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园梦
◇李清明
我有一个庄园梦。
年少时，我梦想的庄园是母亲辛苦劳作，侍弄得整日绿色盎然的农家小院：柴扉半掩，春天有毛茸茸可以生吃的蚕豆，夏日里有黄瓜的鲜脆与西瓜的凉爽，秋日有花生从地里凸起的泥土芬芳，冬日有那掰开瑞雪找到的一蔸蔸翠绿；还有，布谷鸟的鸣叫，小虫的吟唱，蟋蟀的呢喃……
长大了，我周游列国，曾在用黄金堆砌的科威特皇宫前沉思，在巴黎的凡尔塞宫远眺，在圣彼得堡俄国沙皇的冬宫前遐想……可以说，算是见到人类最壮观、最豪华的庄园了。但他们似乎都离我的生活太远太远，有些可望而难以企及。
于是，我便开始在居住的都市中寻找。然而，我入住都市的那个庄园，虽有美丽的景色、华丽的外表，但属于大家，我只是其中的一分子，且均被一个叫做“物业管理公司”的统管着。你房前有地，但只能统一种草，你屋后有空，但须规划栽花。你想放猫养狗，还要统一办证。如此种种，不开心颜。
客旅他乡，虽时日已久，但我总感觉到难以溶入其中。譬如，我曾洗净脚上的黄泥，入住繁华的都市有三十多个年头了，可连他们本地的话都不会说，平日交往也只是连猜带听，充其量弄懂个大概而矣。我就像一颗被人丢入沸锅里的铜豌豆，煮不烂嚼不动。整日还是操着那口怎么改也改不了，也不曾想改的带些辣椒味的普通话，常常让听者云里雾里，郁闷不已。乡村的本色于我而言，像极了一只乌鸡，连骨头都是黑的。同我一起来广州工作的老乡张老板，也能说上一口被我们这些外地人称着是“鸟语”的广州话。我不管怎样听，总感里面有熟悉的成份。所以唯他讲的“鸟语”，我竟每句都能听懂。一日我跟老张开玩笑：我以前学的英语早已还给老师了，哪天你讲讲英语看，包准我也能听懂。所以，无论我再在都市生活和工作多久，本地的朋友们还是会把我当成外地人。即使哪一天，我也许会说他们一样的本地话，唯有我自己清楚，我的心乃至我的灵魂仍将属于洞庭湖边那个炊烟袅袅，渔歌唱晚的水乡村庄。她是我心灵的安适之地，更是我灵魂的栖息之所。都市生活，过于繁杂和喧嚣，以致让我无时无刻都想逃离。(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我梦想建一个能让自己心安的庄园，一个没有喧嚣但却朴实自然的世外桃源。熟悉的朋友大都建议我把庄园建回家乡。乡土已经存在于远方游子的血脉之中，是寻找心灵安适之地的最佳处所。好在现时的交通非常的便利，从都市回到家乡也就两三个小时。想想在都市有时约朋友吃餐饭，十有八九都会堵车，同样也要花去不菲的时间。现实的距离如此，心的距离似乎更近。
选址时，不知何故，我仍确定在县城的旁边购买一块土地。我自己解释：过于寂静，我担心难以安于久长的孤独；过于热闹，我又害怕难以静处。俗话说，此心安处是吾乡，建家容易心安难啊。
建设中，规划的围墙只有两米高。动工时我又突然决定增高到四米，上面还加了一层铁丝网，后来还添架了红外线监控。当时，美其名曰是防盗，但内心深处却是自己那无处不在的自我封闭的心思在作怪。没有城堡时，哪怕是历尽千辛万苦也想把自己的一切包裹起来；哪日在城堡中呆久了，又恨不得亲手砸碎那坚硬高耸的围墙，走出来漫步逍遥。也许这就是现代人共有的通病吧。
庄园的屋基确定后，我请挖土机绕主体建筑前面的半周挖出了一个大的鱼塘，一个游泳池，一个荷花池，并用一座弧型拱桥进行连接，水塘边上又加修了三个六角亭。鱼塘和人工池内种有荷花和睡莲；放养了五颜六色的锦鲤和憨态可掬的金钱龟……我有些人为地想将八百里洞庭水乡在庄园内进行浓缩。荷塘月色固然令人神住，但我似乎更喜欢在天空飞舞鹅毛大雪的冬日，能偶见荷花池中残荷败叶的萧瑟……庄园取名为“清和园”，拱桥则搬来了《清明上河图》中小桥的名字，定名为“彩虹桥”。三个亭子则从东往西依次排名为“清晖亭”“清颐亭”“清和亭”，其意还是一种对清和自然，心安逸静的向往。在清和亭内，我还请来了黄永玉的笔墨：一个士兵要不战死沙场便是回到故乡。唯愿我能站在浩渺的洞庭湖边，遥望西南那连垣不尽的湘西青黛，沾些沈从文老先生的灵气。
鱼塘挖出来后，我先是在塘中立起了一个高出水平面的平台，装上了音乐喷泉，还不忘在旁边加修了一个钓鱼台。我梦想此处能容我实现：戴一顶竹笠、穿一袭蓑衣，想钓多少鱼就能钓多少鱼，想钓什么鱼就能钓什么鱼。
在规划园林时，除了栽种一些桂花树、玉兰树等常见的树木外，还种植有小片的玫瑰、蔷薇，小块的郁金香、薰衣草……结果，西洋的东西栽下去不到半年就惨遭罕见的大冰灾，全被冻成了枯枝。也将自身那半洋半土，既看破红尘又恋红尘的矛盾心态，冰冻得像极了挂在树枝上也悬在半空中的冰条雪棒。
有人说，男人的一生有三件事须做：建一栋房，栽一棵树，写一本书。还说，男人如不亲手建一栋房，就等于女人一辈子未曾生育一样，会留下终身的遗憾。实践证明，构建梦想的过程要远比实现梦想的结果更让人兴奋。与其说，人因梦想而伟大；倒不如说，追逐梦想的过程更使人充实，更使人充满激情，她能穷尽你所有的创造力和想象力，裹挟着你艰辛而又豪迈地向前奔跑。
就在梦中的庄园建至一半的时候，一位文学界的朋友还向我建议，在主楼的地基边开挖一个大大的地窖，放置一些平日市场上稍微好些的陶瓷碗罐，以及流通的硬币和铁制钢铸的生活工具等。朋友说，别看这些实物现在不起眼，若干年以后也许就是价值连城的古董和宝贝。有的朋友还建议在庄园的西北角，球场旁边的一块空地上，建一个像鲁迅先生《社戏》一文中所描述的那样的戏台，或修筑一座小型的教堂……但由于种种原因，我却一直未予采纳，只是退求其次，把自己的书房建得很大，梦想让文学成为我心中的宗教。每当夜深人静，万簌俱寂之时，我端坐其中任凭思绪像神驰的天马在无边的天际驰骋翱翔，梦想总能听到上帝的声音：“我是门，凡是进来的，必然得救……”
庄园建好后，我一住就是两个月。若不是都市这边还有些俗务缠身，也许我还将继续住下去。每天早晨我沿环绕庄园的卵石路跑上两圈，午饭后在园内走走，闻闻花香，逗逗藏獒，晚饭后则定时在园内自建的篮球场上打一个小时的篮球，然后是看看书写写字，倒也清静怡然，乐在其中。至于说到钓鱼，新挖的鱼塘内虽然放养了不少淡水鱼，但我端坐在钓鱼台上，却难以钓到自己想钓的鱼——我自己最为清楚，那时肯定与鱼无关，有关的是自己的心境。
倒是园内母亲饲养着的一头母猪，在我搬进园内不久，一胎就下了十三个圆滚滚的猪仔。鸡鸣、猪叫、狗吠、鱼跃，花开、叶落、草长、莺飞，还有园外的车鸣，朋友的造访……宁静又总是被热闹所打破。
小桥边，树荫下，经工人们精心建造的游泳池在初夏的阳光照耀下，彩色的瓷砖常常被映照得熠熠生辉，因长时间没有使用，池内便滋长了一层绿色的浮萍。凝望着这无根的植物，整日随波漂荡，竟顿生徨惑——我深深地知晓：故乡，我终究难以抵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