽如意,回家中收几句唠叨,强作欣慰。奶体弱,家中许些无奈。父心全家,看家字少平横立竖,几度迷茫,然已逾不惑,心力理应强实。汝存慧根,惟愿贤康。

林青更愿意用“朋友”形容和父亲的关系,她最大限度地体味着父亲的沉重,谈不上感同身受。这重担,她终有一天会挑起。

月华下她回想起认识叶什那天的午后,学校后山的竹林里风在哼着小曲,日光耀眼,沿着竹叶掠身漏下来,在土坡上砸得粉碎,凌乱潦草地撒着,恨不得弹跳成遍地黄金,给青春馈赠一场尽情的挥霍。

视频里,叶什的瘦,如今是俊挺;黑,是健朗。那黑压压的眉毛与睫毛底下,眼睛像风吹过的早稻田,时而露出稻子下水的青光,一闪,又暗了下去。一切真性情都值得被包容、体谅与信任,因了一个“真”字。叶什的决绝,又何尝不是一种成全呢?

翌日,入秋初凉,天仍是沉静濡湿的蓝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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