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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日的黄花(长篇小说片段)

2015-02-10 18:31 作者:床前明月光  | 11条评论 相关文章 | 我要投稿

李文旺

第一章

有一首诗歌是这么写的,“多行不义,良心难安逸,思前想后怎如意?不如早日自毙。 奉劝世上各位,做人道德最贵,不求万古流芳,不可伤人心肺。”

他不知道为什么选择这么个日子自杀,1981年9月13日。谁都知道,当年对于毛主席大唱赞歌的林彪就是十年前的这个时候死的。十年后,这个和林彪这个中央副主席相差十万八千里大队书记,冷秋风,为什么要选择这么个日子自杀呢。

冷秋风,一个曾经威风十足的大队书记,在自己家里上吊自杀了。一根麻纱绳子,已经用过很多年了。冷秋风,当了二十多年的大队书记了,从1956年一直到1981年。

在1956以来,鱼池沟大队的人们也忘记了冷书记给大家伙儿开过多少次会,每次开会,基本都是冷秋风一个人说话,其他人即使插嘴,也不是正式说话,要么是主持会议,要么是发表一星半点的意见。二十年以来,冷秋风慢慢形成了以自我为中心的心态。社员们也喜欢和这个大队书记交谈,要么是趁着家里有个红白喜事,或者孩子参军或者提干的机会,宴请一下这个大队书记。可以说,最初的十年,大家伙儿纯粹是出于掩饰不住的感情,觉得不和冷书记亲近一会儿,就无法表达自己感情。毕竟,是大队书记冷秋风带着大家闹大跃进,领着大伙儿给苏联人还债,领着大伙儿抗击洪灾和旱灾,领着大伙儿消灭吸血虫病。大家也确实从内心里感激这位书记。(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可是,随着岁月的演变,冷秋风这个大队书记慢慢变得越来越脱离群众了。原先,人家要是好酒好菜地宴请他,他也会推辞,有时候还会真的不去,说那样不好,他对邀请他的人说:我们党历来都说要不拿群众一针一线,怎么好去吃你家的酒呢。后来,面对鱼池沟人们的宴请,他从不推辞,而且,几乎是有请必去,但是,他还会真诚地说一声谢谢。再后来,他吃完宴请之后,用刚刚划拳的手一抹那喝得有些高的脸和嘴巴,什么也不说就离开主人家,迈着八字步就走了,似乎他去参加人们的宴请是给人家面子,东家不说谢谢他就算是不客气了,他还用得着谢谢东家吗?最后几年,冷秋风这个大队书记的资格也越来越老,他要是吃了人家的,不要说说一声谢谢,连回头挥挥手,甚至回头看一看都省略了。

从1956年,一直到1976年,全公社就数鱼池沟的会儿最多。而且一开会,冷秋风的话匣子就关不住了。冷秋风常常给鱼池沟大队的社员开会,有时候说说忆苦思甜的事情,有时候说说阶级友谊,说说阶级兄弟要团结的道理。每次说到团结的道理,冷秋风就会拿起这条又长由粗的麻纱绳子,然后从里边抽出一根细细的麻纱,用力一扯,麻纱很快就断了,然后他笑笑说:“大家看到没有,一条麻纱确实很容易断裂,可是,要把很多麻纱捆在一起,让它变成麻纱绳,就像我手中这条绳子一样。”然后他对那条麻纱绳用力拉,却怎么也拉不断它。当然,那条粗大的麻绳是纹丝不动,然后,冷秋风得意地说:“看到了吧,这就是团结的力量。”所以说,他用那条麻绳供给人家做了很多说教,说教之后也许会有一次吃喝。所以,个别刻薄的人就说,冷书记用这条麻绳吃了多少饭啊,喝过多少酒啊。可是,那时候,冷秋风做也不会想到,到了他晚年的时候,他竟然要用这条麻绳结束他自己的生命。噢,也许不光是那时候,就是在一个月前,他也万万想不到死的时候竟然还要用上这条麻绳。

是的,从1956年一直到1970年,冷秋风的为人一直为大家称道,就是在文化大革命的初期,他也常常用自己的身份保护过少数善良的右派分子。可是,几乎是以1970年为起点,他在鱼池沟越来越独断专行,越来越霸道。推荐工农兵大学生的时候,只有冷秋风家的儿子有这个资格,而且,他最大的儿子真的到了共大读书,只是后来不知道因为什么疾病,他大儿子死了。这让他十分悲伤。这并没有让冷秋风和群众更加亲近,而是关系越来越疏远。他甚至以打击别人为乐事。在鱼池沟,冷秋风最看不惯的就是鱼池沟学校的校长沈和平。

也许是觉得自己这十几年来欠人家的太多,他已经不是一个好干部了,所以,他要选择林彪死去的日子作为结束他自己生命的时间,也许只有这样才能减轻他的内疚和歉意。

那一天,是鱼池沟学校校长沈和平家的大喜日子。沈和平的第三个儿子沈吉祥就要到北京读大学了。鱼池沟大队,有三千户,其中鱼池冷家村八十多户。大队书记冷秋风和沈和平都是鱼池沟冷家村人。他们的关系,虽然这十几年来很不怎么样?可是,其实他们都是童年的发小,关系还是不错的。

沈和平有三个儿子,大儿子沈吉安,二儿子沈吉林,三儿子就是今年上大学的沈吉祥。他今年考取的是北京农业大学。不知道为什么,他今年上学的时候已经比重点大学是时间推迟了好几天了。不过,沈和平从来都有一句口头禅,叫做“好饭不怕晚”。是啊,沈和平高兴呢!他能不高兴吗?在南京读大学的大儿子写信来说,他已经是预备党员了,刚刚看完信,他就要和几个亲戚送三儿子沈吉祥到县城去,再由他把沈吉祥送到省城,让他这个初出茅庐的后生仔自己去遥远的北京。

本来,沈和平的二儿子沈吉林也是可以上重点大学的,可是,因为冷秋风的儿子,哦,也就是沈吉林的同班同学冷康华私自扣留了他的录取通知书,以至于录取延宕,经过多方的奔波,沈吉林上了一所本省的普通大学。其实,这事情虽然是冷康华的错,甚至是冷秋风的错,可是,沈和平并不怪罪冷秋风。他总是觉得,原来也曾经威风八面的大队书记冷秋风这几年也的确不容易,大儿子死在了共大,其他四个儿子都先后读过高中,可是,他们读书都不算好材料,所以,没有一个考取大学。这还不算,听说,马上要实现生产责任制了,他这个本来还可以干上七八年的大队书记也要下马了。在鱼池沟大队及其附近的几个大队,有个不成文的制度,说是“大队书记是一霸,威风八面谁都怕,有人抬轿有人拍,喜事到哪吃到哪。”当大队书记一直当到六十五岁左右的人不在少数。何况冷秋风现在只有五十八岁,按照以往的规矩,再干个七八年不成问题。

可是,因为生产责任制,据说冷秋风的大队书记还有一个月就要当到头了。冷秋风最近心情好不凄惨:四个儿子没有一个考上大学的,连最次的中专都没有人考取,这还不算,还有个儿子连预考都没有通过。其实,在培养孩子读书这事上,冷秋风是花了大本钱的。可是,四个儿子虽然个个都活泼,要是打个篮球,画个画,或者搞搞乐器什么的,都还不错;可是,要是参加高考,那真是染布的师傅————拿不出手,马尾栓豆腐————提不起来。

也有人说,既然冷秋风的儿子个个都有文艺或者的体育的天分,要是报考体育或者文艺专业不是很好的材料吗?这话说的,哪有那么容易的事情啊。一来乡村中学在特色教育方面存在一个致命的弱点,二来,他这五个儿子的文化课实在是太差了,所以,即使专业课通过了,也很难考取大学。

冷秋风这几年最最郁闷的事情就是,为什么相隔不远的老邻居沈和平的三个儿子一个个都成龙成虎,为什么自己四个儿子一个都不成材呢,要是他这个几个儿子都是天生的弱智还是资质很普通的人,冷秋风到也认了,可是,至少从外表来看,冷秋风的四个儿子哪一个不比他沈和平的儿子活泼啊。沈和平的儿子虽然读书不错,可是,个个都文静有余,活泼不足。甚至在冷秋风看来,那个老大沈吉安还有些木讷。就是这样的对比,老沈家的三个儿子就像是鲤鱼跳龙门,一年考取一个。而冷秋风这个当年全鱼池沟大队的皇上甚至是太上皇,却没有一个儿子读大学,连挨边都挨不上。冷秋风能不郁闷吗?更郁闷的还在后面,冷秋风书记要干到头了。因为生产责任制要落实了,大家对于他带领大家搞好责任者,越来越没有信心了。就差没有喊口号让冷秋风滚蛋。

冷秋风死的心都有了。这是1981年7月份的事情了。可是,死,有时候比什么事情都难啊.。

9月13日,这是一个天气晴朗的日子,冷秋风终于上吊了,死了。

不知道为什么?冷秋风的四个儿子很快地要为他们的父亲送葬了。也许,他们不愿意让人说他们家的霉运多停留一分一秒啊。送葬的日子在9月15日。那一天,也是沈和平的三儿子沈吉祥去北京读大学的日子。

1973年9月上旬,上面号召说要学习白卷英雄张铁生。关于学习张铁生的消息,先是从县里文教局传达到公社文教站,公社文教站再传达到像鱼池沟小学这样的学校。鱼池沟小学是一所完全小学,共有十个教学班。共有学生四百多人,这些学生娃娃全部来自鱼池沟大队各村。

等鱼池沟小学的校长沈和平弄清了学习张铁生是怎么一回事的时候,他十分不解。他怎么也想不到,仅仅在几个月前,他还为今年恢复的高考感到十分高兴呢。因为高兴,他特地写了一首比较浅显的诗歌,算是对于这次高考的祝贺。沈和平写道:“不见高考已七年,恢复高考心里甜,择优录取是正道,红色政权万万年。”可是,他万万没有想到,这才多长时间啊,这高考怎么会录取白卷英雄呢?录取白卷英雄也就算了,可是,竟然还要号召全国的学生们学习这个白卷英雄,那不是天大的笑话吗?如果,交白卷都可以上大学,那还要高考干什么啊?沈和平百思不得其解。他不能寐,想了很久,经济牌的香烟也抽掉大半盒,他终于琢磨出两首诗歌算是发泄发泄内心的愤怒和不平。他写道:“白卷成英雄,真是瞎起哄,长此继以往,哪来人中龙。”,“什么反潮流,实在太荒谬,如此三五年,中国一锅粥”。这两首诗歌也不知道为什么,竟然传到鱼池沟大队书记冷秋风的耳朵里了。

这是谁啊,吃了豹子胆吗?竟然和上面对着干,上面明明说要学习白卷英雄,这个家伙竟然讽刺反潮流,讽刺张铁生。原来是沈和平啊。沈和平是鱼池沟大队冷家村唯一的一个外来户。冷家村一百多户,全部都姓冷,本来有个外姓人是从县城下放来的,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又迁走了,这样以来,冷家村除了姓冷的人,就只有一户外姓人沈和平了。

冷秋风看来,其实,外姓不外姓倒也没有什么,关键是沈和平这家伙太不合群了。别人都不敢抢他冷秋风的风头,沈和平敢。那一年,对了,是1970年,本来鱼池沟有个到部队参军的名额,只有冷秋风的弟弟冷秋华和沈和平的弟弟两个人报名,最后,对于这个名额梦寐以求的冷秋华没有去成,却让外来户沈和平的弟弟给挤了。虽然沈和平的弟弟是凭着身体条件参军的,可是,在冷秋风看来,那就是沈和平一家和他家过不去。二呢,就是鱼池沟的人们,哪一个比对他冷秋风毕恭毕敬,特别是冷家村的人,差不多一年半甚至是一年就要请他这个大队书记到家里坐坐,喝喝酒,最起码也要请他去吃吃饭。可是,这个一毛不拔的沈和平呢,自从大炼钢铁那年也就是1958年迁到这个村里来以后,都十几年了,从来没有请过他这个大队书记到家里去坐一坐,更别说邀请他参加什么宴席。这让冷秋风怎么也想不透。

这些其实也不是过不去的,毕竟沈和平也是贫下中农一类的,那段时期,最讲究阶级弟兄是一家,毛主席也常常告诫天下的人们,河深海深不如阶级感情深,沈和平哪怕就是从外地迁来一年两年,也比本地的地主富农要可亲可爱,也不能无缘无故地疏远他,打击他。这一点,作为大队书记的冷秋风不是没有想到,可是,千不该万不该,他冷秋风最最不能原谅的是沈和平这个家伙破坏了冷秋风和一个远方女子的关系——————至少,要不是沈和平的参合,这两个狗男女是可以在一起苟合的。这件事,让冷秋风一直恨得牙根痒痒,他记在心里也已经三年了,这次冷秋风觉得终于找到了一个报复沈和平的机会了。

其实,要是平心而论,到不是沈和平这人不好,事实是:随着岁月的更迭,冷秋风这个大队书记就变得越来越傲慢,刚愎自用,偏偏这时候,是沈和平坏了他的好事,他自然记恨起沈和平来。

那是一年前的事情,冷秋风现在想来还恨得牙根痒痒。1972年,浙江义乌人有个女人叫马莲香,为了生计出门鸡毛换糖,为了不给自己带来麻烦,她不得不化妆成男人。马莲香一边摇着拨浪鼓,一边大声的喊着:“拨浪鼓一响,鸡毛来换糖,鸡毛鸭毛换糖换针线换泥哨咯。”在鱼池沟喊了一阵,有不少人从自家拿出东西来和马莲香做交易。马莲香看到这地方的人热情大方,十分高兴,又唱起来平时不太唱的歌曲:“鸡毛来啊换糖,辛苦走四方。一根扁担扁又长,一个鼓儿叮咚响,一前一后是箩筐,两条腿儿向前方。”唱完这几句,他又喊道:“一换公鸡毛,二换牙膏皮,三换鸡内金,四换废金属。”也许马莲香吆喝得和别人不一样,她的这次生意很好,一个上午就换了满满一箩筐她所要的东西。就在马莲香正想满载而归,回到离开鱼池沟大队部一里多地之外的住地———————— 一个偏僻、废弃的仓库的时候(那个仓库是她住了两天的免费旅馆),几个民兵举着长枪对着她。

一直到这时候,民兵们并没有看破马莲香的男扮女装,只是大家被上级的精神所困扰。县里的工商部门一次次说最近有很多从浙江来的鸡毛换糖的人,破坏了本县的经济秩序,是走资本主义道路,各公社各大队的民兵要是抓住了一定不要心慈手软,一定要扭送到县上,最起码也要遣送到公社。鱼池沟的人们其实这几年是过惯了世外桃源般的好生活,至少相比其他地方的人们这里的社员幸福得多。所以,民兵们也常常是睁一眼闭一眼地对待这些外来的逃荒人员,虽然鸡毛换糖的人不算是逃荒的,可是,离乡背井的,远离为了生活四处流浪,也和逃荒差不多。多少到鱼池沟来鸡毛换糖的人都没被抓,让这些民兵睁一眼闭一眼地放过去了,唯独这个倒霉的女人马莲香让民兵给逮到大队部来了。不过,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毕竟没有像县里工商部门要求的那样带到公社或者县上。

马莲香被送到大队部去审问。冷秋风端坐在那个已经坐过很多年的书记宝座——————那个从景德镇买回来的太师椅上,他把手边的茶杯往桌上用力一放,茶杯里的水都跳出杯外了,说:“老实交代,你在我们鱼池沟做了多少买卖,剥削了多少阶级弟兄?还有,你色介绍信,我们要看,你到底是什么人,会不会是国民党特务,我们都不知道,所以你一定要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没有想到的是,这个柔弱的女人还不等开口说话,竟然双腿一软,跪在了大队书记冷秋风的面前。这一幕让冷秋风十分尴尬,也十分意外,他怎么了不会料到马莲香会来这么一招。

对于民兵的质问,马莲香已经领教了不止一次了,一路上,从义乌到鱼池沟,大约一千里地,遇上民兵盘查很正常。那些民兵无非是说她搞资本主义一套,要么是查她的证明。在老家义乌,她请人搞了个假的证件,那上面用的就是男人的名字————马连祥,而且那照片一点也看不出女人的影子。她现在似乎有了经验,所以,她心里并不惊慌,她甚至想到刚刚想出的两句话:“鸡毛换糖遇上兵,浑身是嘴说不清。”虽然这样,她并不惧怕民兵,因为她的嗓子好,正宗的女低音,每当民兵为难她的时候,她就嬉皮笑脸地要为民兵唱歌,并说“民兵大哥,你们行行好,让我混一碗饭吃吧。”不光话说得很软,最关键的是她的歌实在太好听了,像《山丹丹开花红艳艳》、《阿瓦人民唱新歌》、《战士歌唱毛主席》、《北京的金山上》、《南泥湾》、《毛主席派人来》、《浏阳河》、《丰收歌》、《十送红军》、《咱们的领袖毛泽东》。凭着她软乎的话语,也凭着她好听的歌喉,马莲香一路上平安无事。

一个四处游走,背井离乡的换糖人,一个居无定所的人,在各地民兵的眼里,本来应该是一个很可怜的人,可是,就是个这样的人,能够唱这么多歌,不但能唱,而且唱得那么好,民兵们没有不受感动的。大家几乎以同样的思维方法把她放了:有些鸡毛换糖的人什么都不会,还不是随便问两句就让放行了,这个人让大家免费听了好几支歌,等于是让大家进了一次大城市的音乐厅,给这样的人放行还需要更多的理由吗?

马莲香本来想用这一招对付冷秋风,可是冷秋风天生不喜欢听歌,他家那个小小的黑白电视机,每当听到有唱歌的节目,他就咔嚓一声把电视机关了。他倒是想看看新闻一类的节目,可是,这年头,农村里有电视机已经很不错了,一天到晚就那么一个电视频道,想看其他节目的也是梦想。刚刚听了一句马莲香的歌,冷秋风就眉毛一竖,大声质问马莲香:“你不要给我灌迷魂汤,我不吃这套。”

是啊,一个女子,远离家乡,类似于冷秋风这样的态度,马莲香从来没有遇见过。一路上,她被小队队长审问过,也被民兵营长和大队副书记、书记问过,甚至还有个公社革委会的主任审问过她,可是,她都用她漂亮的嗓音对付过去了。突然看到冷秋风那冷若冰霜的脸,马莲香第一次流泪了。突然,马莲香跪下了,跪在了离开冷秋风一尺的冰冷的地面上。冷秋风一边掏出一块手帕来递给她,那意思是让她自己擦擦眼泪,一边说:“你快起来,快起来,我好歹也是一个支部书记。我们党历来都反对封资修的那一套,现在,你 ,你这样跪着我,不是等于让我接受你封建的那一套吗?”马莲香也不客气,很快伸手拿过手帕来,十分自然地擦眼泪,只是还不肯起来,那笔直的身子就像长在地上了。

这会儿,冷秋风看看马莲香,眼泪倒是没了,他说:“你起来说话,不要弄得我下不了台。”马莲香像是没有听到一样,继续跪在地下哭哭啼啼地说:“书记,好书记,我这身子都给你吧,我们一家实在是没法活了,才这么千里迢迢地来到你们这鱼池沟来鸡毛换糖。虽然我们是做生意,可是,我真的没有剥削人啊。你要是不嫌弃,我就把我的身子给你。”

冷秋风被马莲香这一番话弄得摸不着头脑,说:“什么话,你一个男人,什么身子给我身子给我的,你这人有毛病吧?!”马莲香再也克制不了,眼泪又哗哗地往下流。冷秋风更是像个丈二和尚,他想:好嘛,这个男人,眼泪真不值钱,又是下跪又是哭鼻子的,这样的男人天下都少有。

马莲香说:“书记啊,是这样,其实呢,我不是一个男人。”冷秋风有些好笑,心里说话:你这人今天看样子受的刺激太大,睁开眼说瞎话,你怎么不是男人?你要不是男人了,我可就是活见鬼了。看着冷秋风那疑惑的眼神,马莲香继续说:“书记,我真的不是男人,你看。”马莲香终于脱下了她那身厚厚的棉袄,让她那挺拔的胸部露出来了。

这时候,冷秋风就是铁石心肠,也还是略有所动了。是啊,一个女人,要不是因为生活困难,谁会千里迢迢地跑到遥远的农村鸡毛换糖呢。

这时候,冷秋风看傻了眼。这一看不要紧,他的口水都要流出来了。天啊,眼前的这人不但真是一个女人,而且是个十分漂亮的女人。虽然饱经沧桑的脸上不是那么白嫩,可是,棉袄去除以后,脖子周围的皮肤都暴露无遗。她皮肤白皙,明显捆扎过的胸部像是一直压榨着的海绵,突然释放后是那么的膨胀而有丰腴。

冷秋风年轻的时候也算是走南闯北的人了,可是,他没有见过这么好看的女人。也是,要知道是个女人,这样的审查不可能会让冷秋风单独进行。

下面就是冷秋风和一个女人的对话。

冷秋风问:“你是哪里人?”

女人说:“我是义乌人。”

冷秋风:“你们那里的人都出来干这个吗?”

女人:“也不是,只有困难的人才出门。”

冷秋风:“我们这里的社员常常有做不完的事情, 你们那里生产不紧张吗?怎么还能有剩余的劳力出外呢。”

女人:“各地和各地的情况不一样的,我们那里根本不像你们这里,你们这里,人少地多,而我们那里呢,人多地少,所以,常常没事可做。再说,我们出门也只有三个时节:一是五月梅时节,早稻插秧后;二是农历八月,收夏种结束后;三是季农闲时节。外出鸡毛换糖的社员,出去一天要上交大队两斤半鸡毛,大队里给我们记10分工分,其余的赚头就归自己。

话休絮叨,反正,这个审问人和被审问的人,经过两个小时的沟通,最后由沟通变成了勾搭————————他们睡到了冷秋风在大队部的卧室里去了。马莲香离开老家义乌实在时间太长,即使在义乌老家,马莲香也像是守活寡的人。她一路上能够守住妇道,她觉得已经是对得起她的丈夫了。马莲香的丈夫因为反革命罪被判刑五年,离开出狱还有三年。现在,她实在是熬不过那个日子。再说,她知道,冷秋风这样和她媾合一次,可以说是神不知鬼不觉。因为冷秋风审问她的时候,本来就是关着门的,有谁会怀疑男人冷秋风和“男人”马莲香能干出什么不应该是事情来呢。

冷秋风和马莲香,都有求爱的生理基础,一方面,冷秋风自从二十岁结婚一以来,十年都没有怀上一个孩子,到底是因为她自己的原因还是她丈夫的原因,谁也说不清楚,医疗条件也有限,即使医院能够查出他们的问题,他们两个人都不好意思到医院做检查,那实在是难为情的事情。马莲香一个十分正常的女人,多么渴望有自己的孩子。义乌田地太少,赖以生存的土地很难维持温饱其实不算什么,也是可以克服的,一个结婚十年的人要是没有自己的孩子,那才是人生最大的失败呢。其实,在生育上,马莲香要求一点也不高,只要能生个孩子,至于是男是女,甚至是聪明还是一般或者是愚笨,已经是无所谓的事情了。一句话, 她迫切地想要一个孩子。

三年前,马莲香就听说过,离开她家十几公里地之外,有个女人也是不能生育,就瞒着他丈夫,偷偷地和别的男人好上了,后来她和那个相好的野男人偷情,生下了个孩子。这孩子根本不像她自己的丈夫,这还不要紧,这孩子太像那个和她来往过的野男人。没有不透风的墙,最后,那女人被她丈夫打得半死,而且还离婚了。这对于马莲香来说,是一个活的教训,就是要找野男人,就是要借种,绝对不能在本地,一定要到外地去,而且,要离开得越远越好。

马莲香做梦都想到外地去头一个男人的种子,想极了的时候,她甚至不顾那个男人是年轻还是年老,是丑陋还是英俊。但是,她即使再想别的男人,她也不想在义乌本地要一个孩子,因为家乡实在是太穷了,这是其一;另外,就是前面说的那个原因,要是不离开家乡很远,即使在一百里地之外,都保不准以后有人认出以后的孩子是杂种。所以,离开得越远越好。最后一点,她娘家是右派分子,她也只能嫁一个富农家的人,无论是富农或者是右派家的女人,都没有几个男人喜欢。而这一切的一切,只要是远远地离开家乡,不都可以一起解决吗?

面对大自己整整二十岁的冷秋风,她自然也会动心。一是冷秋风好歹是大队书记,有权,而是冷秋风只是显老一些,长得还是不错的,其三呢,她知道冷秋风家里很富裕。冷秋风昨天做生意的时候,路过一个富裕人家,沙发和电视机都有,虽然那电视机不大,可是,也足够让人羡慕了。在义乌的县城,有黑白电视机的都没有几家呢?后来,马莲香一问,大家都说那个有沙发和电视机的人家就是大队书记冷秋风家。

冷秋风呢,面对这个如花似玉的女人,又是一个比自己年轻二十岁的女人,担心的就是对方看不上他。

他们两个——————冷秋风和马莲香,不但年纪相差很远,一个五十岁,一个三十岁;他们所处的地域也相差很远,一个在江西的鱼池沟大队,一个在浙江义乌。而且,在别人眼里,他们两个都是男性。谁会看破他们的勾当。这两个原本从来没有接触过的两个人睡到了一起,心理上那个美啊,就别提了。多少偷鸡摸狗的事情都是要提心吊胆,要负担心理上的内疚,他们不用,根本不用,因为没有人不认为他们都是男人。

马莲香不但没有恶心他,反而担心这个大队书记鄙视她。是啊,女人啊女人,女人的防线往往都是在第一次和和男人接触,是矜持还是轻浪,第一次最要紧,现在身子都给了对方了,女人就很被动。在她老家,有句话叫做:“金奶银奶,和男人睡过就是狗奶。”

是啊,一个如花似玉的女人, 要不是有什么龌龊的东西,怎么随便会和一个男人好呢。为了证明她自己不是龌龊的人,她觉得有必要把自己的身世说出来,似乎只有这样才让冷秋风看重她。 至少不要鄙视她,嫌弃她。毕竟,自己这个右派分子的女儿要出门借种,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也是要十次八次,也许还不止呢。这就要看自己的命了。说实话,只要是自己有怀孕的迹象,肯定要马上回去。赚不赚钱,做不做生意其实不是很重要的。

于是,马莲香在穿好衣服以后,躺在冷秋风的臂弯里,和这个老男人说出了自己的悲惨经历。

马莲香的父亲马长河原来是一个国民党的狱警。因为他那个监狱有个共产党的要犯,而且,这个要犯很有文化吗,思想工作也做得很好,时间一长,马长河竟然让这个共产党要犯给赤化了。那个要犯想着写稿子递出去,马长河就偷偷地给这个要犯送书信出监狱。这一送,就一发而不可收,整整给那个善于赤化人的要犯送了二十多次书稿。马走千里也有失足的时候。在这个要犯快要枪毙的时候,监狱方面发现了马长河“通匪”的迹象。对于马长河来说,好在在查无实据的情况下,那个共产党要犯给枪毙了。他通匪的事情也就死无对证了。但是,马长河死罪可免,活罪难赦。马长河被抽打了几大鞭子之后,又被开除了职务。其实,随着解放军解放全国的进程加快,马长河被解除职务也未必不是好事。不但如此,他刚刚解放的时候还找到了一份称心的工作——————中学英语教员。马长河在当狱警以前学过英语,而且,他有英语天分。

可是,最要命的是在解放以后,虽然马长河百般解释说他自己给共产党的重要人物送过书稿,可是,那个重要人物——————作为监狱里要犯的共产党头头早已经不在人世,谁也证明不了马长河的清白。更何况,后来回到老家的马长河离开当年的监狱差不多一千公里。这天高皇帝远的,更没人能说出他做过的好事。其实,马长河也不想立功,可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1957年全国大规模的反右派,他作为国民党的旧职人员,差点被判刑。后来有人说马长河早就没干狱警了,这才免于刑事责任。可是,马长河还是被定位为“极其危险的右派分子”,被人民政府监督劳动。

有个右派分子对于当时的改造右派做过一个总结,说是“政府监督劳动,不能乱说乱动,干的辛苦活,累死也是穷。”是啊,能不穷吗?被监督劳动的人基本上是没有劳动报酬的。考虑到马长河家吃喝的人太多,二男三女,加上马长河两夫妻、马莲香的奶奶,一共八张嘴,所以,每天给他一毛五分钱的报酬,据说还算是对他家的照顾。后来,马莲香的妈妈不得不把她自己陪嫁时候的东西给变卖了。马莲香的妈妈虽然长得一般,可是,她年轻的时候,娘家是个有钱人家,给她陪嫁了不少东西。什么簪子啊,项链啊,耳环啊,等等等等,可是,即使变卖的东西再多,也架不住嘴多,最后,马莲香家居然成了村里最穷的人家。

再后来,马莲香嫁人了,嫁人十年也没有孩子,而且生活越过越穷。现在,离家一千多里地的马莲香一点也不嫌弃冷秋风这么大年纪的人。为了借种子,她豁出去了,只要人家能够给她一个孩子,她感谢都来不及呢。

在和马莲香有过那么几次媾和之后,冷秋风还是有些后怕的,他担心和这个野女人偷情的次数越多,他暴露的危险就越大,尽管借给马莲香的临时住地只有生产队的一个废弃仓库,也不影响社员的生活,离开大队部也有一里多地,可是,冷秋风在这个问题上倒是挺理智的。有一天,冷秋风对马莲香说:“我们的事情就到这里为止吧,不然,要是让别人知道,你我都不好说话。再说,毕竟我还是一个共产党员,要是……要是……”冷秋风不想再说下去了。

马莲香虽然不嫌弃冷秋风这个可以作她叔叔的人,可是,她怎么也不会想到他冷秋风实在过分了,他老牛吃嫩草,草都不嫌弃老牛,这老牛还嫌弃起草来了。马莲香说:“老冷,我们真的不可以再好一段时间吗?”也许是仗着自己的身子都给了冷秋风,马莲香已经不再那么惧怕冷秋风了,虽然她在鱼池沟大队的生意还需要仰仗冷秋风。

冷秋风冷冰冰地说:“一段时间,一段时间是多少时间?我们这偷偷摸摸地已经有一个多礼拜了,要是再久了,怕是有人发现了,到那时候,我们都要吃不了兜着走。”马莲香实在没有办法,说:“大哥,我呢也和您说实话,我到你们这里做生意其实不是主要的。不错,你们这鱼池沟不要说是我老家义乌相比,就是和你们这个县甚至是你们这地区的其他大队相比,你们鱼池沟都是富裕的,可是,我真的不是冲着你们富裕来的,我……我有更重要的事情呢。”冷秋风问:“那你到底有什么事情啊?”马莲香实在是没有办法,把她想到外地借男人的种子生孩子的事情全部说出来了。

冷秋风这几年的确变了,变得不再那么关心群众了,变得什么都考虑自己了,甚至事事都要以他自己为中心,可是,起码的恻隐之心还是有的。既然马莲香把话都说到这个份上,自己还有什么话可说呢。天啊,天下还有这样的事情,替人家生孩子,而且是替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生孩子,对方不但不反感,几乎是以乞求的口气说出这事情,这事对于冷秋风来说,实在是好笑有担心的事情。好笑吗?容易理解,毕竟这艳福不浅,不但和外地的美女相好,而且,弄好了,还可以不负责任地多出一个孩子来。这事要是搁在封建社会,不就是皇帝才有的待遇吗?他担心的是:毕竟鱼池沟大队有一千多人,人多眼杂,要是有谁发现了他和马莲香的诡计,那可是遭罪了。

为了给自己留一条退路,冷秋风对马莲香说:“照你这么说,我可以考虑你的意见,可是,你要是总是怀不上孕,那我们这种偷偷摸摸的关系是不是一直保持下去呢?”抚摸着冷秋风那张老脸,马莲香说:“这样,老冷,不,冷书记,我呢,要是在两个月之内,不,要是在一个月之内怀不上孩子,我马上就离开你们这个鱼池沟。”冷秋风也不客气,说:“你这不是开玩笑吗?一个月怎么能知道有没有怀孕呢,你这纯粹是鬼话。”马莲香想想也是,沉默了一下说:“这样吧,不管怀孕没怀孕,让我在你们鱼池沟呆上一个月吧,我现在把所有秘密的东西告诉了你,冷书记,现在我可一切就靠你了。再说,就是其他地方,为了我鸡毛换糖的方便,有的时候我也是一呆就呆个半个月或者二十天呢,何况你这里呢?”

冷秋风觉得马莲香的话在理,他想了想说:“那也行,但是你说的话可一定要算数。”他不得不说这话,冷秋风这时候不敢和马莲香来硬的,因为他和马莲香已经成了一根绳上的两个蚂蚱,一旦发生什么意外,跑不了你,也就走不了我。

马莲香拍了拍胸脯说:“没说的,要是说话不算话,我就……”看这气势,马莲香似乎要诅咒发誓了,冷秋风赶紧按住她的嘴巴,说:“我依你,我依你还不行吗?”

就是这样一个约定,真成就了马莲香这个外来女,这个四处鸡毛换糖的人。凭着冷秋风的权力,马莲香这一趟出门,在鱼池沟转悠了足足一个月,纯赚了四百多元钱。她想:这一趟要是回去了,一定要买好些东西,冷秋风家都有的东西——————收音机、电视机和沙发和,如果说不能什么都置办齐全,起码,回去以后总得有一、两件吧。

冷秋风凭什么要照顾这个素不相识的女人,就因为色字的诱惑。很早以前就有人说过,食色性也。那是一段十分特殊的历史时期——————那些日子,很多地方的农民为了吃饭辛劳或者不断劳作。可是,鱼池沟的大队书记竟然还有心情想淫欲的事情。毕竟鱼池沟是个远近闻名的鱼米之乡,自从人民政府组织修了圩堤,自从穿白大褂的医生们带领社员积极消灭吸血虫病,这儿的人们不但年年都旱涝保收,而且再也没有人得吸血虫病了,老百姓的生活一年比一年好。多少浙江人到这里鸡毛换糖,多少安徽人到这里逃荒,所以,鱼池沟的人们过得很有优越感。作为大队书记冷秋风,他的日子就更不要说了,简直就是那个年代世外桃源里的土皇帝。

在许多地方公社一类的集镇都没有见过日光灯的时候,鱼池沟的每个自然村路口都安装了日光灯。鱼池沟的人们管日光灯不叫日光灯,而是把它们喊做电杠。把日光灯喊做电杠,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对。日光灯,那么长长的一根,有一个少年的手腕那么粗,差不多有一米多长吧,那不就是一根杠杠吗?通电的杠杠,不就是电杠吗?

这二十天里,沈和平看出了马莲香是个女人。他对冷秋风也对鱼池沟的社员们说出了马莲香的本质,说马莲香是个男扮女装的人。这样一来,马莲香和冷秋风的好事自然不能继续下去了。

从此以后,冷秋风对沈和平就更讨厌了:哼,一个外来户,竟然敢破坏他和外地美女的好事,此仇不报,怎么为人呢?

1973年国庆节的那一天,在冷秋风的精心安排下, 大队部开会。出席会议的有大队书记冷秋风,有副书记,大队长,还有民兵营长、会计、妇女主任。另外几个是优秀民兵代表和贫下中农代表一共二十个人。最为可笑的是,这个会议竟然还有马莲香参加。到这时候,马莲香在社员们心中还是一个男性呢。可不管怎么说,一个外来人员,一个鸡毛换糖的人,马莲香怎么可以参加这样的会议呢。冷秋风也知道自己这几年在社员心目中不得人心,他为了扩大自己的势力,不得不借用像马莲香这样的人。对于马莲香参加这样的会议,很多人觉得不可思议,可是,大家迫于冷秋风的淫威,谁敢说什么呢?

等大家都到齐了,冷秋风把桌子一拍,大喊一声:“把那两个反动分子带上来。”

两个民兵把沈和平和另一个四类分子带到会议室。那个四类分子是受批斗的常客,每次批斗,他总是衣服蔫头耷脑的样子。可沈和平不一样,他是多年的教师,他知道,要是不出什么意外,他这副校长迟早都会是一个校长,这一点,公社革委会主任已经和他透过口风,目的也就是为了让他好好工作。可是,仅仅因为几句学习张铁生的话,竟然被开会审查,他怎么也想不通。

冷秋风说:“大家开会了。沈和平,以前表现不能说不好,他还有个女儿在部队当兵呢,还是军属呢,还是校长呢。但是,这一段时期以来,他的尾巴翘到天上去了。再说,毛主席教导我们说,没有永远的敌人,也没有永远的朋友。他,就是这个沈和平,他现在变了。他一心一意地思谋着复辟变天,大家也许不知道吧,他家里有三条‘梅鹿’牌的毛巾,还有,他家的缝纫机也是‘梅鹿’牌的,梅不就美吗,那是惦念着美国呢?一个中国人,为什么要惦念美国呢?这不是内通外国吗?虽然尼克松总统访问过我们中国,中国和美国的关系也改善了一些,可是,我们要看到,现在的世界上,我们中国和两个超级大国的斗争还是不可松懈的。为什么我们鱼池沟,哦,不仅仅是鱼池沟,全县,全省,全国的民兵训练都这么紧张?为什么会这么紧张呢?还是毛主席教导的那句话,‘我们一定要大办民兵师’,有了民兵,有了全公社、全县、全国的民兵师,我们就一定能把美帝国主义和苏修淹没在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里。”冷秋风的话越扯越远了,到会的人都觉得十分不舒服,有几个人皱起眉头想:冷秋风这是怎么啦,虽然不年轻,可也不算老啊,怎么糊涂得满嘴跑火车了呢?看着大家疑惑的样子,冷秋风感到了自己的失态,忙改口说:“噢,可能我说远了。还是说这个沈和平吧。他为什么什么东西都用梅鹿牌的呢?梅鹿梅鹿,不就是没路吗?他这是恶毒咒骂我们的社会主义道路是没路可走。下面,大家可以检举沈和平的不良行为甚至是犯罪行为。”二十来个人,没有一个开口的。

看着眼前冷冷清清的会场,冷秋风很尴尬,他知道大家对沈和平起码是不反感的。要不是迫于冷秋风是大队的一把手,又善于打击报复,大家甚至会提出反对冷秋风的意见。

这样的场面是冷秋风不想看到的。他不想就此罢休,既然骑到了老虎背上,只好往前走了。冷秋风端起桌上的茶喝了一口,又点上一支大前门派的香烟,望着烟头上袅袅升起的烟雾,他清了清嗓子,说:“其实,你们不说我也知道,有人说,梅鹿牌的事情是当代的蚊子狱,什么蚊子狱。我开始还以为是蚊子鱼呢,我们这儿是鱼米之乡,什么鱼都有,就是没有蚊子鱼。后来我慢慢琢磨,感情是蚊子狱,是监狱的狱。就算是这样,也是错的。蚊子进监狱,那不是笑话吗?”会场上传来了一片笑声,冷秋风还以为他的讲话精彩呢,把大家都逗笑了。他哪里知道,人们说的是文字狱,而不是蚊子狱。

冷秋风有些乐不可支,更加洋洋得意地说:“监狱里关得住蚊子吗?退一万步说,梅鹿的事情不说了,我其实对于梅鹿的事情瞒住了上面,没有告他的状,可是他呢,最近,他变得更加肆无忌惮了。这真是不挖不知道,一挖吓一跳啊,沈和平,这个茅粪缸里的石头,那是又臭又硬啊。上面号召我们学习张铁生,可他倒好,作为鱼池沟教育界的老教师,他竟然唱反调,他还配当这个副校长吗?他的问题,不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吗?! 据说公社还打算让他去掉那个副字,还想让他当校长呢。本来,公社的意图是好的,至少是善良的,可是他呢,他还有感恩之心吗?对了,我听人说,三国的时候有个魏延,脑后长着反骨,我看啊,他沈和平就是当代的魏延,他也有反骨。”说到这儿,冷秋风的牙齿似乎咬得嘎嘣响。

冷秋风想:是啊,在鱼池沟,是沈和平破坏了他和马莲香的好事,我冷秋风天天祷告苍天报应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沈和平,一个外姓人,冷家村和鱼池沟的人对他都很不错,还让他当学校的头头,可是他呢,处处和我这个大队书记作对。可苍天并没有报应他,而且,苍天竟然一次次地让他看我的笑话,先是我那个在共产主义劳动大学(共大)读书的大儿子死了,他沈和平的儿子个个都会读书,而我的孩子呢,每次考试都只有六七十分,甚至有时候还不及格。

冷秋风又抽出一支大前门香烟来,用崭新的打火机点着了。他接着说:“当前,沈和平就是我们鱼池沟阶级斗争的新动向,好,下面我们喊口号。打倒沈和平。”

马莲香也跟着轻轻地喊道:“打倒沈和平。”不过,马莲香的声音,细得和蚊子的声音差不多。看着这样的局势,冷秋风十分不舒服。其实,冷秋风并不知道大家的想法。大家觉得,马莲香这样的人,不说是走资本主义道路吧,不说差点被抓起来吧,还让他参加会议,那真是开国际玩笑。甚至有人觉得,一个小小的沈和平,还用得着打倒这个词吗?他又不是刘少奇,林彪,就是刘少奇,到底该不该用打倒还不一定呢,一个堂堂的国家主席,说打倒就打倒了。

冷秋风已经觉察出大家伙对于马莲香的讨厌。冷秋风赶紧陪着笑说:“哦,看样子,还只有这马连祥(在喊到马莲香的名字的时候,冷秋风都是喊的马连祥,而不是马莲香)同志跟着我喊口号。大家可能不知道啊,马连祥同志,虽然是个生意人,可是他呢,那是根红苗正啊。他的父亲就个好样的,为革命做过很多好事啊。”大家一听,觉得十分吃惊,没有想到,这个看起来像个要饭一样的人,这个四处鸡毛换糖的人,竟然还有这样光荣的历史。冷秋风又抽出一根大前门来,为了让大家继续相信马莲香是一个男人,冷秋风故意扔给马莲香一支大前门。马莲香做梦也没有想到冷秋风会来这么一招,忙推辞着,说:“冷书记,我……我……”冷秋风忙叉开她的话头说:“我、我什么啊,我知道你抽烟不多,但是既然抽的话,烟酒不分家吗?我也难得给你递烟是不是啊?”这时候,冷秋风给马莲香做了一个眼色,那意思是让她抽烟,才能让人相信她是一个男人。冷秋风说:“抽,这么大一个会场,就我们两个抽烟,怕什么啊?”马莲香很快心领神会,赶紧接过那支大前门香烟。可是,没抽两口,马莲香禁不住咳嗽起来了,毕竟她从来没有抽过烟。

冷秋风赶紧打圆场说:“噢,我忘记了,马连祥同志昨天感冒了,我怎么把这事忘了呢?”就这一句话,马莲香和冷秋风的尴尬都掩饰过去了。看着大家并没有什么表示异议,冷秋风继续说:“大家知道,我们这冷家村过去两公里的地方,不是有个白家村吗?白家村有个烈士叫白梅。白梅原来是干什么的呢。他是我们共产党人,是闽浙赣省苏维埃的兵器专家,他不但造枪炮子弹,而且,他后来主要负责给闽浙赣苏区运送子弹,我们这里的人都喊他子弹官。”说起这个,大家都来了兴趣,底下倒是有很多人议论纷纷,对于白梅大家实在是太熟悉不过了。看着大家来了兴趣,冷秋风的话语顿时添了许多神气,他说:“马连祥的父亲呢,年轻的时候和当时闽浙赣苏维埃主席,闽浙赣军区司令员有很多接触。为什么有很多接触呢,因为这个苏维埃主席、军区司令员被国民党抓进了监狱,后来,是马连祥的父亲,噢,对了,也就是马连祥的给这个闽浙赣苏区的最大领导传过很多文稿,并且,这些文稿后来都出成书了,像《清贫》、《可爱的中国》这些好文章,都是这个苏维埃的领导写的,也就是说,如果没有马连祥同志的父亲把这些文稿偷偷地送出监狱,那么,我们今天也就看不到这许多好文章,好东西,大家说,马连祥同志的父亲是不是一个好人啊?是不是对革命有功的人啊?”这一大通的介绍,让大家对于马莲香这鸡毛换糖的人有所了解,这已经初步达到了冷秋风的目的了。

看着大家稍微改变的神色,冷秋风以为现在不一样了,于是,他又喊了一遍口号:“打倒沈和平。”这次,马莲香的声音大了一些,也跟着喊了一次,毕竟,她被冷秋风介绍成了功臣的后代。可是,大家还是不愿意跟着喊冷秋风看着这样的场面,实在觉得不可思议,他想:这到底是怎么了?以前可不这样啊,以前,上面号召消灭血吸虫病的时候,冷秋风的话真是一句顶一百句,社员们甚至冒着刺骨的寒冷到泥水里、河沟边去查灭钉螺;在修水利的时候,只要冷秋风在台上发几声动员令,大家的热情真能融化漫天的大,好几百个社员冒着凛冽的寒风奋战在高高的圩堤上;在民兵训练的时候,只要冷秋风往那些雄壮的民兵面前一站,那气势,那威风,不亚于县里的武装部长甚至地区的军区司令。可是现在呢?现在怎么变得这样呢?是,我冷秋风是有些腐化,是和一个鸡毛换糖的美女好过几天,可是,还没有等到别人发现,自己不也是改了吗?即使沈和平知道马莲香的秘密,可是,这个蔫不拉几的人,他敢于把这个秘密告诉大家吗?量他也不敢。

鸦雀无声,这是一种无声的抗议啊!冷秋风甚至感到了一种威严和压力。鱼池沟的人们十分淳朴厚道,估计在十年内,还是他冷秋风说了算。他也顾不得大家的情绪,毕竟在这个鱼池沟,我冷秋风是一把手,你们要是不配合我的话,我就只有搞一言堂了。冷秋风清了清嗓子,说:“要是你们大家配合我的行动,我反而觉得沈和平的问题可大可小,可是,你们,你们……”冷秋风这时候气得有些发抖,为了掩饰他的尴尬,他故作高傲地又抽出一支大前门香烟来,他知道,这年头,有些穷一点的地方,老百姓吃饭都成问题,他这个大队书记可以抽上大前门,够有面子的了,哪怕是没有半个人支持他,哪怕是他再孤独,这大前门也能够给他提神,给他支持。冷秋风说:“你们既然不做声,我认为,这是沈和平的反动思想在你们大家的心里有了市场。同志们啊,亲爱的同志们,反动思想是多么可怕啊,我倒要看看,是沈和平厉害,还是我这个书记厉害。”他转脸面向着押解着沈和平和那个老牌富农的民兵们说:“现在我命令,把这个老富农分子放了,今天,我们就单独斗争沈和平,我们这个会议就改成‘批斗沈和平反动言论大会’,下面继续。”说完,冷秋风自顾自地拍起了巴掌。

冷秋风怎么也没有想到,他口袋里的大前门香烟,是他那个不争气的二儿子冷惠刚从公社最大的营业所偷来的。他二儿子冷全胜毕竟比一般社员孩子见的世面多些,胆子也大些。他听说,现在这社会,看起来很正派,整天开什么路线教育大会,开起会来,还口号一个接一个,可是呢,真正在骨子里呢,贪污的人也不是没有,至于走后门的人更多些。走后门的事情,除了那些公社干部和县里的干部,有哪个社员能说得上话啊。当然,个别资格老的大队干部也可以走走后门,可是,冷全胜总是觉得,自己的爹——————冷秋风当了二十多年的大队书记,也就是吃吃老百姓的饭而已,谁给他爹送过礼啊?谁帮他爹走过后门呢?县里的干部甚至公社干部抽的都是大前门的香烟,冷秋风呢,虽然烟瘾很重,可他经常抽的都是经济牌的香烟,所以,他做梦都想给他爹弄几条好些的香烟。就这么的,他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晚上,破门而入,拿走了公社营业所八条大前门香烟。这还不算,冷全胜————这个自认为是鱼池沟大队太子的小混混,在公社的营业所留下了一个条子:小小干部开后门,大大干部送上门,白卷英雄成了神,得意走进大学门我偷几条大前门,希望不要查上门,上门也是没有门,没门干嘛白费神,不如管好自己人,再也无人开后门,中国才有方便门,社员才能进福门。”

这起偷盗的案子,引起了石头公社甚至县革委会的重视。革委会主任想:这还了得,偷了东西还敢明目张胆地写反诗,难道这小小的石头公社真出了个宋江了。宋江当年杀了人,还写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好在现在《水浒传》一直被禁止,不然,还不知道闹出什么乱子来。看着革委会主任那神气凝重的样子,他的秘书递过来一支大前门香烟,革委会主任不高兴地推开了,其实他早已经戒烟了,他真不喜欢这个爱拍马屁的秘书。县革委会主任下令:尽快破案,打击这个嚣张的小偷,把这起偷盗案子当作阶级斗争的新动向来抓。

可是,公安局经过一个月的侦查,根本连影子都查不出。因为冷惠刚作案,学会了戴手套,破案的人连指纹都查不出来。因为那首诗歌早已经把破案者的视线转移到了社员的身上,他们做梦也没有想到这案子会是一个初中生做的。是啊,社员才能进福门,如果不是社员作案,谁还替社员考虑呢。

经过冷秋风一阵罗织罪名,沈和平很快被抓进了县公安局。沈和平在公安局结结实实地被拘留了十天。要不是沈和平女儿——————沈雪的干爹说情,他肯定是要被判刑的。沈春雪的干爹,更确切地说是她自己的亲爹,他叫魏国明。早年间,魏国明因为曾经干涉过地方的武斗,引起了一些乐于武斗的造反派极端厌恶和妒忌,他因为莫须有的罪名被判刑五年。刑期本来是从1967年10月到 1973年9月,可是,因为这起冤案得到甄别,他于1969年就从狱中释放了,照样当他的武装部长。

那一年,也就是1970年,沈春雪当上了女兵,还多亏了魏国明呢。本来,大队书记冷秋风和学校校长沈和平的女儿都作为那一年女兵的候选人,冷秋风自然想利用职务之便给他自己的孩子开绿灯。当时沈和平其实还只是鱼池沟学校的副校长,不过他这个副校长可以主持学校的全面工作。一个副校长,在鱼池沟怎么比得过大队书记的人缘。没有想到的是,阴差阳错,沈春雪认识了县武装部长魏国明。

沈春雪因为一次到县城进行的球赛,那时候,沈春雪是学校女篮的主力队员,在县武装部进行的篮球赛进行得热火朝天。魏国明是个篮球迷,不但爱打球,而且喜欢看篮球赛。沈春雪的表现让魏国明看入了迷。看着沈春雪脑后的 那个痣,魏国明越说越觉得沈春雪就是他在十八年前丢失的女儿。沈春雪说:“魏部长,这可不是开玩笑的,我有也有妈啊,怎么会是您的女儿呢?”魏国明说:“不管是不是我女儿,你回去问一问你家里,不就明白了吗?”

回去以后,沈春雪问他爸沈和平,问她是怎么来的。沈和平觉得既然这么问,她一定是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于是,竹筒倒豆子地把她的身世一股脑儿地告诉了她。

这样一来,沈春雪就有了两个爸爸两个妈妈了。为了感恩沈和平对于沈春雪的养育之恩,魏国明让沈春雪不要继续做沈和平的女儿,而且对沈春雪说:“以后,你只要喊我干爹就行,不然,我心里不安,只有这样,才对得起养育了很多年的沈和平。”

魏国明的妻子也同意了这个看法。于是,沈春雪自然喊魏国明的妻子——————自己的亲娘做干妈。按理说,干爸干妈,沈春雪的称呼其实是很合理的。仅仅是生下了她,而从来没有养育过她,所以不是说在的,是干的。干者,徒有其名也。

当年在鱼池沟只挑选一个女兵,要是没有魏国明的关系,沈和平怎么能和冷秋风相比呢。可是,现在,沈春雪的亲爹是县武装部长,不言而喻,这个女兵落到了沈春雪的头上。

被抓进公安局的沈和平,一直不知道女儿沈春雪竟然在很多年以后找到了她的生身父母。他更不知道,是魏国明让他从险些判刑的地步被释放了。魏国明对于学习张铁生的事情还是知道不少的。他有个当年的老首长一直在北京工作,他和这个老首长书信往来不少。北京人的消息其实是最灵的,他从老首长那里知道,学习张铁生其实在北京就是一阵风的事情。所谓学习张铁生,这件事本来就是没有道理的,在北京就引起了许多人的反对和质疑。于是,魏国明和公安局的领导说理,让公安局的领导觉得无可辩驳,几天之后,公安局也没有理由关押沈和平,更没有理由给沈和平判刑,这时候,沈和平倒成了一个抓不得又放不得的刺猬。魏国明为了感谢沈春雪的养父沈和平,他屈身去了公安局头头的家,这样一来,公安局头头的面子也有了,思前想后,他决定释放沈和平。

沈和平虽然释放走出公安局的临时禁闭室,可是,仅仅为了学习张铁生的几句话,居然在看守所呆了几天,他就是肚量再大,也觉得 冷秋风不是好书记,甚至不是个好人。

第二章

1977年,传来了恢复高考的消息国庆节以后,这个消息在鱼池沟掀起了巨大的轰动。

听到这个消息以后,人们大部分表现为高兴的神态。毕竟,身居社会底层的社员子女和广大贫下中农的孩子有了一个和城里孩子一样的竞争机会,这对于农村孩子来说,不亚于是给孩子们未来带来了无限的光明。也有些人家无动于衷,他们是那些读书成绩不好的学生家长,还有那些四类分子人家。因为,在那些家长看来,即使恢复高考的政策再伟大、再英明,可是他们的孩子不会读书,或者说不善于读书,就算是参加了高考又怎么样呢?最后还不是考不上,还不是要回家嗅牛屁股啊。四类分子的孩子吗当然也是没有什么希望的,因为刚刚宣布的高考政策是要有严格的政审条件的,不要说是四类分子,就是贫下中农的子女,要是有什么不良行为,要是做过什么坏事情,也是不允许参加高考都,所以,四类分子听到这个消息,起初也许糊里糊涂地跟着高兴了那么一时半会儿,可是当他们真的知道自己的孩子不能像贫下中农的孩子一样参加高考,他们一下子像是霜打的茄子一样,很快就没精打采的了。鱼池沟就有二十多户这样的人家。

大队书记冷秋风听到这个消息以后,他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作为一级组织的头头,他当然要做出一副欢迎新政策,紧跟新形势的样子,可是,他在内心深处在打着他自己的小算盘呢。要高考,自己的几个孩子是好材料吗?连他自己也不信。他几个孩子他其实很了解他们:在四年级以前,个个都不错,要考满分都不是问题,可是,只要是超过的四年级,他几个孩子没有一个争气的。所以,他对于恢复高考说不出有什么激动的心情。

听到恢复高考都额消息,最激动的还是鱼池沟学校校长沈和平。一来是,教育的春天终于来了,再也不会像以前一样,一会儿学习张铁生,一会儿学习黄帅,全把那些给老师挑刺,给学校添乱的人拿来作为学习对象。这样的风气要是某个大队或者某个公社还可以理解,他沈和平说不定还可以要求调动到那些没有这风气的地方去。用他只记得话说就是:哪怕在风气好的地方做小事————————哪怕是放弃他这个学校校长的位置去当一个普通老师,他也不愿意在那些校风不正的地方干大事————当校长。可是,这样颠倒黑白的风气是全国性的,他就无可奈何了。是啊,风气遍布全国,真是率土之滨,莫非王土,你调到哪里去也是反潮流,甚至学校提倡学生头上长角身上长刺。

啊,现在多好啊,粉碎了四人帮,人民得解放。说穿了,那几年,之所以会搞出什么学习张铁生和黄帅的事情,其实全是四人帮惹的祸,全是四人帮的过错,全是四人帮兴风作浪的结果。仅仅过了一年,形势又比1976年更好了,各地不但批判了四人帮祸害教育界的罪状,而且,现在还要恢复已经停止了十年的高考。即使把1973年的那一次高考算作正式的高考,也是恢复了停止好几年的高考。啊,教师可以大干一番了,沈和平这个校长更可以大干一番。更让沈和平高兴的是,他的三个孩子个个都会读书,成绩都很不错。要是参加高考的话,和大家公平竞争,一段会有好的前途。沈和平坚信这一点。听到恢复高考都消息,他自己掏腰包买了一条大前门香烟,请来了鱼池沟所有会抽烟的教师抽烟。

沈和平实在是太善良了,他甚至担心自己表达如此喜悦的心情都有人说闲话,所以他这次请老师抽烟也有一个合理的解释:他说,感谢老师们这几年来对于鱼池沟学校的支持。

有个老师问:“您自己都戒烟了,还请我们抽烟。您说是我们支持您的工作,沈校长,您这话其实有些勉强,其实我们在鱼池沟学校都很多年了,为什么今年请我们抽烟,而且抽这么好的香烟,您一定还有高兴的事情。”沈和平听着,心想:既然话都说到这个份上,再要是遮遮掩掩也没有什么意思。于是,沈和平说:“既然话说到这儿了,我也就不瞒大家,看着现在的政策,特别是恢复高考的政策,我是打心眼里高兴啊。我,不是我们,真是过够了那些不尊重老师,不尊重知识,不尊重教育的日子啊,现在,去年,打倒了四人帮,我们算是翻了一个身;今年,又恢复了高考,我们的教育,不,应该说是我们的国家,以后真要实现很大的飞跃了。”老师们纷纷说:是啊是啊,我们国家不是说要实现四个现代化吗?!看样子,现代化会很快的。

又过了几个月,1978年4月22日,《人民日报》发表了“搞好复习,迎接一九七八年高考”的短评。文章针对当时出现的问题,要求各级领导“要注意听取广大青年的意见和要求,给他们一定的时间复习功课,统筹安排好他们的工作、生产、复习和休息,提醒他们注意劳逸结合。对青年的复习问题不理不问,漠然置之是不对的。冷嘲热讽、甚至采取各种不正当的手段阻拦考生复习功课,更是不对的。”其实,早在1977年9月19日,邓小平同志与教育部主要负责同志谈话时就曾指出:高考政审,“主要看本人的政治表现。政治历史清楚,热爱社会主义,热爱劳动,遵守纪律,决心为革命学习,有这几条就可以了。总之,招生主要抓两条:第一是本人表现好,第二是择优录取”。可是,因为基层的领导多少受四人帮流毒的影响,在执行这个精神的时候,有很大的偏差。

这一年的高考,几乎让中国所有的四类分子兴奋异常,他们要当然是举双手拥护高考的政策,要是他们有十双手,也许他们会举起二十只手呢,那种拥护是沈和平对高考的拥护所不能比的。能不拥护吗?以前,四类分子在农村过得日子实在不好受,中国的农村都流传着这么一句话:大队干部是最有钱,贫下中农日子甜,右派、富农难过年,地主分子谁可怜。那时候,四类分子过的是什么日子啊?痛定思痛,痛何如哉啊!四人帮被打倒才一年多,中国就反生了这么大的变化,四类分子们能不高兴?能不兴奋?能不拥护吗?

有一位哲人说过:幸福都是比出来的。四类分子的兴奋,似乎成了冷秋风的痛苦。那些日子,冷秋风常常坐在一旁抽烟,常常陷入沉思。他多么想保持过去的荣耀啊。可是,孩子们都不会读书,这荣耀难道能靠他一个早已经年过半百的人保持吗?不,绝对不能。那么,不能保持自己的荣誉,那不是很大的痛苦吗?他的心态在慢慢起了变化。他知道自己的孩子都不会读书,他开始巴不得别人的孩子也不会读书,只有那样,大家就都一样了,就都过一样的日子了。

因为政策的松动,兴奋的人更多了,那些以前一直处于被监督地位的四类分子其实比沈和平更加兴奋。这时候,冷秋风一家开始有些不平,有些压抑。冷秋风想:这实在有些过分,四类分子不需要接受批斗,这不已经是社会的进步了吗?哼,这社会真是变得越来越不像话了,越来越看不懂了。以前,四类分子的孩子连读高中都不行,这些孩子即使成绩极好,也要层层审批才可以读高中,现在倒好,他们不但可以大摇大摆地读高中,而且要读大学,这社会不是乱套了吗?连这些人的子女都可以读大学,实在是不像话。

在恢复高考的政策面前,冷秋风是很不高兴的,也是很不耐烦的。他多么希望政策就像以往那样运作下去啊,那样的话,哪怕自己孩子的成绩再差,他们也许可以通过推荐上大学,至少,在推荐上大学方面,他这大队书记的孩子们,比那些社员的孩子还是有优先权的。可是,有道是: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恢复高考已经铁板钉钉,而且,这个政策也得到了全国绝大多数人的拥护,再要恢复老黄历,已经是不可能的事情了。

第三章

很快,又是两年过去了,到了1979年初,这时候,大队书记冷秋风仍然当他的大队书记,他既没有像个别的大队书记一样,到公社当干部。毕竟,他已经五十多岁了,公社不可能把一个老大队书记要去。他也没有像一些到了年纪的人退到二线,他做这个大队书记已经上瘾了,要是退下来,那得多不舒服啊。他有什么秘诀保持他这个位置呢?办法多的很,他这几年除了当大队书记之外,他还有一个老本行呢,他编篓编筐的手艺很好呢。现在已经不是四人帮横行的时候了,搞点副业,搞点手艺活,增加一点收入,不但没有人割资本主义尾巴,甚至,在这方面走得快的地方,越是勤劳的人越是受表扬呢。不过,他一个大队书记编篓编筐,而且拿这些东西换钱,还是有不少人觉得不妥,甚至有些人小声议论冷秋风本身就是捞钱的篓子。冷秋风也觉察出了议论来,他要做出回击,他甚至在一次全大队的会议上说:“有人笑话我这个大队书记做小生意,做小生意怎么了?编篓编筐有怎么了?这说明我们的额思路还没有打开,现在不是前几年了,上级不再会抓我们的辫子了,也不再会割什么资本主义尾巴了.。大家还记得那个马莲香不,据说,她老家已经开了很大的市场了。那几年,这个马莲香多可怜啊,在我们鱼池沟的仓库里借宿啊。是不是啊?同志们,我们的思路要开放再开放啊,现在,十一届三中全会也开过了,上面已经号召我们要抓经济了,不再是过去的那种阶级斗争为纲了。我呢,做的小生意,搞点小手艺,就是要用自己的行动带领大家奔好日子去,奔富路去。”这时候,这几年很少给冷秋风的讲话鼓掌的与会人员热烈地鼓起了掌。虽然大家都知道,冷秋风在文化大革命的最后几年,对于阶级斗争抓的很紧,可是大家理解他,不要说他还仅仅是一个大队书记,就是有些大干部,不也有人立场不稳吗?就是周总理,也难免会说一些违心的话呢!

听着这充满鼓励掌声,冷秋风又找到了刚刚当大队书记那会儿的感觉。冷秋风喜不自禁,他接着说:“鼓掌就不用了,我说的是实话。现在我们的党提出了工作重心转移,别说我一个大队书记了,以后说不定公社书记都可以搞点副业呢。再说,别说是大队书记。公社书记了,就是过去的皇上,也有做木匠的呢!”到会的人觉得十分好笑,有人问:“那个皇上当木匠啊?”冷秋风笑了笑说:“噢,问这个啊,那也是我在十年前就听说过的故事,现在好了,很多以前不能看的书都可以看了,以前所谓的封资修的书籍啊,戏剧啊都可以看。这次我从书上看到了,那个木匠就是明朝的熹宗,也就是朱由校.。”就是这些手艺换来的钱,冷秋风常常可以买些烟啊酒的,除了自己吃,他还常常那这些东西和公社领导套近乎,拉关系。就这样,很多大队书记退下来以后,冷秋风这个老掉牙的书记还在干着。

沈和平早已经从副校长成了校长了,他的大儿子沈国华也于1978年考上了北京大学了。鱼池沟小学早已经从完全小学升格为附设初中的学校。1976年8月底,也就是毛主席逝世的前几天,鱼池沟小学门口那个挂了十几年的牌子——————鱼池沟小学已经换成了鱼池沟学校。是啊,这牌子也只能这样挂了,附设有初中的小学,既不好叫小学,也不能叫中学,只能叫学校。

1979年夏天,高考的日子到了,冷秋风的三个孩子,有两个参加高考了,一个是冷必胜,一个是冷全胜,可是,也许有些人的名字是相反着进行的,就是这两个名字里信心十足的人一个也没有考取,连中等专业学校都没有考取。

夏天很快过去了,这一年的九月,又到了开学的日子,沈和平家的老二沈吉林和老三沈吉祥也在读高中:老二沈吉林在县重点中学——————县一中读高一,老三沈吉祥在石头中学读高一,而且,冷秋风的儿子冷全胜和沈吉祥在一个班。本来,冷全胜是不可以在这个应届班读书的,因为石头中学给那些落榜的考生开设了补习班,但是,冷秋风一直不能耽误孩子的前程,他又是给校长送礼又是给班主任说情,死乞白赖地央求学校让他儿子在应届班做一个插班生。

在历届的学生家长中,像冷秋风这么死缠烂打的家长实在太少,再说,礼多人不怪,校长看着和冷秋风多年的老交情,还是同意了冷秋风的这个要求。可是,这个同班又同村的同学——————冷全胜竟然干起了偷鸡摸狗的事情。这家伙趁着夜深人静,把睡在隔壁铺位的沈吉祥的木头箱子给打开了,从那里边,他把沈吉祥那一百多斤米票给偷出来了,第二天一早就换成了饭票。第二天中午,沈吉祥打开箱子找东西,这才发现了米票被偷。可是,班主任老师也替沈吉祥着急,他赶紧让沈吉祥到学校那个米票兑换饭票的窗口去查查,结果更让他大吃一惊——————米票已经被人换成饭票了,这就像是谈恋爱的人睡在了一起,生米煮成熟饭了,什么都晚了。一百二十斤米票,连大人都会觉得心疼啊,何况对于沈吉祥这个小小的青年呢。

学校虽然展开了调查,可是,查来查去,还是没有查出什么结果。沈吉祥一天到晚都生活在后悔之中。他真的十分后悔啊,他想:要是他早些把米票换成饭票,不就好得多吗?虽然他的这些后悔都是多余的,可是他还是要后悔,要难过。有道是: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别人要是总惦记着你的东西,你的米票有人偷,饭票就没人偷了吗?

为什么冷全胜一定要偷沈吉祥的米票呢,如果说是出于贪财,不如说是妒忌。一方面,冷全胜在偷到沈吉祥的米票以后,并不是自己去兑换饭票,而是给别人出了十几元的柴火钱,让别人兑换,兑换以后,他自己只是得五十斤发票,更多的部分,给了那个帮助他兑换的人。另外,冷全胜的素质的确不太好,读书愚笨,而且喜欢打架,但是,他还从来没有偷过东西,以后也从没有过。再说,他的家境在鱼池沟都是很好的,他父母的身体都很好,他爹冷秋风还当着大队的书记,他家因为那个死在共产主义劳动大学的大哥,还得到过一笔丰厚的赔偿呢。从经济上考虑,他根本用不着偷东西。冷全胜几乎是一个妒忌狂,也不光是妒忌沈吉祥一个人,凡是和他又过接触的人,只要在某些方面超过他,他就极端不舒服。现在,冷全胜是一个补习班的学生,一次高考没有成功,开学又有一个多月了,他很清楚,沈吉祥已经是全班的第一名,而他这个插班生仍然是倒数第五名。要是这样下去,就是明年再次高考,冷全胜肯定考不过沈吉祥。现在,为了面子,最有效的办法就是分散沈吉祥的精神,让他没有心思读书,让他的成绩很快掉下来,最好是下降到倒数第一。只有那样,冷全胜的面子才好看些,要是回到冷家村,也不至于让大家笑话。

冷全胜想了很多,他觉得最好的办法就是偷沈吉祥的东西,那么偷走她的东西,偷什么好呢。因为他们两个人住在隔壁的铺位,又是同村人。所以,沈吉祥的情况他了如指掌。

而沈吉祥最倒霉的事情就是和冷全胜在同一个班。其实,表面上,冷全胜对于沈吉祥很客气,还时不时地给他一些小恩小惠,比如借本书给他看啊,或者在沈吉祥买饭的时候让他插个队什么的。其实做这些,冷全胜的目的全在于让沈吉祥放松警惕。

后来的日子里,沈吉祥的确有些魂不守舍,毕竟一百多斤米票是多少孩子都十分看重的。也许是分散精力,沈吉祥的成绩在两个月内从全班第一下降到了全班第五。

1980年的高考又到了,经过一场紧张的考试,大家都神情各异地走出了考场。

这一年,沈和平的二儿子沈吉林,考取了上海交通大学。只是,他的三儿子沈吉祥考得不太理想。但是,他估计,好歹一定能考取一所大学,至于是不是重点大学,那就不一定了。没有多久,沈吉祥的分数也出来了,虽然他这一年来,学习上受到很大的干扰,尤其是米票被盗的事情,让他很困惑。以前,沈吉祥的志气很大,他曾经发誓非本科不读。现在,经历过这一年的困扰,他觉得,家里培养他也已经花了很多精力,要是只能考取一所专科,他也只能将就了。专科的分数公布以后,沈吉祥知道他自己已经达到了大专的分数线。

就在沈吉林准备去上海交通大学上学的时候,沈吉祥居然迟迟没有受到录取通知书。这问题出在哪里了呢?问题就在于有人藏匿了沈吉林的录取通知书。这个藏匿通知书的人是谁呢?他就是冷家村的活宝——————大队书记冷秋风的三儿子冷全胜。

冷全胜有冷全胜的道理。他想:这世道是多么不公平啊,沈和平的三个儿子,竟然一再考取大学,而且是全国都有名的大学,而沈和平是什么东西,只不过是一个小学的校长,普普通通的校长,要是论职务,也许不如他爹冷秋风呢,可是,他家里四个男孩子,没有一个有出息的,大哥虽然通过推荐的方式上了大学,可是,最后还是死在了共大里边。这个共产主义大学,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原来大家谁不说共产主义是天堂,可是,他哥哥竟然就真的在这个所谓的天堂般的大学里去了天堂了,这是怎么样的哀痛啊。今年的高考更是晦气,沈家的老二和老三都上了大学分数线,老二去了上海交通大学,老三这次也被地区的师范专科学校录取。通知书就在冷全胜的手里。

为什么沈吉祥的通知书没直接送到他自己手里?这其实也不难理解。冷全胜虽然成绩不怎么样,高考也发挥得不好,可是他时时刻刻认为自己的成绩不错,他甚至做梦都梦见他自己被录取了。白天,他除了偶然干点家里的私活,几乎都是骑着一部自行车去县城看录取的情况。反正他身体好,骑车对他来说简直是一种锻炼,到县城二十公里路程,他一个小时就可以到达。而对于沈和平一家来说,长期过的是节俭的日子,二十公里的路程对于他们一家来说,那就好像是出国,他家的人除了实在是绕不开的事情是不去县城的。所以,沈吉祥这一个多月都没去过教育局打听录取的事情。

沈吉祥的通知书来了以后,招生办负责分发通知书的人和冷全胜、沈吉祥都熟,他还知道冷全胜和沈吉祥是同一个村,而且是同学,于是,为了省事,那个糊涂的招生办的人竟然把录取通知书交给冷全胜带给沈吉祥。就这样,冷全胜有了隐匿别人通知书的机会。后来,别人都去大学读书了,沈吉祥和沈和平才十分焦急,打长途电话问他两个已经在大学里读书的儿子,在北京读大学的老大说,赶快到教育局查,再不去就来不及了。在上海读大学的二儿子说,算了吧,其实,按照老三的水平,考一所专科还真屈才了,还是让三弟来年再考吧。在长途电话里,沈和平把老二骂了个狗血淋头。沈和平说:“说得容易,来年再考,我们家一下子哟啊负担两个大学生,要是来年再考,老三不是还要补习一年吗,那还有谁挣工分啊,难道就靠我一个人的工资和你妈做农活吗?

沈和平和沈吉祥都听从了沈吉安的话,可是,到了教育局一查,发现录取通知书早都到了。负责招生的人估计,沈吉祥的通知书,一定是让冷全胜那家伙隐匿了或者遗失了。

就这样,这一年,冷全胜的大学梦居然让冷秋风的宝贝儿子冷全胜给毁了。听说三弟遭到别人的陷害,在北京读大学的沈吉安十分痛苦。他想:在冷家村,他姓沈的一家是外来户不错,可是,毕竟他们三兄弟有两个都考取了重点大学,不要说在冷家村,就是在鱼池沟大队也是一个不小的轰动,冷秋风一家居然还是处处和他家作对。其实,那一次偷米票的事情他早就知道根底了,而且坏人竟然还张狂透了,连录取通知书都敢隐匿,那是何等的嚣张啊。

得知沈吉祥的通知书被隐匿了以后,沈吉安从北京打来电话说:“现在不是四人帮的时候了,四人帮恒星的时候,公检法被砸烂,法律在很长一段时期内都处于瘫痪的状态,现在国家已经全面恢复了法律的地位,不要说这恶劣的小子隐匿高考通知书,就是隐匿或者私拆一般的信件都是要负法律责任的。”沈和平在长途电话里让儿子沈吉安消消火,说一事当前,以友谊和团结为重。

沈吉安说:“爸啊,您老真是糊涂了,要不您就是太没有原则了,这样的事情,还是友谊和团结能够解决问题的吗?您老这辈子都老实忠厚,可是,您没有发现吗?正是您的过于老实和厚道让冷秋风一家欺负,也可以说,我们一家都深受他们家的欺负。您难道忘记了,那一年,您说了几句关于学习张铁生的话,就被冷秋风弄到县里看守所去了吗?”沈和平说:“孩子,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还提它干什么啊?”也许为了儿子能对爸爸的冤屈而耿耿于怀,沈和平对于沈吉安的心还是有些感动的,这时候,他发自内心地小声笑了起来,“孩子,你能记住我们的的屈辱也就够了,我这当爸的也知足了,不过冤家宜解不宜结啊。再说那时候你很小吧,还记得那件事吗?”沈吉安说:“爸,那时候我是不大,可是,我已经记事了啊。那一次就算是让他三尺,现在,他一家人已经压迫到了我们头上来了,甚至可以说是骑在我们头上拉屎,我们还能容忍吗?您和三弟要是不起诉他,我从北京回来都要起诉他。要不你们等着我,三五天我就能够到家。”听到远在北京的儿子丢下书不读,要回到家乡处理沈吉祥通知书的事情,沈和平十分焦急,他在电话里几乎是大喊道:“儿啊,儿啊,你千万不要那样做啊,你要是那样做,你难道要你爸给你下跪不成?你真要是回来,我可真要给你跪下了。”电话那头的沈吉安听到父亲竟然要给儿子下跪,他也急了,忙说:“爸,您说什么呢?你要是那样的话,我不回来,不回来好不好啊?!”沈和平说:“哎,好,好,这才是我的好儿子,乖儿子呢。”但是,电话那头的沈吉安并没有完全平静下来,他说:“我现在可以不回来,但是,以后放假的时候会家乡,我还是要找这个混账的东西算账的。”沈和平说:“儿啊,你还是放不下这件事啊,我看还是放过他算了。”沈吉安说:“爸,你就是太迁就别人了,他不就是一个大队书记吗?有多大的本事呢?怎么能养出一个那样的儿子呢?我们今天放过他,以后呢?以后还不一定能弄出什么事情呢?”沈和平握住电话的手都有些发酸了,他以前虽然用过电话,但是,这样长久的长途电话他还是第一次打,他知道这电话费也不便宜,他实在不想和儿子说太多的话,可是,鼓不敲不明,话不说不透,他不得不继续和儿子唠叨:“儿啊,人家都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再说,不还有那么句话吗?叫做大人不计小人过,我们还是放他一马。”沈吉安在电话那头焦虑地说:“爸啊,爸啊,您老真是老糊涂了啊,什么胜造七级浮屠啊?我们这个和救人一命不是一回事啊?您知不知道啊,救人一命,很多时候是不需要付出代价的,比如那一年您从水里捞起村里那小女孩,您给了别人一条生命,那其实也确实是举手之劳。可是,这件事不一样了啊,完全不一样啊,您老怎么胡乱地扯到一起去呢?再说,所谓的大人不计小人过,也是地位高的人不计较地位低的人的仇恨,而不是相反啊。您老想想,他冷秋风当大队书记都二十多年了,您这个校长还是三年前才去掉那个副字,自然是他的地位高,再说,经济状况也是他家比我们家好啊,可是,他家连续干出这样丧天害理的事情来,我们怎么受得了呢?我以后有机会不会放过他的。”沈和平几乎是气急败坏地说:“孩子,你到底听不听我的话啊,你现在在北京见的世面大了,对爸的话也不太听了啊。你知道,冷秋风这个人以前不是这样的,是这几年才慢慢变了啊。1968年的时候,他为了生产队的水稻得到灌溉,几乎是冒着生命危险去打开水库的堵头,才让村里五百多亩水稻免收损失啊。”沈吉安说:“爹,这事您老对我说过不下十几遍吧,我耳朵都听出老茧来了。是,您这辈子善良过分,您看看人家,人家现在对我们家妒忌成什么样子了?您到现在还在提那过去了很多年的事情。”沈和平也不管沈吉安说些什么,自顾自地唠叨着他想说的话:“1968年,我们这里十分干旱,水稻迫切需要灌溉,水库底部的活动堵头被死死地卡在涵管里,水库很深,水压很大,大家想尽了办法也放不出水来。要是再放不出水来,五百多亩水稻就要遭到干旱……”沈吉安在电话那头复述着沈和平以前的故事“如果水稻减产,国家粮食的征购任务就要受到影响,全村人民的生活也会受到严重干扰。炸掉底环吧,底环离开大坝太近,万一把大坝炸坏了,三十多万立方米的库水一泻而下,那将是不可想象的事情……”听着儿子在学舌,沈和平也有些吃惊,不知道是复述过去的故事,还是被眼前这超长的长途电话弄懵了,沈和平絮絮叨叨地接着儿子的话头说:“那样的话,不但水库下面六百多人的生命受到威胁,房屋和其他财产都有危险,要是确保大坝和老百姓的安全,唯一的办法是从坝底外面的长涵管里爬进去……”沈吉安又接着说:“爬进去以后用大锤把木塞往外边砸……”沈和平说:“阴森森的涵管有七十多米高,只有一尺七寸那么高,人只能爬进去,涵管里冰凉冰凉,有时候还有大蛇躲在里边……”沈吉祥说:“就算是没有蛇,水环要是通了,巨大压强的水流将会…………”

那边突然传来嘀嘀嘀的声音,电话被挂断了。沈吉安百思不得其解,心想,也许这就是自己这一家人的命运,要是去年的话,也许他们沈家在冷家村算不得什么,可是,现在,沈吉安的二弟沈吉林也被录取在名牌大学——————上海交通大学,三个儿子就有两个读上了全国的重点大学,而作为他们父亲的沈和平,面对别人的欺负,不但不奋起反抗,还有心思念叨别人的好处,这还不算,当儿子为请他出面起诉那个作恶的坏人的时候,作为一家之主的沈和平居然挂断了儿子的电话。沈吉安估计,沈和平之所以挂断自己的电话,一来是考虑电话费的问题,二来也许是嫌儿子说话唠叨。在家里出现如此重大事情的时候,沈吉安不得不挺身而出,虽然爸爸挂断了电话,他再次抓起了邮电局的电话,重新拔通了几千里地之外的电话。

沈和平听见电话响,本来不想去接这个没有多大意义的电话,因为他觉得和儿子之间一定是有代沟的,怎么说可能都说不通,电话继续响着,也许是内心深处考虑到事情的严重性,再一次拿起了听筒。他以为儿子还要对他做什么说教,他也想好了回答儿子的话语。沈吉安说:“爸,我现在也已经和您说了这么多,这件事呢,既然您老人家都不着急,我一个人急也没有用,我还是听您的,算了,不和他家计较了。”没有想到,儿子的话里出现了重大的转机,沈和平高兴得什么似的,说:“好儿子,你真的不和他家计较了。”沈吉安在电话那头说:“爸,真的,我真的想通了。再说,您都和他没有什么计较,我一个年轻人,度量也不至于那么狭隘吧,好歹我也是出过门的人啊。”

沈和平高兴起来,眼泪都快出来了,他喜滋滋地说:“哎,这才对呢,我们大度一点,犯不着和一个小人计较。”沈吉安这时也开心了许多,说:“爸,还是您这句话说得太好了,也说得太解气了,我们真的用不着和他这个小人计较。好,爸,那您老保重身体,我挂了啊。”沈和平说:“挂吧,挂吧。”咔地一声,电话挂断了,沈吉安这时候突然又想起了一件事,他从一个很要好的朋友那里听说了,当年偷沈吉祥米票的人就是冷全胜。这件事他已经早就知道了,可是,他一直没有对她的家人说过,为的就是不让家里人难过,也是为了让沈和平不要和冷秋风产生矛盾。可是,沈吉安万万没有想到,就算没有那一年的关于学习张铁生的事情,冷全胜一家已经是一次次地欺负他们沈家,他后悔刚刚没有在电话里把关于米票的事情说出来,他甚至还想抓起电话再打过去。可是,沈吉安刚刚抓起了电话,又放下了。爸爸说过,冤家宜解不宜结,是啊,爸说得有道理啊。沈吉安想:一个人即使再坏,也一定是有恻隐之心的,为了大局,再让一让他们冷家。

一通电话,把沈和平和冷秋风一家的矛盾推出去很远很远了。沈吉安还是想不通,当年搞文化大革命的时候,常常批斗四类分子,就是对于那些常常受到欺压的四类分子,他这个大队书记也没有这么狠,也没有做过这么恶劣的事情啊。但是,为了爸爸的话,自己还是能忍则忍,不然的话,爸爸这个校长也不好干啊。

总而言之,1980年的高考,冷全胜和冷必胜都考大学很失败,他们连中专也没有考上。沈和平家的两个孩子——————沈吉林和沈吉祥都考取了大学。老二沈吉林在乡亲们敲锣打鼓的热闹气氛中,高高兴兴地到上海读大学去了。老三沈吉祥因为通知书被隐匿的事情,与这一年的额大学招生失之交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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