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坟

远离城镇村庄，无论在山脊、在荒沟；无论在河滩、在草丛；无论残阳西下或濛濛烟雨；无论在蓬蒿沒顶、兔狐出沒之地，总会见到一座座荒坟。它们或高高在上，或低三下四；或招摇显擺，或隐秘深藏。总之，我无论走到哪里，无论乘车坐船、还是踽踽步行于孤旅路途，无论见到何种坟塚，都会情不自禁注目留意，或一瞥过后再回首，或驻足观望寡语默言。

一座荒坟，是人生的一个句号；一座荒坟，是一首无字之歌；一座荒坟，是一本读不透的书；一座荒坟，是人性贪婪的渊薮；一座荒坟，有的充塞悔恨、仇怨、诅咒；有的充盈慈祥、关爱、无尽守望。

我为何会病态般地留意那么多的荒坟？因为每座荒坟都掩埋着曾经鮮活过的生命，每座荒坟都曾经在人生旅途或长或短跋涉奔波过。若干年后，我和所有同龄人一样，都会成为它们当中的一员----无论贫穷、富有，无论曾经叱咤风云不可一世，都会成为一具枯骨，掩埋于一杯黄土之下。

滇缅路上的澜沧江畔功果桥，我见过一座抗日远征军女兵的荒坟，那是现代花木兰林凤娇长眠之地；云南省马关县都竜街曼家寨中越边界界碑旁，我见过因立界碑不幸身亡的石匠吳启富的荒坟；同样在云南，在墨江县安定坡上，我见过死于同一车祸的一十二名军人的荒坟；在贵州省贵阳市东郊荒野，我见过一九六八年三月被枪杀的“四一一”广播车“喇叭花”田成琴的荒坟......

我沒有走到巴布亚新几内亚火山下，那里有中国抗日八百壮士的荒坟；我沒有走进缅甸野人山，那里有四万名抗日远征军的荒坟；我不知道为辛亥革命七十二烈士收尸的人是谁，他的尸骨又埋于何处......

我已精疲力尽，已无青年时的万丈豪情。我已走不到那一座座被历史遗忘，为国家、为民族英勇献身的英烈们的荒坟面前。他们，还有她们，不为人知、静悄悄地躺在黃土之下、长眠于荒野之中。埋葬他们的人同样不为人知，那是一群隐姓埋名的慈善家，或许是一位农夫，或许是一位侨胞，或许是一位路人。(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大地已无力背负如此众多的荒坟。荒坟不能与活人争地。于是，无数荒坟连同地底下的尸骨化为田园泥土，千万具朽骨抛撒天涯。须晴日，夜静更深之时，幽怨灵魂化作莹莹绿光翩翩起舞，上下翻飞举办冥界疯狂派对。

在荒坟面前我极少流泪，但流过泪，流过老泪。

澜沧江，在功果坡上林凤娇的荒坟面前我曾泪洒青山跪拜在地。

一位美丽的、一十七岁的马來亚华侨农场主家娇小姐，为了祖国的抗日战争，响应爱国华侨陈嘉庚先生号召，女扮男妆冒充一十九岁报名参加“南洋华侨机工队”回国参战。驾驶美国“道奇”货车运送兵员和作战物资奔跑在滇缅路上，直到在功果桥被炸身亡，当民伕清洗遗体时才发现这位小帅哥司机原是女儿身。

在巾帼英雄坟前，我神色孤伤、默然而立，止不住的男儿泪潸然而流。是夜，在功果桥头小旅店油灯下写下“魂断功果桥”一文，以此奠祭这位为国捐躯的女中豪杰。

在云南省马关县都竜中越边界荒山之巅，耸立着一座长满斑斑青苔的巨大石碑，青石碑上上书“大中华民国，大法国越南。”十个大字。界碑不远处有一座荒坟，那是一位当年因立界碑不幸遇难石匠的长眠之地，它与界碑双双屹立于祖国青山之上。荒坟石碑是一块很不起眼的石片，凸凹不平的石片上歪歪扭扭刻着“吴启富墓”几个小字。吴石匠曾经为多少人的墓碑刻字，及至他亡故之时，只得到一片低贱的石片立于坟头。这位石匠无悔：他用自已血肉之躯挡住向山下滑动的界碑，巨大的国界石碑才是他真正的墓碑！那是一块千万年任何人也不敢斜视的神圣之碑，它与祖国壮伟河山永世长存！

在这块圣碑之前，我像士兵一样毕挺站立，任山风拂面，看远处一览众山小的越南......

云南墨江，安定坡上不安定。一排整齐的荒坟，五名士兵和七名大学生测绘兵在此长眠。

公元一九六一年四月，中缅勘界战争结束。九死一生的丛林战沒有伤及这几名大学生测绘兵，他们竟然死于返昆途中的一次车祸：四天四夜未曾合眼的驾驶兵被命令两日之内将测绘大队送回昆明。头脑已经麻木的驾驶兵将十轮大卡沖下百米深的山谷，一十二位年轻生命在昏睡中与世诀别。上苍哪，你竟然让南部中缅边界六十块界碑上的国徽染上青春热血！你竟然让一十二个家庭白发人送黑发人，谁又能听到那些父母的哭声？

太多的荒坟，有太多的眼泪。荒草瓦砾掩不住一个个闪光的故事，山风凄厉盖不住一曲曲人生悲歌。

毁灭、埋葬，褪不去悲惨人生留在大地的痕印。岁月漫漫，风化不了如歌不朽诗文。透过一座座荒坟，隐约显现民族艰辛的脚印；透过一座座荒坟，鞭挞人性贪婪绝情。

人生太累，故称死亡为安息。大地太拥挤，故将一座座荒坟风化荡尽。

太累了，就安息。天堂有块隨意躺下的青草地。

太挤了，就让位。只生不死的世界太可怕，死亡大军川流不息。

我要在荒坟还留存于世之时，为它们而哭，为它们而歌，为它们拿起手中笨拙的笔。

让荒坟安息！

2009年5月21日夜 于广西北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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