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凹槽(钱塘刘军)

2015-03-06 20:08 作者:钱塘刘军  | 10条评论 相关文章 | 我要投稿

凹 槽(钱塘刘军)

凹槽是地,窝在两山坳里。凹槽村就在这块地上,前后两座岭一夹,一入,两面风吹过就邪法儿地冷。现在是一月,石块也裂了。人在凹槽里小腿肚子直打战。没阳光,四周光秃秃地,连茅草都倒伏着。可到了天,还是好地。

他睡不着,一连几天到半炕就凉了,寒气透过屋子的四壁钻出来,就起一身的鸡皮疙瘩。顿觉嘴边湿湿的,伸手去摸,却是清水鼻涕,赶忙裹紧被子,想明天一定不懒了,要多劈些柴火。人就这样,越怕冷,越想在被窝里趴着,肚子就越不争气,总有些消化透了的东西要出来捣乱,等他实在打熬不过摸索着套上衣服,提着马灯出了门,天就快亮了,东方隐隐露出些鱼肚白。随后,随着那一声鸡叫,全村的鸡就都跟着叫了起来。

入冬之前村长就说该娶一房媳妇暖暖被窝了,“你也老大不小的,一个人,手脚又不勤快,娶了媳妇可以把心思用在正道上,现在落实了政策,好好捣拾捣拾,也像别家一样过几天好日子。咋,你这不成器的娃真还想当一辈子光棍?”

三天前马家婶子神神秘秘地把他拉到屋檐下,说是老树沟她娘家亲戚有个寡妇,两年前死的男人,后来跟个卖货的走了,前些天又带着个身孕回了家,都五个月大小了,家里正急着定一门亲事好快点打发出门,别等肚子一天天大了,让村里人戳着后脊梁耻笑。“那边还说,彩礼不彩礼倒无所谓,能接受事实,知道疼人就好。”说完,又凑近耳朵补充道:“有媳妇总比没媳妇强,那货肉着呢。”(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马家婶子约的是今天,说是下午就要带人过来。他想,先拾掇一下这个家,虽然家徒四壁,干净却是最要紧的。过日子就要图个实惠,名声好不好听不要紧。自己从小就没了娘,人家有条件可以挑,可咱挑拣不起。再说了,这条熬了三十多年的光棍实在也焦渴得不行。

其实早以前他老邸家也是这凹槽里的殷实户,除了有十几亩好地,祖坟就落座在东边山梁的那片松林子里,一个月少说也能吃上一两次白面馍。土改时按成份把邸家划成了富农,整天陪在地主身边挨斗,这样又惊又吓地过不了多久,爷爷就凄凄惶惶地去了。留下父亲还要大会小会接着做检查,接着担惊,受怕,熬不过,也去了;再后是娘,最后只剩下他邸家宝孤苦一人,到今天还娶不上一房媳妇。邸家的根脉怕真要到他这断了?

桌抹了,地也扫了,再把窗上的破洞找张旧报纸糊了,看看实在没啥好做的,就往山上去。天太冷,人只能捂着耳朵,是半个月前下的,积攒得不多,可深一脚浅一脚地,毕竟泥泞。冷不丁,不知从哪里窜出只野兔子来,打眼前一晃,吓得邸家宝站立不稳,一个趔趄,一屁股坐在块石头上,嘴里脏脏地蹦出一句,就掏出支烟,点着了,但听天边“呀”地传来声叫。

等邸家宝劈完柴回到家时已是晌午时分,远远就看见马家婶子带个红袄子女人站在门口。邸家宝招呼了一声,心里倒埋怨起马家婶子来:说好过了晌午来,这点上,灶台锅里除了个冷面窝,啥都没准备,也不提前打个招呼。倒是马家婶子快步迎上来,指着红袄女人介绍是她的远房侄女,叫黄秋菊。马家婶子说家已备了饭菜,叫家去吃饭。

邸家宝放了柴,想自己进出从不锁门,马家婶子一定带那女人去家中看了,倒没嫌弃自己穷。就堆下笑来,和黄秋菊打了个招呼,三人便朝马家婶子家走去。

马家婶子家在凹槽东边,三人这样别别扭扭地走着,要穿过半个村子。正是午饭时间,看见的人都停了筷,糨在那里,眼睛齐刷刷地朝这边瞅。好不容易进了马家,却瞧见马家两个四到七岁大小的女儿正把碗中的肉往嘴里塞,马家婶子的眉毛顿时拧了起来。

“住手,两个没起色的货,就知道糟蹋粮食,看不被客人笑话。”

一面让女儿倒酒添水,一面招呼客人坐下。

黄秋菊有身孕,酒不能喝,只端杯水意思着。

一杯酒下肚,邸家宝才定下神来,偷眼把个黄秋菊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家日的,眼窝倒不小。虽说是个二手货,突起或绷紧的衣服里倒着实撩拨人。邸家宝对女人的认识大多是从别人挂在嘴边的那些脏话里了解的,透过那些脏话,他模模糊糊地想象着,这想象伴随了无数个难熬的日夜,也把他的身子掏空了不少。邸家宝就这样如痴如醉地想着,一杯接一杯地下肚,点着头。马家婶子那些话几乎一句没听清。

广播喇叭里又传来了村长沙哑的声音,村长说改革开放了,村里也分了地,各家各户要抓紧农闲这段宝贵的时间做好准备,争取明年有个好收成。村长抬高了声调接着说:“特别是那些懒散户,要多从精神面貌上找原因。”村长在县里学过辩证法,知道内因和外因。村长最后说:“我日。”

邸家宝支愣着耳朵听了半天,不就是几个工分,反正自己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管毬呢。

村长话音落下去不久,马家婶子就从屋檐下走进来,手里还拿着两块玉面饼。

“吃了吗?广播都响了。”村长只在晌午和晚上收工时才开广播。

“正打算做哩。”

“尽扯,看你灶都凉的?家里没个女人过得叫啥日子。”马家婶子把玉面饼递到邸家宝面前,接着说:“那边递过话来了,彩礼可以不要,但这样嫁闺女面子上不好看,你先拿两百块钱过去,等成了亲,再用别的法子补回来。”

邸家宝想,两百块钱娶媳妇像是白捡的,就点头答应了下来。

马家婶子还说那边已挑好了吉日,让收拾收拾,先把屋子修一修,等着接人。跨出门槛还不忘回头补一句:“你娃有好命哩。”

人生就像压力的转换,压力就是动力,只要扛一扛就能过去,就什么都有了,这就叫“车到山前必有路”。成亲那天真的很奇妙,该备办的酒、肉、瓜子、花生、糖,倒像是自己长了脚似地,样样不少地跑出来,虽说不上隆重,却也不寒碜。村长喝着喝着就站直了身子,拿着块骨头,扯着嗓子道:“没想到你邸家宝也有今天,要不是粉碎四人帮,哪有你狗日的好日子。”后来酒桌上村长都在重复着同一句话,“个狗日的,个狗日的。”那天更好笑的还是邸家宝,把贺亲的人送出门后,整个人就烂醉着倒在床上,竟没把那事办成。后来想想连自己也觉得好笑,无声地露出牙来。

第二天一觉醒来,灶台边已晃动着女人的身影,暖暖地飘着油烟的香气。邸家宝虽然有些不大习惯,但他是享受的,他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幸福的感觉。他决定不再懒,今天浑身上下猛然涨出了不少力气。往日的他一直是将就着过日子,凑合着担水,劈柴,也不吃早饭。从今天起,他邸家宝要重新做人了,要和别的人一样把日子也过得有滋有味。他担水,劈柴,斧子上下挥动,那洁白的木屑随着“咚咚”的声音雪片般飞溅出来,铺了一地。正劈着,女人倒水出来,弯腰放下的一瞬间,邸家宝就瞥见胸口厚墩墩鼓出来的两团肉。好肥的奶,袄子都快盛不住了,和别的媳妇一样。一转念却越发地有气力了,别人的媳妇是别人的,可这对奶子却是自己的,自己想要,什么时候都可以把它捏在手心,含在嘴里。个日的,谁说我邸家宝见了女人还会两眼发直,我有哩!黄秋菊分明感到了这灼烫的目光,急急地抱起柴,转过身,向屋里走。邸家宝身体里像有十八只鹿冲撞着,但他害羞,抹不开面子,总不能大白天地关了门,让村里人耻笑吧。他知道他们都看着呢,都巴望着他邸家宝弄出些茶余饭后的笑话来,可他现在和以往不一样了,现在的他,要脸了。

吃了早饭就听到马家婶子的笑声从门外传来,进屋后,就在炕沿上和黄秋菊咬起了耳朵,一边咬一边还“吃吃”地笑着,还不时拿眼睛瞟过来。他知道这是在说昨晚的事哩。新婚之夜新郎喝多了没干成那事也正常,好在日子还长得很呢,要好好享受,可不敢太用劲了。下午,村长送来了一袋玉米和红薯,说是村里借的,明年收了粮再还。

冬天的夜来得早,刚吃了饭天就黑下来了,一盘冷月伸出窗外,在邸家宝心里无疑是热的。看着在哪里刷锅洗碗的黄秋菊,心里就想,接下来该怎么做。邸家宝这辈子没见过女人身体,他怕表现不好出了糗,更怕那话临了不听使唤,心里七上八下地忐忑着,就出了门,站在月亮地里,杵一个很长的影子。他想来想去,最后一拍大腿,管毬呢!不都过二水了,我不懂她还不会?顿时热血涌上来,回房脱了衣服,走到已合衣躺在炕上的黄秋菊面前,把被子一掀,“脱了,全脱了,一件不留!”说完两眼直直地盯着对方。毕竟是过来人,黄秋菊倒大大方方地脱个干净,把邸家宝的一只手按在自己的胸口上,叉开腿,又把他的另一只手放在大腿根上:“摸吧,摸够就不想了。”邸家宝憋涨了三十多年的洪水,哪里是摸能发泄的,他摸着,舔着,一股疯劲上来,就要往里钻。黄秋菊一把把他推开:“别进去,我怕动出事来。”邸家宝怎么罢得了手,死命把她拖过来:“别人能动,我为什么不能动?”黄秋菊抗拒着:“我怕动了胎气。”邸家宝立时愣住了,可一想到那个卖货的,一股杀气一下冲上脑门,发泄似地把她身子往身下压,黄秋菊蹦起来,一把将他搂住,呜呜地哭着哀求道:“用嘴,用嘴还不行吗?”

邸家宝终于有媳妇了,虽说用的是嘴,又是个旧货,可毕竟是花了二百块钱娶的。这件事着实让邸家宝心里硬气了很多,也舒畅了很多,出门连腰杆也直了不少。

邸家宝极力地想从这些日子中体到那一点一滴的幸福。首先是一日三餐,整洁的饭桌上总有饭菜在等着,并且每顿饭都被黄秋菊的手调理出令人赞叹的味道。她总是说:“这些年从小没个人照顾,看把你瘦的。”她还强迫他每天洗脸、洗脚,说要勤换衣服,说你是有媳妇的人了,整天邋里邋遢连我都被人瞧不起。用的是一种即关心,又像是埋怨的口气。邸家宝如同掉落到一个境里,温暖却又遥远,遥远得不太真实。这个家不只是多了个女人,并且她的声音、她的味道,都像有一股巨大的魔力,慢慢将他紧紧地包裹住。

黄秋菊婚后三天回娘家,到了家门口邸家宝不敢进,踌躇着站在门前,篱笆墙的光影里透出一间青灰色的白墙瓦房,他觉得口干舌燥,有一股力量扯着他,便想往回跑。

“咋啦?”

“没咋。”

“早晚要见,都等着呢。”黄秋菊温和地看着邸家宝:“别紧张,既然在一块儿了,就想着后面的日子,过好了,咱也不会差,走吧,有我呢。”

进去见到黄秋菊的爹和娘,拉着邸家宝的手又是递烟,又是倒水,一口一个姑爷地叫着,第二天又满满摆了两大桌,家里的七大姑八大姨的都来了,大人小孩一大堆,连红包都拿了不少。邸家宝孤苦一人,哪见过这阵势,几次感动得要掉眼泪。在娘家的这几天,黄秋菊时时留意,帮衬着邸家宝的一举一动,她娘家人似乎也觉得亏欠了他邸家宝的,对他显得既亲切,又热情,处处维护着这个新女婿的脸面,回家时光土豆白菜就装了满满一车。

可邸家宝的腰板硬气不了几天就又塌下来了,他开始跟自己犟,日日夜夜,反反复复担心一件事,他媳妇黄秋菊肚子里的那个孩子。五个月的身孕再咋糊弄也甭想糊弄得过去,到头来又遭人耻笑。说实话,邸家宝最担心的还不是这,他从小受尽各种嘲弄,扛得住。不就是个穷吗?再说这穷也不是他邸家宝自己造成的。关键是根脉,根脉才是大事。黄秋菊这样稀里糊涂地嫁过来,等生了孩子,翅膀硬了,难免有个闪失。他想,自己该对她好,对她好就是对邸家的根脉好,对日后的娃好。

邸家宝真的变了,不光邸家宝人变了,他的日子也跟着变了。黄秋菊像变戏法一样把家归置得妥妥帖帖,总之,归置得像个家了。她又回了次娘家老树沟,又带来不少东西。最令人咂舌的是和她一起回来的还有一窝小雏鸡。

邸家宝除了挑水劈柴,在家就摆弄那些农具,把钗、锨磨磨利,给连枷上上油,他现在不睡懒觉,也很少喝酒,没事就往外去转转,等忙完一天回到家,总看见黄秋菊不是在收衣服,就是摆弄她自己腌的那几缸酸菜,有时手里还抓着把瘪谷子在门口“咕咕”地叫着,看着小鸡雏美美地吃着,她站在门旁只是笑。

黄秋菊不光娘家条件好,也会算计,坐在桌前,她一边给未出世的娃缝衣裳,一边停了手中的针线望向房顶,算计着:“咱俩现在没拖累,等娃出世还有四五个月空闲,正好能忙过春耕去。咱们勤快些,多赚点工分,等过完年我再去娘家弄口雏猪,再加上那一窝鸡,到了年底就不愁没好日子过。”

马家婶子说:“巧妇招财气,你邸家宝有好日子过哩。”

现在,一切孤苦仿佛都已过去。邸家宝回家有热汤、热水、还有热热的被窝伺候着。生活就是这一撇一捺,一个男人、一个女人,搭在一起是个家,家里有什么?有娃,一个能延续根脉的亲生娃。

黄秋菊临产的那天邸家宝正在屋前打土坯,听到媳妇喊,就一脚跨进门去,见她捂着个肚子坐在炕头上。

“咋啦?”

“要生哩。”媳妇说完,头上霎时汪出一粒粒大汗珠。

听说要生,邸家宝一下没了主意。

“还愣着干嘛,还不快叫马家婶子。”

等邸家宝请回马家婶子,黄秋菊已在家满炕打滚了。马家婶子毕竟是生过两个娃的过来人,男人平时出外讨生活,常年不在家,有一个还是她自己生的。邸家宝照马家婶子的吩咐准备了毛巾、热水和烧煮过的剪刀,又叫来了产婆。等在门外,邸家宝一下感到了人生的委屈,牛生牛,羊生羊,自己媳妇生的却不是自己的娃。想自己活在这世上已三十多年,吃过的苦却要比别人一辈子的还多。马家婶子说娶了媳妇就有好运,可我邸家宝下半辈子却要给别人养娃,这啥好运?是命。想到这,邸家宝生出了前所未有的憋屈,他的心隐隐作痛着,泪水猛然冲上来,堵了眼窝……

几个时辰后,他终于听到了清脆的哭声,这声哭带给邸家宝的不知是忧是喜。

邸家宝第一次尝到女人滋味的五个月后就有了儿子,可这儿子却要打上个引号,是假的。抱在手上,虽然有些长相是从未见过的,可那额头、那嘴,还有那大眼窝却并不陌生。邸家宝想,这是作孽啊,自己上辈子一定欠了那卖货的活畜生,这辈子来还。看着手上那张娇嫩的小脸儿,清清楚楚的,他想恨,却怎么也恨不起来。

邸家宝终于有了个特别的称呼—“娃他”,而真的娃他爸是个卖货的,借着酒劲,他也曾审过媳妇,每次都没把话说明,如今生了娃,她黄秋菊已没了后顾之忧,该说实话了。

“问个事,行么?”

“啥事?”

“这娃该姓啥?村长说要报户口哩。”

“当然姓邸。娃他爸,有话你就问,这几个月下来,知道你人好。”

“他亲生爸咋就撂下你一人不管了?”

黄秋菊迟疑了一阵:“他死了,本来年底就要回家成婚,没想到过桥时桥塌了,为了救我叫洪水冲走了,三天后才找到的。之前不说,是怕你把我当个扫把星,怕不要我们娘俩。”说完,有泪从她的脸上淌下来。

“现在娃生了,那咱这日子还过不?”

“还过。”黄秋菊坚定地说:“只要你不胡思乱想,只要对娃好,还过!”

猛然间一腔泪水涌上来,邸家宝强忍着,一把搂住了黄秋菊。只听见她在怀里抽抽嗒嗒地说:“他爸,咱日子好了,我再给你生一个。”

邸家宝那夜是幸福,也是缠绵的,黄秋菊第一次让他做了个真正的男人。对此,他也是感激的,感激上天赐给他这么个好媳妇,他对那娃的恨也消失的无踪影了,可他还是想要个儿子,一个亲生娃。

邸家宝他娃邸柱子刚生下来的那几天把邸家宝忙坏了,忙成个瘪孙子。媳妇坐月子,除了喂奶,换尿布、洗尿布、做饭、洗碗,样样不声不响地做着。他把柱子的脑袋放在胳膊上,开始还有些害羞,后来人前人后地抱着,抖着,哼唧着,也做得出来。有时孩子闹,哄也哄不好,也会懊恼,待要气头往上窜,却见娃在臂弯里已停了哭,正对自己笑呢。

邸家宝开始只为了疼惜媳妇黄秋菊,念着小柱子从小就没了亲爹,被动地做着。既然有他在,就不能亏待了娃。他觉得自己应该有这个义务,即使并非打心底里愿意,却是种承担。但养着养着,不知不觉中一天天地起了变化,早上出门见不到就想得慌,回到家后,第一件事就去抱娃,逗他玩,逗他乐,比媳妇黄秋菊还有过之,而无不及。但他依然被一个心事笼罩着,那就是生个亲生娃,这是他的使命,他觉得自己跑不掉。

随着麦子一天天地长大,抽了穗,收了仓,邸家宝的儿子邸柱子已六个月大小了。盯着媳妇黄秋菊依旧瘪瘪的肚子,邸家宝实在也想不明白,咋就种不下个娃呢?按说自己也够勤快的,半天一晌,瞅准机会就耕作,搞得现在两人单独相处时,黄秋菊一见他咧开嘴,心里就发毛。邸家宝想:我容易吗,干那活难道不花力气?要不是为了邸家的根脉,我邸家宝犯得着这样没日没夜的找罪受?可媳妇的肚子硬是不争气。虽说邸柱子一天天长大了,一天天招人稀罕,也一天比一天跟自己亲,可不管咋地,邸家宝总觉得自己有义务,要对得起先人祖宗,对得起他死去的爹娘。连村长都说“不有三,无后为大”,自己总不能做个不孝之人。他到处找土方,从水里的老鳖,到山上的金银花、枸杞、黑豆,只要能打听到的就吃,却总不见效果。平日里干活休息时一想到这事就发闷,心里总有面鼓沉甸甸地敲着,吃不下饭,睡不好觉,搞得自己心神不宁。媳妇看他急,就去找马家婶子。马家婶子思量了半天说可以去县里,“听说老树沟你表兄弟当初也怀不上,后来就是让县医院给治好的。”黄秋菊想眼下已近年关,等忙完这一阵就去。

邸柱子一天能吃能睡也能拉,洗出来的尿布两根绳都晾不下,天晴还好,如果天阴下就咋也干不了,搞得满屋子都是馊馊的尿膻味。可邸柱子却不管这些,依然能吃能拉。

最让夫妇俩头痛的还不是这,而是那哭,也不知是谁惹了他,一不高兴就张大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声音还特别的洪亮。

“这娃,咋那么大动静?”

“像他亲爹,走村卖货的,嗓门大。”

“看你这话说的。娃他娘,赶天好,咱也去后山烧柱香,求求庙里的山神,治治这哭的病。”

两人说话间村里的广播就响了,村长在广播那头清一清嗓子,说三天后有暴风雪,各家各户要做好防御措施,把鸡关好,把墙堵严实了,最后仍没忘了加一句:“我日。”

“他爸,暴风雪三天后要来,接下去就是过年,趁这两天天好,赶紧收拾一下,咱明天就上县城,马家婶子说县医院能治那病。”

“啥病?”

“还不是你那生娃的相思病。”

到了县里已是傍晚时分,找家便宜的旅店住了,第二天起个早去医院又是挂号,又是检查,忙活了一整天,医生最后说查不出原因,建议去省医院看看。邸家宝这辈子连县里也只来过两次,上一次还是两年前打倒四人帮那会,跟村里的年轻人来集会,坐的是拖拉机,光来来回回,前后也要折腾几小时,去省城,山高路远,就凭村里借的这辆破骡车,还不得走十天半月,再说那花销谁又负担得起,连村长都不敢去。想到这,邸家宝的心里就又打起了鼓,回家路上,只是叹着气。

骡子在半空中走着,邸家宝抱着根拴了红缨的鞭子,两手插在袖窝里,摇摇晃晃地坐在大车上,身后是媳妇黄秋菊和她怀里的邸柱子。天太冷,十天前刚下的雪,山路崎岖,留下两道车辙印,歪歪斜斜地。邸家宝一路没精打彩,心里的那面鼓“咚咚”地敲着。白晃晃的山道朝半天升去,胶轮压下去,溅起了白色的尘沫。灰蒙蒙的天上,一只鸟在飞,它“呀”地一声,猛然挣扎出了一阵撕心般的呼叫:“倒坡啦!”大车经过一阵短暂的停顿,斜斜地向悬崖滑去。

邸家宝恍恍惚惚,心里的那面鼓敲得正响,听不到媳妇的声音。

黄秋菊不知哪来的勇气,抱着柱子跳起来,跃到车后,顶向大车,可哪里顶得住,车上还坐着昏昏沉沉的邸家宝。

“娃他爸,快拉车闸呀!”

邸家宝经媳妇一叫,人醒了,却呆呆地愣在那里,慌了手脚。

胶轮绝望地向后退着,车杠和瓦轴摩擦着,发出凄厉的声音。猛地,传来一声孩子尖锐的哭声……是柱子。邸家宝像电击一样弹下车,一把拉住了闸绳,半崖里升腾出一阵烟雾。

邸家宝站在那里,心中一阵狂跳。日他娘的,好险!他回身望望身外的崖壁,森森地露着阴险,冒出了一脑门子的冷汗。

黄秋菊活驴野狗的骂声终于变成了“嘤嘤”的哭声。邸家宝想,为了这祖宗的根脉,差点丢了性命,如果自己有个三长两短,叫媳妇和娃怎么活。媳妇前后死了两个丈夫,再加我一个,倒真成了个扫把星。而娃,亏得是娃,若不是他那一声哭,今天倒真要去见了祖宗,是娃救我一命哩,这娃哪怕是亲生的也不见得会救自己一命,这就是天意,人呐,想穿了,亲生不亲生又有啥关系?人活着,一家人平平安安,比啥都重要。从今往后要好好疼惜媳妇,疼惜娃,好好地过日子,生不出亲生娃也无所谓,管毬他,我有哩!

邸家宝想到这心里豁然开朗,那缠绕已久的心结也随之消失了。他扬起鞭,吆喝一声,不多久就看到了山脚下的村庄,风吹过,凹槽真的很冷,却是块好地。

邸家宝回村就听说马家婶子的男人回来了。马家婶子的男人叫马壮,顾名思义,长得高高壮壮的。马壮常年不在家,在外讨生活,因此,他的脸也是黑的,是被太阳晒出来的那种黑,人不知咋地,一黑就有了力量,就越发地显壮实,往身边一站,就像是靠着座山,感觉踏实,有底气。由于马壮是个外来户,五九年自然灾害那会从河南逃荒到了凹槽村,当时还是老支书,老支书心善,看着饿得瘦了吧唧的年轻人,往办公桌的桌沿上敲了敲烟袋锅,说留下吧,也多不了他这一张嘴。老支书错了,到了六零年这场自然灾害愈演愈烈,村里实在是困难,给不起工分。就又在办公桌的桌沿上敲了敲烟袋锅说:“树挪死,人挪活,去吧,往远了走,兴许还有条活路。”于是,马壮就往远了走,四处打零工挣饭吃,一路就到了新疆,终于在建设兵团填饱了肚子。马壮念旧,时时想着凹槽村的好,最让他挂念的还是马家婶子,当年这个拖着两条黄毛辫子的姑娘曾偷偷地分给他半块玉面饼,这半块玉面饼就把马壮的心留在了凹槽。马壮人在新疆心在凹槽,不到一年就挺着个壮实的身体背着个麻袋回来了,见过支书就直奔马家婶子家,进门后喘着粗气,把个大麻袋往桌上一放,“咣叽”一声,马家婶子她爹见到这么些羊肉、馕、玉米就点了头,同意了这门亲事。婚后马壮还回新疆,听说最近几年又去了南方。这次回来他见人就跨说南方除了包产到户,还兴起了家庭养殖业。他说他这次回来就不准备走了,打算办个养鸡场,“村里同意就大大方方地干,不同意想法子也得干。”马壮递过支烟来接着说:“南方农民都做生意,政府也不管,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再不提啥投机倒把了。”把个黄秋菊说得动了心思,回家后茶不思饭不想的,睡到半夜把邸家宝摇醒说:“娃他爸,咱也搭伙和马壮做生意,你看咋样?”邸家宝睡得正香,心里老大不乐意的:“咱日子过得好好的,费那心思。”黄秋菊说:“我这不也是想让咱家过得体面些,让咱娃也能过上个好日子。”邸家宝还要接着睡,就含糊地回了句:“那钱,钱呢?”黄秋菊答道:“钱的事不用你操心。”

第二天黄秋菊就忙活开了,也不顾风大雪大,先去了趟老树沟她娘家,回村就和马壮夫妇关了门,一聊就是一整天,神神秘秘地,像是在搞地下工作。邸家宝可没这闲心,他要顾着过年,顾着他娃邸柱子,他乐得不操这份心。办个养鸡场村里会同意吗?即使村里同意了,那公社又咋说?这么些年他见得多了,知道先动的都没个好下场。他想拦着,可眼瞅着就过年了,不想败了秋菊兴致。过了两天,听说马壮和黄秋菊找村长谈了,村长吃不准又去了公社,公社张书记居然批准了,还说要大力扶持,让凹槽村委辟出一块地,供他们办个养鸡场。邸家宝这下倒真不明白了,这世道真的在变?他已原则上不反对,但也不参与,他只是静静做好自己的事,时时留心着他们的进展,在他看来,不反对就是最好的支持。

转眼过完年春天就来了。马壮和黄秋菊的养鸡场还真的办了起来,鸡舍还是村里给的,就在马家婶子家后面的山坡上,村委只是象征性地收取些费用。养鸡场最初的规模是五百只,黄秋菊算过一笔账,一年除去各项费用,算上活鸡和鸡下的蛋,到了年终,两家都能赚个不少。那天每个人都很兴奋,其中也包括邸家宝。

邸家宝为黄秋菊的养鸡场兴奋得一夜没合眼,黄秋菊却并不知情,忧心着每天产下的那些蛋,虽说也联系了几家单位,能销出去一部分,可剩下的还得找出路。黄秋菊左思右想终于想到个好办法,在镇上找户人家做落脚点,把蛋运过去,只要每天有人去菜市场卖着就可以了。黄秋菊把这想法和马家夫妇说了,三人一合计,都觉得是个好主意,就由马壮到村里联系了拖拉机,黄秋菊和马家婶子负责打听镇上的人,最后还是黄秋菊在娘家找到了一位,也是个远房亲戚,前些年嫁到镇里做了填房,也姓黄,叫黄满。黄秋菊连夜出发,第二天一早就到了镇里。

公社所在的镇子叫洛坪,离凹槽村有一百二十里地,说是个镇子,左右也只两条街,以公社办公楼为交汇点,呈放射状,一条通向河边,另一条通码头。其实洛坪就是一条河拐出来的一大片滩涂地。现在是早八点,阳光斜斜地照射在青石路面上,黄秋菊已骑着自行车,绕了一大圈,找到了黄满的单位大门。黄满在公社粮管所工作,粮管所在一片大院落里,粮时开秤,四邻八乡的粮食运到,从庭前歇起一直要歇到大门外。闲时则供应地区居民的主食、副食及油料等物资。看见黄秋菊站在那里探头探脑地张望,传达室大爷就伸出半个脑袋,隔着打开的窗玻璃“喂,喂”地让她过去,问明情况后就对着里面喊:“黄满。”不多时,出来个三十多岁的女人,脑后拖着条大辫子。黄秋菊介绍完自己,就一五一十地说着来意,听着听着黄满脸上便失去了笑意。说亲戚本该帮忙的,可自己到现在还是个临时工,正等着指标转正,再说男人大小也在公社工作,这事太敏感,怕影响不好。黄秋菊本想再多说几句,见黄满已露出了不耐烦的神情,只得道个别跨上自行车,离开了粮管所大门。

黄秋菊骑着车在镇子里闲逛,心想来一趟也不容易,自己费了老大劲才找到黄满这么个亲戚,虽说这样冒冒失失地让她直接帮忙有些欠考虑,就这样回去了,总觉不甘心,想着想着,就折返身又回到粮管所,找到黄满后让她再给想想办法,看有没有别的亲戚朋友?黄满想了一下,说倒是有一位,是她男人的亲戚,拖着一家三口,日子过得很艰辛,“但他不住镇里,在离镇二里多地的上方村,你看咋样?”黄秋菊说太好了,可不可以现在就过去?黄满就回去请了假,坐在黄秋菊的自行车后座上,出了镇子就朝上方村方向而去。

正是麦子生芽的时节,河道里满了水,河边堤坝上都是人,从一块块跳板上走过去,往停靠在码头边的一艘艘船舷上运物资。岸边石级后的沙枣树已开始落花,在水面上细细地铺了层金黄。到了上方村,黄满男人的亲戚老六家果然艰辛,一家三口挤在间黑黑的茅屋里,黄秋菊一看心里就有了底。

从洛坪回凹槽的第三天黄秋菊就带着几百只蛋,把自行车放在拖拉机的车兜里,坐着拖拉机又回了洛坪镇。就在老六家的院子里收拾出一间柴房,安顿好自己后,第二天就起个大早到了镇里的菜市场。八点之前,洛坪镇最热闹的就数这地方,这是全镇唯一的菜市场,挨着乡中学的操场围墙,由一片黑檐木柱,曲曲弯弯地搭在块细长的空地上。那时一切都属公家,不允许私人买卖,除了卖菜的职工,菜场还设了管理员,专抓私营小贩,发现一个轻则没收,重则罚款,听说文革闹得厉害的那几年,一经发现就扭送派出所,游街,判刑,按投机倒把罪论处。黄秋菊不敢在门口逗留,就找个不远的僻静处停了车,没想到还真有生意,不到一个时辰就卖出去不少。八点不到,随着上班的人渐渐散去,看看带来的蛋已所剩不多,就推了车,专挑背街小巷一路走去,走走卖卖,到晌午,两筐鸡蛋竟卖得一个不剩。黄秋菊这下心里踏实了,找家路边摊吃过饭,心里盘算着先回趟上方村,等到了下班时间再来。

五点一到,街道就又热闹起来,有了人气,有了亲切、世俗的生活情趣,随着一家家单位,一间间工厂齐刷刷地一声铃响,那蕴含着计划、纪律的工作时间已落下帷幕,开始了一天中同样有计划、有规律的轻松时刻。可黄秋菊此刻却并不轻松,她推着一车蛋,在阴冷的小巷里已等候多时,这是她的辛苦时刻,同时,又很神奇地成了她的快乐时刻,她看着那一张张脸轻松地朝她走来,轻松地讨价、还价、付了钱又轻松地离去,无疑是满足的。等黄秋菊卖完蛋往回走已是天黑时分,家家户户都在生火等着下厨,街头巷尾的烟气飘来,呛得人喘不上气,谁说生活就不是这人间烟火?

老六虽家中排行第六,却是孤苦一人,生下来时兄弟姐妹已死去三个,到了六岁那年另两个也一前一后地去了。老六他爹伤了心,整天对着个酒瓶,没几年就得了肝病,剩最后一口气时拉着老六和媳妇的手就是不松。老六他爹死后娘就怀了怨恨,认定老六是个祸害人的“煞星”,克了全家。最后扔下老六出了门,从此一去不回,音讯全无。老六是吃着亲戚的救助和乡邻们的百家饭长大的,在此期间他还迷上了样板戏,可能从小哭多了,一开口就嗓门大,惊动了村支书,把他编入文艺宣传队,先从栾平演起,最后演到了杨子荣。演着演着就迷倒了队里的白毛女,两人还在村口的茅草地里亲了嘴。二十岁那年定的亲,眼看着苦日子就要熬出头,到了下半年村里组织学习毛泽东思想研讨会,先全体起立,唱«东方红»,最后再起立,唱«大海航行靠舵手»,唱着唱着竟鬼使神差般地走了神,把歌词唱成了“大海航行靠大腿”。本来合唱人多,可老六嗓门大,于是就被打成了反革命,先批斗,后去了劳改队,回来时白毛女已嫁给了演出队的黄世仁。一个劳改犯,谁家的女娃也不愿嫁他,没办法,就只好找个外乡的弱智女人成了亲,还生了娃。

老六媳妇小时发烧烧坏了脑子,虽说是个弱智。可平时干农活、做家务,简单的和人交流都不成问题。黄秋菊第二天起得早,弱智媳妇已烧了洗脸水等在院里,黄秋菊问咋称呼?回答姓王,叫娟子。又问娃叫啥名?说毛毛,毛线的毛。黄秋菊满意地点了点头,弱智媳妇娟子就抿着嘴笑起来。洗完脸,吃完饭,老六已推着自行车等在了门口,等黄秋菊骑上车就挥挥手说了声:“早回。”

黄秋菊今天离开菜场走的路线和昨天有些不同。昨天傍晚走街串巷,一路遇到不少穿蓝色工作服的人,黄秋菊就多长了个心眼,记住了那是国营米厂的工作服。今天一早在菜场附近看到远处的铁皮烟囱,黄秋菊就问是啥厂,顾客回答说是国营米长。九点一过,黄秋菊就朝着铁皮烟囱的方向边走边卖,走着走着到了国营米厂已近中午,她把车停在离厂门口稍远的路边上,拿出准备好了的玉面饼,不多久,随着一声铃响,国营米厂的蒸汽机“哧”地一下停下来,不见了声音。接着从大门那儿就涌出不少穿着蓝色工作服手拿饭盆的人,一拨一拨,有说有笑地把她围起来。

“咋来个卖鸡蛋的。”

“这蛋卖吗?”

国营米厂的大食堂在厂子的最里边,下了班,很多人愿意从厂大门绕过去,绕到后面食堂的侧门,借此透透气。

这个透透气说得好,即表明了工人阶级劳动一上午的严肃,紧张性;又有利于同志们的团结,活泼性。黄秋菊此刻也想透透气,被那么多人围着,问着,挑着,拣着,反倒乱了手脚,等最后几个回厂取钱的也拿着蛋走了人,已累得她满头满脸的汗。

黄秋菊找到个好办法,九点以后不用再推着车到处走,她只要在一家家厂子门口把车一停,就可以把蛋全卖了,还能卖得更多。两天下来,她已摸出些门道,胆子也大了许多,可第二天却遇到了麻烦。

事情的起因是这样的,黄秋菊刚在国营米厂附近停了车,就看见国营米厂的大门里走出来个人,手里拿着个塑料袋,对着黄秋菊这边摇晃。黄秋菊知道是有人来买鸡蛋了,就把自行车推过去,看清楚了,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中年男人挑了半天,把鸡蛋一个个放进了塑料袋,问多少钱一斤?黄秋菊报完价称了蛋,中年男人接过来掂了掂,就从工作服衣袋里摸出钱来扔在黄秋菊面前,转身要走。黄秋菊一看钱不对,就跨上去拉着他说钱给少了。中年男人侧过脑袋,眯缝着眼说:“给少了?”黄秋菊说:“给少了。”中年男人转过身来,把手中的塑料袋扬了扬说:“知道不能卖吗?”黄秋菊堆上笑,说:“他大哥,庄稼人也不容易,把钱付清了,再送你一个。”中年男人挣开黄秋菊的手说:“乡下人没见识。”黄秋菊说:“乡下人咋啦?”中年男人理直气壮了,冲着黄秋菊说:“你这是投机倒把,报派出所,看不抓你。”黄秋菊说:“啥投机倒把,你买东西不给钱就是不对。”中年男人说:“咋不给钱了?”黄秋菊说:“给得不够。”两人正拉扯间工厂已下了班,走出来不少吃午饭的人,都围了过来。有认识的就拉着中年男人说算了,别跟个买蛋的一般见识,更多人都在等着看笑话。中年男人感觉面子上有些下不来了,就一把挣脱了黄秋菊的手,没想到用力过猛,把一袋蛋脱手摔在了地上,全摔碎了。两人顿时都傻了眼,愣怔了一下,中年男人突然瞪起了眼睛张口就骂,他这一回是真急了,恼羞成怒地让黄秋菊赔他的蛋。黄秋菊当然不赔,她被中年男人骂得来了气,也加大了嗓门。不一会,从国营米厂里走出来几个戴红袖章的人,死拉硬拽地押着黄秋菊和她的车,把她请进了厂保卫科的门。

保卫科办公室里坐着个干部模样的人,七嘴八舌地听完了情况汇报后,用一双严厉的眼睛瞪着黄秋菊说这事必须要处理。他用手敲了敲桌子,让所有人都安静下来,抬起头,开始了结论性的发言,一开口就显示了他的立场。他说黄秋菊的行为不光违反了国家政策,是钻社会主义的空子,行资本主义的不正之风,而且还破坏了工人阶级宝贵的午休时间。破坏工人阶级的休息,也就是破坏了他们下午的革命工作热情。“必须要处理,要严肃处理。”他又说了一遍。

人群里一阵骚动,黄秋菊转过脸来,等大伙儿安静下来,她问大伙儿:“粉碎四人帮都几年了,庄稼人靠自己的努力办了个养鸡场,把鸡蛋拿出来卖,我咋就不明白了,这样的辛苦赚钱有什么不对?”

干部模样的人说:“这哪里是赚钱,这是歪门邪道。”

黄秋菊说:“我一不抢,二不偷,算啥歪门邪道?”

干部说:“你这是违反国家法令。”

黄秋菊问:“哪国法令不许庄稼人过好日子了?”

干部感觉有点说不清,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他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他弄不明白,自己的理论水平不低,怎么和一个农村妇女交锋也占不了上风呢?他说:“放屁。”他拍着桌子厉声呵斥,警告黄秋菊,她要是再胡说八道,就把她送派出所关起来!

黄秋菊豁出去了,闭上了眼睛,她闭着的眼睛里有了挑衅的内容。

黄秋菊连同她的车被送到了派出所。

派出所做笔录的是个小民警,小民警把她带到间屋子里,翻开凳子上的把手盖,示意黄秋菊坐下后,就扣下把手盖,坐到审讯桌后面的椅子上,开始发问了。

小民警问:“姓名?”

“黄秋菊。”

“家庭住址?”

“娘家老树沟,夫家凹槽村。”

小民警说不用报娘家,就说现在的住址。

“凹槽村。”

“到洛坪来干什么了?”

“卖鸡蛋。”

小民警又问落坪的落脚点?

黄秋菊问啥叫落脚点?

小民警不耐烦地说:“落脚点就是住哪里。”

黄秋菊回答:“住上方村,上方村你去过没?” 庄稼人有庄家人的智慧。

小民警答:“没去过。”

“上方村离洛坪有二里多地,可是个好去处。村里有个老六听说没?”

“老六?没听说过,你和他是啥关系?”

“老六是我的远房亲戚,娶了个媳妇叫小娟,小娟从小发烧烧坏了脑子,虽说是个弱智,可里里外外都能操持,还生了个娃,叫毛毛。”

“什么乱七八糟的。老六和你除了亲戚关系就没别的了?”

“没了。”

“今天在国营米厂是怎么回事?”

“那人买了蛋少给钱。”

“不说这个,我说的是卖鸡蛋。”

“卖鸡蛋咋啦?”

“知道政府不允许吗?这要在文化大革命就是投机倒把罪。”

“现在不都粉碎四人帮了,哪还有什么文化大革命。”

“反正政府不允许,今天是罚款还是拘留,就看你的态度了。”

“啥罚款拘留的,咱村马家婶子的男人马壮都说了,南方庄稼人都做生意,政府可不管。”

“这是北方。”

“大兄弟,看你这话说的,南方和北方不都在咱中国吗。”

小民警自知说错了话,就一拍桌子大声地说:“我看你这人很不老实。”

“我咋不老实了?”

“别扯这些没用的,这事除了罚款,还要写保证书。”

“罚多少?”

“五十。”

“那你还是把我拘留了。”

“你这人咋不知好歹。”

“庄稼人一年才赚几个钱,你一开口就是五十。”

“那你就等着拘留吧。”

黄秋菊一咬牙:“我等着。”

小民警看看实在没办法,就走出屋,把黄秋菊一个人留了在屋里。一个时辰后回来,黄秋菊依然不松口,看看下班的时间也快到了,就罚了她十块钱了事。

黄秋菊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上方村,晚上躺在床上,感觉到上方村的夜静得像是被一只手捂在了掌心里,捂得密不透风。闪过眼前的,除了国营米厂的铁皮烟囱,就是派出所的空屋子。黄秋菊想,这样东躲西藏到底不是个事,必须尽快想个办法。她想到了公社张书记,既然张书记说要大力扶持,那就去找他,看能不能彻底的解决。

第二天早上八点一过,黄秋菊就来到了公社办公楼,和传达室大爷打过招呼,就大大方方地把自行车和车筐里的蛋,停在了公社的院子里。张书记正在办公室里看报纸。黄秋菊一脚跨进去,憋胀着脸说:“张书记,我是凹槽村的黄秋菊。”张书记把报纸摊放在玻璃台板上,摘下眼镜问:“黄秋菊?”黄秋菊说:“就是和马壮合开养鸡场的,张书记,我有事找你。”张书记笑着指指面前的椅子说:“别急,老乡,先坐下慢慢说。”黄秋菊坐下来,定了定神,就一五一十地把这两天的经历和自己的想法都说了一遍。张书记饶有兴致地听完后,想了一想说:“这样吧,你先回去等消息,这事要经过党委讨论研究,决定了,再通知你。”

黄秋菊在张书记那留了上方村老六家的地址后,就离开了张书记的办公室。黄秋菊想,张书记工作忙,这事不一定会放在心上,等过两天再来催催。

黄秋菊照常在农贸市场附近卖蛋,照常走街、穿巷、跑工厂。她还去了次国营米厂,把自行车停在了厂大门口。三天后,两个公家模样的人来到上方村老六家,黄秋菊不在,其中一个从黑色拎包里拿出一张纸,清了清嗓子对老六说:“公社已研究决定了,在菜场边给设个摊,让黄秋菊同志去工商部门备个案。”

黄秋菊回来得知此事后,差点没哭出声来。

历史的变化还真的是快。

凹槽村在清朝那会还是戍边兵丁的营盘,同治年间随左宗棠入西北剿灭陕甘回乱后,因“塞防”需要而驻扎在这里。清朝灭亡,还有二百多家,都从两边的岭子上聚拢下来,聚在这凹槽地里,成了村,到现在还有一百来户。凹槽村祖籍湖南、江西者很多,加上当年安抚了的回族叛民,整个村子有邸、黄这些外来姓氏,马姓也不在少数,除了马家婶子她男人,村长也姓马,叫马有才。文革期间,村长这名字容易让人联想,和地、富、反、坏、右挂钩,有一次去县里开会,点名的丫头报到他名,竟“嘿嘿”地笑出声来:“咋来个反动分子?”回来后,村长进门就给爹甩脸子,把褂子往桌上一甩,要改名。他爹气得瞪圆了眼睛,拍着桌子说:“这是你爷取的名,咋啦,当了村长,连祖宗也不要了?”村长从小怕爹性子暴,还想多说几句,见爹已撸起了袖管,就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这事传开,从此,整个村子除了他爹还“有才”、“有才”地叫着,别的人都喊他村长。日子一长,就渐渐忘了姓名,见了面都喊村长。

村长这天从公社回来,骑着辆二十八寸的破自行车,远远看见邸家宝扛着把锨在前头走,心里就想,这娃自娶了个好媳妇,这日子就全变了,谁说不是一人一命!村长虽然也姓马,可不是回族,邸家宝结婚那天,啃着块猪骨头,在酒桌上就是这样想的:个日的,和他爹、他爷不同命哩。

村长这次去公社是听计划生育动员会,公社张书记坐在台上说:“计划生育是基本国策,关系到民生大计,要提倡晚婚、晚育,少生、优生,有计划地控制人口。”张书记还说这件事必须由村里的一把手来牵头落实。凹槽村本来有个村支书,叫李卫国,是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父母在部队工作,都是从这个县出去的,李卫国来凹槽村,不到一年时间就顶替了原来的老支书,后来和地委某领导,也是他父亲老下级的女儿处了对象,就一直在地区党校学习,这两年只挂个虚职,村里的具体事务都由村长马有才来抓。

村长一进村就直奔会计马有业家,本来这事应该先和妇女主任李莲香商量,考虑到李莲香虽然孩子一大堆,却和马家婶子家那两个女娃一样,也是堆糟蹋粮食的赔钱货,这两天她男人马有禄正为这事和她闹别扭。马有禄和马有业都是村长马有才的叔伯兄弟,都属有字辈,这次公社开展计划生育工作,要安排一名协管员,公社意见,最好由各村妇女主任兼职,以便更好地协助政府对本村已婚育龄妇女的生殖健康检查、跟踪,及避孕药具随访等技术工作。这次张书记强调,首先要干部党员带头,村一级领导如有违反,发现一个就要处理一个。村长觉得,这样直接去李莲香家,见到马有禄怕不好说话,马有业点子多,让他给出出主意,看如何做通他们夫妇的思想工作。

到了门前,远远就看到马有业媳妇毛丽在院子的日头下拍被子,“啪啪啪”地把个晾衣绳上的白被子拍得直晃眼。毛丽见村长下车,就停了手,大声招呼起来:“有业,有业,村长来了。”

马有业听到叫,赶忙跑出来把村长迎进了屋。

村长把公社开会的事向马有业传达完毕,就知道不太好办,马有业的脸色放那儿呢。

妇女主任李莲香的男人马有禄,作为叔伯兄弟的村长和马有业是最清楚不过的,这狗日地犟、倔,认定的事几匹马也拉不回,一旦性子上来,就天不怕地不怕地敢闯敢杀。凹槽村其实分为上下两块,上面住着回民,对风口,怕汉人的烟、酒、猪肉这些污浊之气吹进来。整个回民聚居部分由同是回民的村主任马敬腾和副村长马红民带领着。下面住的是汉人。虽为同一村,却各管各的。前些年天气大旱,两边为争水源起了冲突,他马有禄一甩开膀子提着把刀,敢往风口里闯。马有禄这几年发疯似地生了五个女娃儿,在凹槽村民的印象里,他们的妇女主任几乎天天都挺着个大肚子。马有禄却不信这邪,他感觉自尊心受了严重伤害,一个伤了自尊的男人,反而会特别的顽固、偏执。

“处理对李莲香有用,马有禄可不怕,他马有禄早想让李莲香辞了这妇女主任,回家给他驴日的下崽。”马有业砸吧着嘴说。

“李莲香当妇女主任还有话搪塞,撤了,只怕日子会更难过。”

“马有禄认死理哩,这事不好办。”

“可公社催得急,张书记下星期还要听汇报。”

“不如先让李莲香干着,再物色人,有问题换了也不迟。”

“我看你日的倒挺合适。”村长笑着说。

马有业压低了声音说:“村长,这话可不敢说,你知道我媳妇那货,我要拿着那些东西一家家上门找女人,她非把我这腿打折了不可。”

正说着,毛丽端茶进来,两人都笑了起来。

村长从马有业家出来,沿着村道往前走,再一拐,就到了妇女主任李莲香家。村长进了院,院里静悄悄的,他不叫李莲香,却干咳了一声,扯动着嗓子叫起了“有禄”。不一会,屋里有了响动,李莲香家的三丫头掀开门帘,伸出个小脑袋,说爹娘都在里屋。

村长跨进屋就嚷嚷着说:“咋,大白天地,还搞啥地下工作?”

进了里屋,见马有禄阴着脸站在炕边,李莲香背对着门,肩膀一抽一抽的。

“咋,不高兴哩?”

两人都不答话。过了一会,李莲香转过头来,泣泣噎噎地说:“村长,你倒给评评理。”

马有禄听了这话扭头摔门就出去了。

“狗日的,村长回头骂了一句。

李莲香就一五一十地诉起苦来:“村长,都是自家人,也不怕你笑话。大白天娃都在家,他马有禄关了门就要干那事。不给,就翻脸,说我李莲香对不起他先人祖宗,没给他养下个男娃。”

“你也知道有禄那脾气,就是头犟驴,喜欢捋顺毛。”

“这两天为这事,都闹过好几次了,我知道,他是故意的,心里有气发不出。”

“男人为这事着急上火也正常,多让着点就是了。”

李莲香听了这话就止了抽泣。她是个胖女人,拿着块毛巾在脸上擦,也不知是泪是汗。

村长见李莲香情绪平复了下来,就换了个脸色,把来意说明了。

“别的倒不打紧,就怕那头犟驴知道这事又跟我急。万一明年怀了娃,别说那几户只养闺女的人家有意见,公社恐怕也不会答应。”

“没办法,张书记催得急,要不你先干着,等回头物色了合适的人,再换你。”

李莲香想了一下,摊开手说:“也只能这样了。”

村长笑了起来,说:“好,好。”

雨来了。

天的云来得特别快,雨也来得快。离开李莲香家还好好的,这一眨眼功夫,就“哗哗”地下开了。村长想,得抓紧时间,这天气可不等人,该收的麦子都要收了,“搞什么计划生育呢。”

李莲香接了这工作又不好大鸣大放地干,她只能背着男人马有禄,偷偷摸摸地进行,别提多别扭,多不顺利了。凹槽村人从小哪听说过这事,有几家听着听着火气大了,看着李莲香手中的避孕工具,“呯”地一声关上了门,把她关出门外。还甩出一句话来:“去你的,要计划你计划,把你这没皮没脸臊的,看马有禄不收拾你。”

李莲香在家怕男人,出了门可是个泼辣货,气头上来,就“咣咣”地敲着门,跳起来说:“这可是基本国策,谁违反就罚谁。”说完一抹嘴边吐沫,气的胸口一起一伏的。到村委会就往办公桌前一坐,说不干了,干不了。村长只能耐着性子又是批评,又教育,末了,还加了一句:“计划生育是根据马克思主义关于物质资源生产与人类自身再生产相适应的原理,结合中国国情而制定的决策,我日。”这句话公社张书记说时,在台上抑扬顿挫地,特别有分量,有水平。回到家他对着文件练了老半天,本想在动员大会上讲,这两天收麦,没来得及开,这一急,就在这说出来了。

李莲香听到这话憋不住了,笑出声来:“村长,看这话把人逗得,啥资料不资料的,不就是不让生娃吗?看我明天咋收拾她们。

第二天李莲香照样上门,照样吃闭门羹,李莲香可不是那轻易败下阵来的主,她心想,一定要想个法子对付她们。

李莲香还没想出好办法,倒先和她男人马有禄大吵了一架。马有禄指着李莲香鼻子说她拿着这东西,到处丢人现眼,赶紧辞了这妇女主任。李莲香好说歹说,他就是不听,只得收拾了东西,哭着喊着要回娘家。马有禄别的都不怕,最怕的就是媳妇回娘家。她这一走,家中那五个娃谁来照顾?急得他追出门,差点动了手。正拉扯着,村长和马有业赶了过来,一左一右,把两人拉回了家。村长和马有业一个红脸,一个白脸,说了老半天,马有禄杵在那里咬着牙,就是不松口。村长急了,一拍脑门:“活祖宗,一个月,就一个月,等忙完了秋收就换人,咋样?”马有禄再倔,也不能驳了叔伯兄弟的面子,就答应了下来。

割麦子可不轻松,是个耗人的苦活,天不亮,大伙儿就往田里走,黑暗里只有窸窸窣窣的衣服摆动声,和一大堆杂沓的脚步声。露水太重,湿漉漉地有些寒意。听到远处村子的鸡叫,天已放亮,到了麦田的时候,东方已挣脱出一丝的红。全村老少都到了这里,也没人指挥,一弯腰,就齐刷刷地干了起来。不一会,汗就冒出来了,顺着眉梢流进眼窝,只觉火辣辣地一片黑,再直起身,太阳已喷薄而出,红楞楞地悬在天边。

“我说,割了麦,这青黄不接的日子就算过去了。”

割麦的人都抬了头,太阳穴一跳一跳的。是李莲香在说话。

李莲香接着说:“虽说今年收成好,大伙能多分点,可还是难呐!”对着众人投过来的目光,她拢了拢头发:“瞧家里那一张张嘴。”

这下都明白了。

李莲香加大了嗓门:“如今计划生育,独生子女有奖。谁要是多生偷生,就吃罚款。看这日子累的,别到头来辛辛苦苦的,还要吃救济。”

村长反应快,直起身接过话头:“是啊,公社张书记说了,计划生育是基本国策,国家可是下了大决心,独生子女享受优惠,多生一胎不光不给办证,享受不到队里的福利,还要罚款一千,二胎要罚三千。”

碍于村长面子,谁也没答话。冷不丁,冒出个老汉的声音,疑惑地问:“这不让生娃了,日本人要再打进来,谁去扛枪?”

村长愣怔了一下:“不能这么说。这可是政治问题。”

再没人吭气,只有几十把镰刀刃“刷刷”地抹过麦秆。

午饭是在田埂上吃的,是白面馍,割麦子耗人,玉米面不管用,只有白面才顶得住。蝉声聒噪,几个上了年纪的掏出了旱烟袋,树荫下飘着烟气。

李莲香拿出了早就准备好的协议和笔,要各家签名。李莲香说村委会决定了,签了字再和村里签协议,不签字的到了分粮的时候只给一半。反正迟早都要签,谁今天签了,谁家分粮时就多发十斤。

村长见了就想,反正今年收成好,村里本来就决定多分,百来斤粮食以这种方法换个签字,明天去公社开会就有了交待。今天各家各户都聚齐了,又不会吃闭门羹,个日的货还真能办事。

一顿晌午饭下来就签了一大半,其中有不少打算继续生的,在心里盘算着:每户十斤,不拿白不拿,又不是下个月就生。再说了,肚子长在自己媳妇身上,生不生还不是自己说了算,国家有那么多大事要忙,还真管全国人民生孩子?那几个把李莲香关出门外的最看不惯她的作为:看那嘚瑟样,二十斤也不签,能把我咋的?其中有要事的就提高了嗓门:“干部家属带个头,有禄呢,咋不签?他签我就签。”

倒真没见有禄,马有禄被李莲香找个借口支开了,今天没来。

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家有禄还没回来,李莲香除了下锅做饭,还要服侍那五个年幼的女娃儿,感觉腰也要直不起来了,手臂酸得直发痛。她只能挺着,庄稼人就是这苦命,无论男女,谁让你要靠天吃饭?被老天爷牢牢地控制住。这样的日子耽搁不起,农时就是天时,就是太阳、土地和人的关系,谁也不敢偷懒,只能咬咬牙梗着脖子坚持住。并不是庄稼人就天生贱,不懂得怜惜自己,不是的。谁误了天时,谁的日子就没法过下去。等李莲香吃了饭安顿好一切,马有禄一脸丧气地从外面走进来,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弄出了很大的响动。李莲香心里已猜出个大概,一定是哪个多嘴多舌的在她男人那里告了状。她挣扎着端出了闷在锅里的饭菜,笑着说:“饿了吧?今天有你爱吃的山药蛋熬粉条子。”马有禄不回答,铁青着脸坐在那里。李莲香拿出酒瓶和酒杯,放在他面前:“有禄,猜我今天是咋对付那些老娘们的?村里本就决定今秋要多分粮,我正好趁这机会让每家每户在计划生育保证书上签字,开始连村长都傻了眼,不过这日的到底奸猾,立马就反应过来,配合着说动了不少家,现在都签下一多半了。”她倒上酒接着说:“我就是心里有气,要对付那些老娘们,咱家的事还是你说了算,你这一家之主不点头我也不敢签呐。这一切还不都是为了你,毕竟是你叔伯兄弟,帮衬着村长在公社张书记面前有个交待,就算是尽了亲戚的义务。有禄,你说是这理吧?”马有禄听到了这话脸色缓和了不少,端起酒杯说:“看把你能的,这字咱不能签,这是大事,咱宁可不当这妇女主任,也不能签,这事没商量!”

当晚,两人躺在床上,李莲香伸出手把马有禄紧紧搂住。嘴唇贴着他耳朵厮磨着说:“他爸,村长说这事国家是认了真的,我怕到时候咱生了娃,这罚款可承担不起,要是再把我这妇女主任给撤了,家中这么一大堆张着的嘴,咱家哪还有现在的好日子过?”马有禄被她嘴里的热气喷得有些冲动,含糊着回了一句,没发火,就把手伸进她胸口,摸了一阵又伸进了她的裤腰里。慢慢地,李莲香就有了反应,身子发起烫来,喘着气说:“他爸,想就快弄,累了一天,我怕自己睡着了。”

李莲香不是真的怕男人,她男人马有禄只是个脑门充血的倔汉子,可她有办法对付他。李莲香从女民兵队长干起,什么人没见识过,什么事没历练过,她有脑子,有智慧,出门能软能硬,是个聪明的泼辣货。李莲香虽说是个基层干部,可能连干部都算不上。凭着这么些年在政治上的风风雨雨,她的嗅觉已磨练得十分灵敏,她知道这事的严重性,搞不好就会牵扯到这个家。眼下,最让人头痛的倒不是那不知深浅的几户,那事好办,而是她的枕边人,这件事确实让她伤透了脑筋。

事态安静了一些日子。凹槽村人除了每天割脉收麦,就是把麦子一捆捆堆到打麦场上,堆一座座小山。等一连好几天的大太阳把大地和麦子烘烤得滚滚烫了,就用铡刀把麦秸秆铡了,堆在一个角落里,麦穗在麦场上晒几天,就有老把式用一头老牛拉的石碾子,一手牵绳,一手拿鞭,嘴里不停地吆喝着,慢慢地,一圈圈地转着。麦子要轧匀,不能浪费了,只有老把式和老牛才干得了这细活。等麦子收仓就要分粮了,村长扔了烟头,把一条腿搭在碾盘上,对着眼前的村民说:“今天分粮,经公社批准,每家每户签了计划生育保证书的可以多分十斤。”然后指指那边坐着李莲香的桌子:“不签只能分一半,这是公社的决定,过了这村就没这店,这事没商量,我日。”完了回头转向过称的会计马有业,很有气势地说了句:“开始。”

天太热,热得人脑袋发胀。望着签了保证书的人一个个高高兴兴,争先恐后地排到磅秤前,没签字的都愣怔着脸糨住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委实有些难办。

“日他先人的,这也太霸道了!”

“快少说两句吧。村长说了这事没商量。”

站着的人中有了骚动,有人走出来朝李莲香的桌子走去。

“狗日地,签,生了还能把娃再塞回肚子里去。”

“签。”

“签。”

方向在任何时候都是最重要的,国家有了政策就说明党已指明了方向,作为党多年领导下的干部,李莲香是有这个觉悟的,她早签了,那天村长去公社汇报前就签了字。可她不知道该怎么对有禄讲,她一直找不到个很好的理由,所以她家只分到一半的粮食。

粮食分一半马有禄并不担心,他人倔脾气大,却不傻,凭着村长和媳妇,他知道粮食最后一分也不能少,只会多。所以他装出一副毫不在乎的样子,回到家倒帮着做家务,剥起了毛豆来。李莲香故意板着脸,一把把毛豆从他手里夺过来,扔在了手中的盆里,回头往屋走,马有禄只“嘿嘿”地笑着跟在屁股后。屋里一阵响动,传来了娃儿的哭声,李莲香放下洗菜盆正要往里去,老三就跑了出来,说小五又尿床,还用手比划着那么大的一块。李莲香刚分完粮人已很累,本来只是为了说服马有禄才装出不高兴的样子,好调节调节夫妻间的气氛,一听这话火气就上来了:“今天小五,明天小四,这一天天家里尿气烘烘的,院里的床单都挂成联合国旗了,还嫌不够,还要生。”马有禄一听这话气头蹭地窜上来:“死娘们,生不出男娃,你还有理了。”李莲香回了一句:“没文化,生男生女是我的责任吗?自己质量差,还怪我。”李莲香这下是真生气了,说话没了把门,戳到了马有禄的痛处。马有禄的自尊心受到了严重的伤害,想回又回不出话来,又羞又怒地抬手就是个嘴巴。马有禄手重,把李莲香打出个趔趄来,李莲香后退着站稳了,瞪着他,眼泪“唰”地流了下来。马有禄平时再狠也舍不得打媳妇,毕竟媳妇大小也是个村干部,要顾及到颜面,平时说动手只是吓唬,今天真打,倒反而没了主意,呆呆地立在那里,手上一跳一跳地痛。看着她回房收拾完衣服,留下句:“这字我今天就签”后,拔腿出了门,把个马有禄拉在房子中间,想追又没法追,愣了半晌,对着五个女娃儿就是一通骂,搞得屋里屋外哭声一片。

李莲香已五天没回家了,虽是农闲,村里也有活干,马有禄请了假在家照看孩子。平日里看李莲香一个人也不见有多忙碌,却把个家安排得井井有条。他烧菜、做饭、洗衣服、换被子,一会儿老大和老二吵架了,一会儿小三摔破了碗,小四跌了一跤,搞得他昏头转向,手忙脚乱。马有禄这下看明白了,媳妇为何对生娃那么不上心,更何况李莲香最好的就是个面子,一直想人前人后有个尊重,想有朝一日再往上爬爬。可马有禄没办法,他要传宗接代。但转念一想,万一生出来的还是个女娃儿可咋办,这个想法第一次蹦出来就吓了他一跳,因为他从没这样想过。这两天他翻来覆去睡不着,马有禄有了失眠的经历。夜深人静,凹槽村的夜静得像一口枯井,那偶尔传来的狗叫本是他的催眠曲,现在咋那么烦人。转一想马有禄就骂自己是个不孝子,一旦生不出男娃,叫他如何去见祖辈先人?可不然又咋办,谁也不能保证生出来的就是个男娃?这个无情的事实比自怨自艾还让人难受。马有禄绝望了,对自己说,不要再去想他了。

那夜,马有禄做了个梦,梦里有一大堆女娃张开嘴跟他要娘,要吃的,最后,那一张张嘴越张越大,差点把他吞噬了。

一起床马有禄就往村长家跑。村长正蹲在院子的茅厕里,这是村长的老习惯,起床第一件事就是上茅厕,都十多年了。两人一里一外,一个站着,一个蹲着。马有禄递进去一支烟,两人点着了就隔着茅厕门说话。

“娃他娘回娘家有个把星期了,你看咋办?”

“咋办,媳妇是用来打的吗?吓唬一下就行了,看你,越大越把自己能的。”

“那么多年我都是吓唬一下,哪次真动了手,个日的说出来的话会噎死人,我也是一时气急了,才动的手。”

“你毕竟不是年轻那会了,说话做事都要过过脑子。村里有多少人眼红,想着看莲香的笑话。你倒好,不知道帮衬,还处处扯后腿,对着干。女人一月总有个不舒服的日子,说的话难听点你就得担待。谁帮你烧菜、洗衣、养娃,还那么不知轻重。”

“可这是大问题,这个问题我实在想不通。”

“想不通也得想。我一直强调思想问题不能松,你这是封建观念在作怪。生儿咋的,不就是个名声,马家有那么多叔伯兄弟,祖宗就非稀罕你马有禄生个男娃传宗接代?你看看,平时不好好学习求上进,出问题了嘛。”

“那该咋办?”

“咋办,还不快去接。”村长笑着说:“你也生了一大堆娃了,即使养不出个男娃,将来见了祖宗也不会怪罪你驴下的。今天再请一天假,家就让你嫂子去照看着。”

马有禄想生不了男娃是我的命,命该如此,人总不能违了天命。于是,他一咬牙,鼻子一酸说了声:“村长,我听你的。”

村长“嘿嘿”地笑出声来。村长的笑带着很大的吃力,笑声一紧一紧的,想必在系裤带子。

农忙结束的时候大地又恢复了平静,不再是金色的喧闹,而是回归了它的本色,黝黑,深邃。麦子一棵也没了,只有阳光下不知疲倦的鸟儿还在地头上忙碌着。庄稼人把它们一把一把地割下来,脱了粒又收了仓,上交给了国家,再经过各种渠道输送到全国各地,就像流淌在血管里的血液,变成了一家家饭桌上的粮食。庄稼人不知道“国家”究竟指的是什么,只知道是个范围,方圆百里或千里;只知道国家是个发号施令的地方,就在你的头顶上方,你得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活着,听从他的号令,遵守他的法纪。因为庄稼人知道这是为你好哩!这是他们在千百年劳作中得出的大智慧,他们懂得天、地与人的关系,在这个关系中,他们才活得踏实,才求得了生存。

夏天是热烈的,带着些火辣辣的娇蛮气。到了秋天,虽然有些平和,也少不了秋老虎的任性。随着日子一天天地过去,就有了变化,那被一片片田垄所包围着的小树林,已斑斑驳驳地生出了不少颜色,那是柿树、鸡爪槭、乌桕、黄栌、五角枫、火炬漆的叶片。有小树林的地方就有村庄,九月天里,就都泛了黄,黄得透绿、透红,却浓淡深浅,五彩斑斓地透着不纯。到了十月,经秋霜一打,仿佛是起了一种奋不顾身的精气神,竟呼啦啦地,挣脱出一片红来。如果站在两边的岭子上向下俯瞰,那裹挟在林子里的村庄就隐隐地露出些黑檐角和白粉墙,这就是凹槽村,茅草里有鸡,树冠上有鸟,村民们随着它们的聒噪声开始了一天的生活,也在这声响里结束了一天的劳作。除了婚丧嫁娶,多数的时候则是平静,是柴米油盐的烦恼和迎来送往的世俗。日子安稳,可人却有了份心思,人这一生总会有无数的心思,了却一样又一样,总是滔滔不绝地冒出来,缠着你,折腾你。邸家宝也有他的小心思,自打媳妇黄秋菊去了落坪镇,除了短短几次,他已有些日子没见到她了。他没经历过爱情,也不知道那究竟是个啥玩意儿。在他心里,这东西只属于年轻人,但他实在不明白自己这是咋了,每分别一次就要一次次地想得重,想得慌。邸家宝不怨自己,他甚至是有些享受,有些陶醉的。他当然不知道什么叫陶醉,只觉这风头渐硬的日子,倒有了春风扑面的感觉,“春风拂槛露华浓”,他邸家宝心里想的是衣裳,是花,是容。

邸家宝心里闹腾得慌已有一段日子了,这样的闹腾虽然享受,却说不出地让他有了种莫名的羞耻感。他怕被人看穿了心思,最怕黄秋菊洞晓他的秘密,所以他赌气似地抑制着自己不去想她,一个大老爷们,倒有了年轻人的扭捏和作态。这样的心思虽然有一点说不明,道不清的来路,可他瞒不过自己。这时候正好太阳升起,照得门前亮晃晃地生了辉,邸家宝就把邸柱子的被子拿出来晒了,把他抱出来,坐在门前的太阳地里喂早饭。

马家婶子一早喂完鸡出了门,在村道上走,大上午的天气又好,村民们都在忙,村子里反倒空荡了,连个扯闲话的人都没。马家婶子绕了一圈,绕到了邸家宝门前,听见里面孩子哭,马家婶子就在外面喊:“邸家宝”,没等邸家宝开门,马家婶子已进了门,从邸家宝手里接过了邸柱子,把他抱在怀里问:“这娃咋了?”老远就听见哭。”邸家宝回答说:“也不知咋地,早上还好好的,喂完饭就一个劲地哭。”马家婶子伸手摸了摸邸柱子额头说有点烫,怕是发烧了,快去医疗室看看。邸家宝“嗯”了一声,二人抱着邸柱子就来到了村里的合作医疗室。

赤脚医生周瑞芳正在刷盐水瓶,周瑞芳是个大姑娘,刷瓶子的姿势很好看,刷完还对着太阳光照照。周瑞芳给邸柱子量了体温,说发烧了,三十八度五。等邸家宝和马家婶子拿着药,离开合作医疗室,周瑞芳就去洗手,正洗着,一个年轻人风风火火地走进来,是村长马有才的儿子马鸣。马鸣进来就坐在周瑞芳的位子上,翘着二郎腿说邻村晚上放电影,是张瑜,郭凯敏演的«小街»。还说这本电影大城市早就放了,看得人很多,今天可能是本年度最后一场,想约她晚上一起去看。周瑞芳不喜欢马鸣,嫌他仗着父亲是村长,整天吊儿郎当的不务正业。就说晚上要出诊,没空去。马鸣还想争取,见周瑞芳已放下脸来,就悻悻地走出门去。看着马鸣失落的背影,周瑞芳抿着嘴露出了一丝笑,她笑起来的时候脸上有对好看的酒窝。一个女孩儿家有人追总是好事情,周瑞芳还是蛮高兴的,转而一想,反倒有些寥落了,事实上。她也有她的心事。

马家婶子把邸家宝父子送到家就回去和马壮商量,要去换黄秋菊回来。同意后,就收拾了行李,直接去了洛坪镇。

周瑞芳的心事是她中学的同班同学,说是心事,其实两人连话也没说过。那年月,学校里男女同学一般都不说话,谁说就会受到排挤。周瑞芳除了喜欢看他走路的样子,就是佩服他的学习成绩。他们毕业那年已恢复了高考,他考上了,而自己只差几分却落了榜,毕业那天她的心是酸楚的,走出校门的那一刻回头再看,却发现有两道目光也在远远地望着自己,是他的眼睛。周瑞芳一下感到了莫大的委屈,把持不住,流着泪不顾身边同学的叫唤,就一路往回跑。回村的第二年她就做了赤脚医生。周瑞芳想过复习再考,可学习医疗知识也得花费不少的时间精力,这一来二去就懒了,松懈了,就拖了下来。透过医疗室大门,上午的阳光出奇地有着份安静感,周瑞芳正看得出神,她的好姐妹二妞和红云就手挽着手走进来,邀她晚上一起去看电影。周瑞芳说刚回了马鸣,和马鸣说晚上要出诊,见到了怕不太好。二妞说管他呢,病也有个好的时候。周瑞芳想了一下就笑出声来,用手指点了下她的额头说:“你这鬼丫头。”

凹槽村出去十里有柿林村,一条路从两边岭子的豁口处到了柿林村地界,两座岭就有了颓势,塌下去许多,也平和了许多;而路却迤逦散开,向外伸去,上通洛坪镇,左右连接着十里八乡,便成了一块敞亮之地。柿林村人家齐整,电影队每次下乡,几乎都要到这里。说是电影队,其实也就是两三个放映员,从县城出发,走几小时路程到了村里,晚七点开始,先播新闻简报,再放两部电影,大约三小时后,就收了银幕架子和放映机,一起装车返回,到县文化馆大概在十二点左右,如果村道难走或遇到较远的村庄要到第二天凌晨。“可以说,我每年看到的月亮远比太阳还多!”放映员调侃着说。放映队每去一村都要提前通知,如果来本村,村长就会敲敲广播喇叭,“喂”地一声,通知了电影队要来的时间,全村就有了股按捺不住的喜庆气。如果去附近村子,有消息灵通者便会逢人就讲哪天哪村,就会有不少人相约而去,这些人大多都是些年轻人。电影队一进村,村民们就兴高采烈地四处说:“电影队来了,电影队来了。”就早早地搬了凳子,吃过晚饭,来到放映现场。外村人路远来得晚,都站在人堆外,三五一群,正面反面地远远看着。

周瑞芳和二妞、红云也没往里钻,三人坐在两辆自行车的车架上。虽然白天阳光还暖和,到了晚上风直往脖子里灌,就抄着手,把脖子缩进衣领里去。电影很好看,虽然银幕被风吹起了一层层的浪,三人仍舍不得离开,坚持着看完了。回家路上周瑞芳的自行车硌到块石头上,挣断了链子,三个人停了车在路边正不知如何是好,就有四五辆自行车从后面过来,是马鸣和他身边的那几个。马鸣吹了声口哨停下来,看清是周瑞芳,就笑着下了车,凑上前来说链子断了没法修,让周瑞芳坐自己的车,二妞、红云坐一辆,周瑞芳那辆断了链子的车,让身边的人骑一辆带一辆。二妞见周瑞芳犹豫了,就走过去坐在马鸣的车后座上,拍拍车架子说:“快走啊。”马鸣没好气地看了她一眼,一脚踩下去,把二妞的身子蹬得向前一冲,一把抓住了他的腰。二妞从没和男人这么亲近过,一路过来倒像是经历了一场催人遐想的神秘之旅,又像是发人凝神的幽静缠绵,回到家,她也有她的心事了。

第二天中午不到黄秋菊已回了家。进门就问邸柱子情况,邸家宝低着脑袋,瓮声瓮气地说好多了,正睡着哩。说完转身就到灶台上生火,也不看她一眼。黄秋菊是过来人,心里明白,就跟了过去,从手里夺下柴火,笑着说:“他爸,这两天照顾柱子辛苦了,你先歇着,饭菜马上就好。”邸家宝这下高兴了,心里唱起了歌,坐在炕沿上看着黄秋菊忙碌,不一会儿灶台就飘起了香气。吃完饭,二人关上门就倒在了炕上。小别胜新婚,邸家宝这次特别用劲,把黄秋菊弄得气喘吁吁,抓着胳膊就“他爸,他爸”地叫,完了长长地吐出口气来,用手敲着邸家宝的胸口说:“他爸,你现在越来越有男儿气了。”

整个下午邸家宝都相当的满意,坐在屋里,一会儿看着黄秋菊,一会儿看着邸柱子,感觉这日子过得响亮,问问自己,还真没啥闹心的。吃过晚饭,黄秋菊说要和马壮对账,夹着个包裹就出门了。黄秋菊没让邸家宝同去,无非是因为邸柱子感冒刚好,怕吹了风又要发烧,让他在家看着邸柱子。可邸家宝的心里却七上八下地开了锅,总觉不是个滋味。

黄秋菊走后,邸家宝在家里这儿坐坐,那儿站站,靠在炕头上,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到了十二点左右,听见外面脚步响,就熄了灯,面朝里装睡着了。第二天天一亮黄秋菊就准备了早饭,到养鸡场去了。

黄秋菊出门的那一刻,邸家宝其实已醒了,他不想让黄秋菊知道自己醒了,等她出了门,邸家宝就从炕上起来,吃过饭,邸柱子还在睡,邸家宝打开门,在房间里收拾,门外已有了阳光,亮晃晃地,这一早上太阳照得好好的,两个时辰后,却陡然变了脸,刮起一股冷风来,到了晌午,风头越刮越劲,随后就是一场雨,落在门前和窗台上,不一会儿就溅起一片雨雾,已望不见远处的岭子了。邸家宝想去养鸡场送伞,心里想着可人却老大不乐意:冻死活该,谁让大老远回来也不好好在家歇一天。邸家宝想着,檐口的雨滴已密密地连成了串,有一种催人急又恼人烦的无奈。邸家宝在心里斗争了一会就下了决心,毕竟是自己媳妇,淋坏冻坏了还不得自己着急,就骂了句:“这日的鬼天气。”带着衣服和伞出了门,走到巷子的拐角口,看见马壮撑了把伞和黄秋菊说着什么走过来。邸家宝想躲已躲不开了,只好堆下笑来,迎过去。马壮说家里只有一把伞,自己正好要到外村去办事,就顺路把黄秋菊送过来。邸家宝“嗯,嗯”了几声,接了黄秋菊回家就甩起了脸子,黄秋菊大概是饿了,也没在意,只问饭做好没,说吃了晌午饭还要去养鸡场。

养鸡场这几天大概是遭了“鸡瘟”,死了好几只,这“鸡瘟”一死一大片,可不是闹着玩的。马壮中午就是去邻村请兽医的,黄秋菊不告诉邸家宝是怕他着急,所以吃了饭就急急地赶到养鸡场。到了那里马壮已请了兽医在检查了,兽医看完后说还好,死的那几只和今年的天气偏暖有关,建议多开开窗子通通风。二人听了总算是一块石头落了地,到了下午三点,黄秋菊想得给邸家宝父子做饭了,就跟马壮告了个假,回来先收拾好饭菜,盛出两碗放在篮子里,对邸家宝说了声给马壮大哥送过去,出了门。等黄秋菊回来,进门就看见邸家宝蹲在檐下的泥地上,也不管雨花打湿了身子,就那样闷头抽着烟。黄秋菊把他拉起来,问这是咋啦?邸家宝不回答,转身进了屋子,黄秋菊跟过去,细声地问:“他爸,你这到底是咋了,难道有什么心事?”邸家宝说:“我能有啥心事。”黄秋菊说:“都累一天了,赶紧吃饭。”邸家宝没好气地说:“累了?那你是自找的。”黄秋菊诧异地看着邸家宝说:“他爸,你这说的是啥话?”邸家宝回答:“人话。”黄秋菊有些生气了,正要提高嗓门,可转念一想就都明白了,就把邸家宝拉到桌前,把他按在凳子上说:“还当养鸡场出了鸡瘟,怕你急没敢告诉你,刚晌午马壮大哥是去邻村请兽医,幸好不是。马家婶子不在家,一个大男人要对付养鸡场和两个娃,我怕他又胡乱做一顿亏待了娃,毕竟搭伙做生意,又是亲戚,总要想帮照顾着点。再说了,马家婶子待咱也不薄啊。”邸家宝听了一时也没法回答,就闷声不响地吃了饭,洗洗上了炕。但他总有股说不出来的怨气,窝在心里赶也赶不走,放也放不下。

马鸣这几天也不顺气,按说自己是村长的儿子,村里那么多大姑娘都上赶着往自己身边凑,可就是这个周瑞芳从不把自己放在眼里,无奈自己又没法割舍,真的有些放不下。这样想来想去实在熬得慌,也不顾这天凉下雨的,就往合作医疗室赶。到了医疗室,二妞也在,正在那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周瑞芳说着话。马鸣进门和二妞打了个招呼,也不知该和周瑞芳说些什么,在那里坐了一会就告辞了往外走,走出去没多少路,听见二妞在身后叫,马鸣转过身站在那里等二妞过来了,就一起往前走,不知不觉到了村口,村头的乌桕和柿子树已开始落叶,红红的叶子飘下来,飘在村前的溪涧里,打一个漩涡又飘向了远处,远处岭子脚下已弥漫开了氤氲的雾气,变幻流动,像云一般无常。马鸣和二妞都不管这些,他们有很多话要说。

“周瑞芳到底是咋想的?”

“她不喜欢你。”

“为啥?”

“嫌你不务正业。”

“你和她说我改还不行吗?”

“她心里有人哩。”

“谁?”

“她中学同学。”

马鸣一下就低了头,望着涧水,露出了痛苦的神情。

二妞是个大胆直接的姑娘,看他这样心里难受,就咬咬牙,鼓起勇气冲着他大声喊:“除了周瑞芳有的是好姑娘,你个傻瓜,有我,有我呢!”说完,扭头就往村里跑,掉了伞也不知道去捡。二妞回家就病了,躺在床上发起了烧。

马鸣被二妞一表白,心里倒着实没了底,别看他平时有些吊儿郎当的,其实也没干啥,身边除了几个无所事事的人,整天跟着村长儿子的屁股后面东游西荡的,除了不爱答理他的周瑞芳,他真没想过别的姑娘,如果这还称得上是爱情的话。现在好了,被二妞一表白,这个皮肤有些黝黑的火辣姑娘就一下子立体起来,显得清晰了,具体了,周瑞芳的影子倒相对的黯淡了,模糊了。马鸣是有些怪自己的,他生怕周瑞芳从他的心里消失,他要忠于自己的爱情,那自以为是非常伟大的爱情。可现在他已无法抑制地会想到二妞。

马鸣有些郁闷了,无聊得很,也烦人得很,他今天不想和兄弟们在一起,独自逛着逛着,就来到了二叔马有业家。马有业在马鸣心里可是个人尖儿,除了会计,农活的手艺也好,又有文化,在马鸣看来一点也不比自己父亲差,最关键的一点是二叔和自己亲。马鸣也不知道来干什么?只要遇到不顺心的事,他就会不自觉地来找二叔。坐在二叔的面前,他的神情是失落的,在失落中又隐隐地露出些兴奋,所以也是坐立不安,手足无措的。

马有业一看心里就有了底,就问:“咋啦,和周瑞芳闹别扭了?”马鸣的事马有业都知道,马鸣什么都和他说。

可这次他不想说了,就摇了摇头说:“不为这事。”

马有业看马鸣这次有些特别,想开口问,又咽了回去。

马鸣坐了一会觉得心里憋得慌,就辞别了二叔。

望着马鸣的背影,马有业反倒又不明白了,他也有个儿子,他儿子可是个帅小伙,在部队当兵。他知道人都有长大的一天,都得靠自己。

马鸣在村里逛,他又逛到了医疗室的门口,望着周瑞芳的影子,他第一次迈不开腿了,总觉着有些无聊,呆呆地站了一会,就转身向村外走,雨大了,“呯呯”地在地里砸出一个个小圆点儿,风也紧了,吹得树叶直摇晃,可他一点也不觉冷。

邸家宝现在是过得幸福的,人好日子过多了,上帝就会变着法儿地消遣他,所以他必须站稳脚跟。黄昏时分黄秋菊从养鸡场回来,她今天心情好,就多烧了两个菜。

黄秋菊把菜端上桌已是掌灯时分,喂过邸柱子,她给邸家宝倒了杯酒,自己也倒上一杯,她说:“邻村那兽医果然神,来过两次鸡就再没死过。”

“幸好不是鸡瘟。”

“明天再看一天,如果没事,后天我打算去洛坪,把马家婶子换回来。马壮哥养鸡场和两个娃两头顾,一个人管不过来。”

邸家宝听了这话心里有点舍不得,可不知咋的,却有了一种轻松感,人一轻松锁着的眉头就舒展了,就落地生了根。

二妞这一病病得可不轻,在床上昏睡了两天,等她清醒了,听见村里闹哄哄的吵。广播喇叭里都是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用村长的话来说,就是包产到户,包产到组:国家给你地,你自己去生产,生产的所得大部分留给自己,小部分上缴国家,这样一方面可以增加国家的经济收入,另一方面可以提高农民的生产积极性,说穿了,就是建立在公有制基础上的自负盈亏。发包方按照“效率为主,兼顾公平”的原则分包土地。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村委当然不能闲着。村长用手悄悄桌面:“好啦,我们继续研究一下包产到户的问题。总的方案都已敲定了,最大的难点是乱石滩那块地该给哪几家,又有谁家愿意接收?梁山一百零八将还要排个座次,分个先后呢,这事总有占便宜的,也有吃亏的。请大家出出主意,踊跃发言。”村长这话说得太罗嗦,其实就是一句话,乱石滩那块地该怎么分。庄稼人一接触到地就是天大的事,搞不好连村长家的锅台都会被人砸。村委现在除了有村长马有才、会计马有业、村妇女主任李莲香,还有一位姓王的副书记,姓许的副主任;村主任马敬腾和副村长马红民管的是回民村,只是列席一下会议,汉人这边的事从来不参与。所以马敬腾和马红民呷一口水看看窗外,悠闲得很。

其实凹槽村委是分成两派的,以汉人为一派,回民为一派,如果牵涉到上下两个聚居点的利益,也就是汉人和回民之间的利益,两派就会斗得很凶,事情闹大了,连出人命的事都会有;如果是汉人这边的问题,那么又会分成两派,以马家叔伯兄弟为一派,王副书记和许副主任为另一派,双方都各有各的上级领导和村民的支持,虽然表面和气,其实谁也看不惯谁,不服气谁。遇到实质性的问题就会自然而然地相互捣蛋,做小动作。按马家这派的意思,把乱石滩和别的地一起打包,以家庭人数按大小分配。可王、许却认为这样不公平,应该按双方家庭的比例分配,也就是马家这边户籍多,户籍多好地也就分得多,应该多分配一些。两边都有来自两边村民的压力,都不好办。

也许是村长的开场白太过圆滑了,该发言的两派都暂时沉默,以免过早的暴露实力,给对方抓了把柄。

村长表面不急可心里确实在急得慌,这事什么分量他心里最清楚,何况是换政策的当口,换政策就意味着换人,所以他这次是做好了准备,万不得已自己一方哪怕吃些亏也要把这事办好喽。村长转向王副书记和许副主任,让他们先说说。村长的意思是表示尊重,可两人会错了意,心想,这老滑头又给我们下套。他们当然也知道其中的玄机,本来就看不顺眼,巴望着他马有才早点下台,现在一听心里就更窝火了。别看王副书记表面上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可他心机重,比较沉得住气,就在那儿玩着他的烟袋锅,装没听见。许副主任是个火爆性子,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放炮,也不分场合、地点,有时候还真让村长下不来台,说实话村长还真有点怵他,心里总抱怨自己这边少了这样的人物。

许副主任开口就说村长这是耍滑头,既然马有业是会计,土地测量和家庭人口他最清楚了,应该让他先说。

马有业正要反击,村长就转过头来说:“这个提议不错,还是马会计先说。”

马有业一下摸不着村长脉搏,就站起来,把他们这边的想法说了一遍。

话音刚落,许副主任立马就反对,说这个方法没顾及到所有村民的利益。

马有业说:“按土地的大小,人头的多少,这是最合理的方法了,也符合中央文件精神,这样的分法不仅合理也合法。”

马有业滔滔不绝地说了不少,说得许副主任插不上嘴,气哼哼地瞪着他。

王副书记开口了,他先清了清嗓子,说这事表面看着比较公平,实则村里的好地都让马家这方占了。他从历次以来的分配开始说起,得出的结论是最后占便宜的都是马家一方。村委不能假借平均之口,行不公平之实。最后他说:“绝对的平均主义既不符合规律,又违背了中央‘效率为主,兼顾公平'的文件精神。”

李莲香平时对许副主任倒还好,她最看不惯的就是王副书记。不等马有业回答,就说:“按你这么说不公平反倒是对了?”

王副书记说:“你不能歪曲我的意思,我说的是没有绝对的公平,要整体的看问题。”

李莲香回答:“整体就是大多数人的利益。”

王副书记说:“代表大多数人的利益,也要代表一部分村民的利益。”

王副书记在部队参过军,理论水平高。把李莲香说得接不上话,只能没好气地反问:“什么是一部分村民的利益?”

王副书记也把自己这边的想法说了一遍。

问题既然已经摊开,接下来的争论就过了火力侦察期,没必要再藏藏掖掖,而是短兵相接了。

李莲香:“一部分重要还是大多数重要?”

王副书记:“都重要。”

马有业:“话不能这么说。”

许副主任:“咋不能这么说?”

马有业:“这是不讲道理。”

许副主任:“你说的那些就是理了?”

这么多年的村长当下来马有才掌控会议的能力还是有的。他摆摆手说:“都别扯太远了,还是商量一下具体细节。”

王副书记:“先定大方向,思想工作统一了再谈细节。”

村长:“要尽量顾及全体村民的利益。”

徐副主任:“还是一句话,不能光考虑你马家的利益。”

马有业:“村长说的是全体村民的利益。”

许副主任:“什么时候代表过全体村民的利益?”

马有业:“你这是蛮不讲理。”

许副主任:“你有理?”

村长想再谈下去也很难有具体结果,只好先搁一搁再说:“好吧,关于乱石滩的分配方案今天就到这里,大家回去再考虑考虑,多顾及到方方面面的利益,散会!”

马有业倾听着王、许和马敬腾、马红民远去的声音,就问村长:“你看这事……”

村长换了种口吻说:“有业,有些事要会变通,具体事情具体对待嘛。”

马有业和李莲香这下都明白了。马有业回家一直在想,最后,想到了马壮和邸家宝。村里给了他们这么大好处,也该做出些牺牲了。

第二天一早马有业就去找他俩,先去了马壮的养鸡场,马壮和马家婶子都在,马壮拿出了一篮子鸡蛋,说:“马会计,你也难得来一次,拿回家给媳妇吃。”马有业摆了摆手说:“马壮大哥,不客气。”两人坐下后,马有业就把来意婉转地说明了,见马壮和马家婶子都铁青了脸,马有业说:“堤内损失堤外补,过阵子村里要承包山林和水塘,这事你们做出的牺牲不小,大家都看见的,村里一定会考虑,不会有人反对。”马壮心想,自己本就有别的打算,现在开了养鸡场,那么多人眼睛都盯着呢,也不顾马家婶子拉衣袖,就点头答应了下来。送走马有业后,马家婶子跳起来就骂:“做会计的没个好东西,瞧这狗日的,一肚子坏水。”

马有业原以为马壮比较难对付,邸家宝这边问题不大,没想到邸家宝一听这话,连连摆手,说地的事没商量,自己媳妇开养鸡场也是自负盈亏,每年也上交村里利润。邸家宝一直有个心结,本来村里有那么多好地是自己家的,现在分地了,把乱石滩给自己,万万不能接受。

马有业在邸家宝那碰了一鼻子灰,心里非常懊恼,走到家门前的巷子口不小心和一个人撞在一起,差点把自己撞倒了,他扶住墙开口要骂,一看是二妞,马有业没好气地说:“二妞,你个死丫头,丢魂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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