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光临散文网 会员登陆 & 注册

青丝结

2014-07-14 09:02 作者:胭脂染画棠  | 9条评论 相关文章 | 我要投稿

,斜阳,芳草,幽泉。

这是17岁的江清婉对越城岭的第一印象。

1937年11月21日,上海沦陷。她随母亲奔波数月赶到这还未被战火烧灼的一方净土,终是安定了下来。

已是三月,举目四望,漫山绿意衬着天边一轮半沉的红日,蓦地生出几分悲凉。母亲阖眼,轻叹,“就这么落了呦。”

是道夕阳还是祖国,清婉不知道。

忙碌,她们终于收拾停当,住进了岭上唯一的一家小客店。(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说是客店也不尽然,主人家本是位理头匠,愿租借房屋只是看在她们母女着实可怜罢了。仅此而已。

小店有个诗意的名字,“青丝苑”。据主人说是祖上传下来的,在越城岭也有近百年的历史了。他说这话时双眼闪烁了一阵,直到很久以后清婉才明白,那眼神中的晶莹究竟是为何。

许是连日不成眠的疲惫,那夜的她们睡得格外安稳,以致于当清婉从睡中苏醒时已是第二日傍晚。与前日黄昏的空寂不同的是,这一番多了几抹绚烂的晚霞,整片天空呈现着一派玫瑰色,美得惊心动魄。

便是那时遇见他的。

夕阳的暖色透过敞开的窗扉晕开在洁净的青砖地面,逆光独立的粗衣少年满面笑意,遗世的芳华。

多年以后,她仍旧觉得恍惚:不想世间竟能有如斯梦幻的黄昏。

相视二人俱是愣神片刻,从彼此的眼中都读出了惊艳。倒是他先开口,“姑娘,你起来了。”

清婉笑笑,点头,“什么时辰了?”

“申时刚过。”

“竟这般晚了。”她皱眉。却听闻他又开口,“姑娘大概是太过劳累了,不如上前洗次发吧。”

她又是一愣,随即缓步移至他身旁,“好哇。”

夕照似虹,落发如墨,十指轻缠,俱自无言。

那往后就相识了,清婉也知晓了他的身份,“青丝苑”的接班人,店主的独子,亦知晓了他的名字,轩墨阳。墨色阳光,清丽隽永的名字,倒真像他予人的感觉。清婉想。

后来他便日日为她洁发,并总免不了感叹“清婉的发真是美呢,好像父亲口中的夕祖母的一样。”

夕夏祖母。

真是个奇女子。这是清婉在反复听说过她的故事后的唯一感想。

“夕夏祖母本姓梅勒,是清朝初年第一个来到越城岭的满族女子。及笄之年嫁与了祖父轩澈水, 她有一头柔顺发亮的乌发,像极了她温婉的为人。祖父那时是个理头匠,日日与人洗发、修发、挽发,自祖母嫁入后便鲜少出门接生意,索性在家开起了岭上首家理头店。那以后,又同祖母共创‘青丝结’,寓意‘情思永结’。当真是伉俪情深。只叹天妒红颜,祖母早逝,仅余下三岁的幼子与祖父相依。祖父自此未曾再娶,为小店提名‘青丝苑’,以怀念离世的发妻,并请工匠雕琢下一对结型玉佩,要我后世子孙交给自己最心的人……”

每当轩墨阳话至此处,清婉总要望着屋内高悬的三个轩澈水亲提的正楷大字出神,并时常伴有轻声的呢喃,“‘青丝苑’,情思苑哪。好生痴情的男子呵。”

她发间的碧玉簪折射着窗外射来的翠色天光,明明灭灭,晃成一室的浮年。

于是时光便这般不缓不急地晃走。

待清婉成年之时,二人已是熟识了。那日越城岭中着实热闹了一番,待会宴的人众散去,明月早已高悬天际

入夜的“青丝苑”静谧幽雅,只闻虫轻唱、泉水潺潺,期间间或的几声人语也渐渐融入夜色消散无踪。

清婉垂睫,忍不住打了声哈欠,却被突然响起的男声吓了一跳,“若是累了便去睡吧。”

她一侧首,“不行哪,母亲说今晚要守岁不可睡。倒是墨阳,你怎么也没去歇着?”

“清婉不得眠,我总要陪着你聊聊的。”

事后多年,每当她独坐在院里赏月时,总是不可遏止地想起这一夜,少年韶秀的面庞以及屋外泻银般的月光美好得太过不真实。

也正是在那一晚,他将那块淡青色的佩玉交至了她的掌上。玉很精巧,复杂的结型,却没由来的令她欣喜。

第二日清早,当清婉睁开眼后首先就看见了母亲愠怒的脸,“丫头,不是说了不可睡的嘛。”

她晗首,“可我是真困了。”

母亲摇头微叹,“你呀你。快梳洗去吧。”

她应声后忽才惊觉:“我怎么在房内呢?”然而母亲早已离去,回答她的只余一串“咚咚”的脚步声。

清婉走下井边,带着几分不满地嘟囔,“真是,走得这般急。” 偶一低头,却发觉三千垂发竟已尽数挽起,粗看只觉惊喜:好美的发式呵。待回房执起铜镜细赏又是一惊——这鬓分明就是那玉的样式,毫无差异的结型。

带着满腹的疑问,她叫住窗下正欲出门的少年,“墨阳,方便过来么?”待他走至跟前,清婉又开口,“昨晚是你送我回房的?”见他点头,她再启唇:“那这鬓也是你挽的?”

听她这样问,轩墨阳竟有几分羞涩,他脸颊微红,“是我。”

她笑,“真好看,不知这鬓又唤何名?”

多年过后,每当她忆起往事时,依旧对那日的清晨唏嘘不止,暗想若是自己不问出那问题或是墨阳未曾回答该有多好,至少如今不会那般揪心。

然而现实总归是现实,没有如此多的若是。

所以他仍是回答了她:“青丝结。”

清婉一怔,随即双颊绯红。她心下一横,拔下头上的碧玉簪,塞给门外的轩墨阳,尔后飞快地奔了出去。

双手抚上胸口,直感到心脏跳动得甚是剧烈。她半眯着狭长的双眼,不禁想起母亲曾说过的话:“这簪可不能随便予人呦,它是要小婉留给心上人的。”

她吃吃一笑,“母亲,清婉可是送出去了。”

于是便算是相恋了。

他们一同相伴走过夏,共看岁时轮回,星转斗移,相约听风弄月,闲敲棋子。旁人都道他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那时候,岁月静好,他们都只愿时光永驻。

然而美好之事却到底如那镜中花水中月,转瞬即去。

某一个模糊了记忆的黄昏,当他们相偕踏入青丝苑时,母亲还是拉起了女儿的手,“婉儿,该是离开的时候了。”

她震惊抬首:“怎地这般仓促?”

母亲淡笑抚上她的发髻,“你父亲已在英国安顿下,今日叫了人来接我们母女俩渡洋定居。婉儿,过往种种就当是场梦吧,现如今梦要醒了散了,我们也到离去的时候了。”

清婉松开被轩墨阳紧扣的手,颓然点点头,“母亲,清婉明白了。”

情思永结又如何,终究抵不过门当户对的世俗。

于是就这样分别了。

一晃又是十年过去

十年的光阴可以改变很多很多。譬如清婉温婉的性子,譬如清婉韶秀的容颜。然而始终未曾改变的仍是心底对某段年景里某个少年的怀恋。

十年里,她尝尽了世事百味,变得冷漠孤高,不可捉摸。昔年青涩的少女已然成人妻为人母,过上平淡而安宁的生活。只是梦回之际,忆起当年的壮志凌云意气风发,仍会泪湿枕巾。

所以当听见新中国成立后,她第一时间便定好机票飞赴北京。

一路乘火车南下至越城岭后,周身又是夕阳暖黄色的光晕。清婉闭上眼深吸了口气,疾步踏上了如旧的小镇。

待她步入山泉畔依旧朱窗黑瓦的青丝苑时天空竟又飘起了雨,一如十二年前的那个傍晚。

清婉直感到有种隔世的错觉,又是烟雨,又是斜阳。

像是宿命的轮回。

推开新绕的竹枝篱笆,清婉翕动鼻翼贪恋地吸收着山间的清气——她已太久没有嗅到这般纯粹的草木香了。闻着闻着竟又生出几分悲凉。

墨阳,清婉真的很想你。

一串娇嫩的嬉闹声蓦地传入她的耳廓,清婉循着笑声望过去,但见三两个五七岁的孩童戏戏耍耍着蹦来,快活得似山野间的精灵。

有笑意不知不觉爬上她的面庞,清清浅浅,暖暖洋洋。

苑内传来一道舒缓的女声,悠人心脾,“静芝,该吃晚饭啦——”

“欸——这就来了。”答话的是个七岁左右的小姑娘,软软糯糯的语声可爱得打紧。她一蹦一跳着进了苑门,便见着了立在门外朝她微笑的清婉。“阿娘,家里来客人啦。”

撩开垂帘,入目之景并无什改变。有妇人上前为她沏茶,清婉谢绝,一心只想见见别了十年的轩墨阳。

不想那妇人却又径直在她身畔坐下,洋溢着满腔的热忱,“夫人是上这越城岭游玩的吧,只是今日天色已晚,怕是觅不到什么趣景了。权且在小苑住下,明儿个再唤静芝领你好好游赏一遭,如何?”

清婉有些慌乱,连连摆手,“不必不必了,我不过是来寻墨阳的——”

妇人的面上有惊讶一闪而过,“夫人是来寻我夫君的?”

清婉怔怔地低着头,尽管早便设想过这种情景,但亲耳听来还是有几分受不住,毕竟她念他已有十年之久。可转念一想,自己不也已嫁为人妻成人母了么,又有什么怨愤的资格呢?于此,心间方好受些。

她又偏头细细打量着右座上的妇人,见她眉目温和,娴静若山间幽泉,恰与轩墨阳之清隽相和,倒也是璧人一对。于是逐渐释怀。

妇人见她不答话,复喃喃自语,“夫君几时识得夫人这般贵人了?”

清婉接过话头,“我二人一别已十多年未见了,心中自是抱有挂念,您可莫要误会了。”

话语间,门帘再被撩起。清婉扭头看去:粗褐短衣,敝袜草履。正是轩墨阳。

静芝欢快地迎上去,“阿,你回来啦。”

轩墨阳单手托起静芝小小的身子,“静丫头今日可有听阿娘的话?”

妇人走上前假意嗔道:“真是的,还不将静芝放下,摔着了可如何是好。”

清婉目视着一家子的和乐,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再无分毫的怅惘。她迎上轩墨阳的眸光,“墨阳,许久未见,近些年可好?”

轩墨阳微微愣神,“这位夫人,我们此前见过吗?”

清婉一呆滞:竟已不记得了么……

妇人觉出气氛之尴尬,忙插入解围:“夫人别在意,毕竟十多年过去了,记忆模糊也在情理之中,万望莫要怪罪才是。”

清婉怅怅然起身,“怎么会怪罪——我——我还是离去吧。”说着便朝门外迈步。

轩墨阳似是觉着抱歉,复又将她拦下,“既然来了,夫人还是洗次发吧。”

清婉浑浑噩噩地点点头,待他予她解发、湿发、洁发、盘发后跌跌撞撞地推开门,倚在苑墙上兀自神伤。

静芝小心翼翼地拭去她面上交错的泪,“姨姨不哭,静芝给你讲故事好不好?”

清婉稳定了情绪,俯身冲着一脸紧张的小静芝笑,“姨姨没事,静芝别担心。”她想,或许他们彼此的感情真的都不深,所以她当年才会毫无反抗的随母亲离去,所以他才能心安理得地将她忘却。而十年的心心念念,该是因为不甘吧,不甘那段生生被阻断的恋情。

念及此处,她本该舒心,却无论如何也释不了怀。

低头在包间找出一枚小巧的佩玉,清婉的神色很复杂。这枚玉已陪伴她十年之久,曾是她心念的寄托。事到如今,也该物归原主了。

对上静芝不解的目光,清婉将玉放在她的手心,“静芝乖,去把玉交还给阿爹吧。”

不等她做出反应,清婉便直起身子,大步跨离了斜阳下的小院落,直奔山脚而去,那儿有她如今的至亲——她的丈夫,她的孩子

至于墨阳,见你如今安好,清婉便也无遗憾了。

雨已住,叶上水犹泫,林间万木若新生。她的心怀渐渐平复。

六岁的小女儿跌跌撞撞地在路间跑着,举着手中新采的野菊花献宝似的朝她怀里奔来,倚在车边的丈夫注视着她们母女二人的亲昵,满含的笑意几乎要溢出来。清婉捏着女儿因奔跑而通红的脸颊,忽然间彻悟,其实幸福一直就环绕在自己身边啊。

向着丈夫扬了扬手,她小跑着进入车内,“啊呀,外头好冷哪。”

丈夫抬手拈下她发间落着的树叶拉开身后的车门,“你看你,冷了就该多添些衣物嘛,快快上车,我们回家了。”

清婉略略颔首,抱着女儿钻入开启暖气的小车,眉目一派温和。

车行半刻,女儿忽的咯咯笑起,伸手插入她的发间,“妈妈头上的小棒子好漂亮呐。”

丈夫闻言侧首,“呀,是上好的新疆和田玉欸,怎的之前未见清婉簪过呢,分明很漂亮啊。”

清婉怔怔然拔下髻间的小簪,果见了那浓郁欲滴的深翠颜色,霎时间竟泪落如珠。

恍然又忆及那年的夏日,残阳镀金,碧玉折翠,竟是一片朦朦胧胧。

莫念旧时客,但怜眼前人。

首发散文网:https://www.sanwenwang.com/subject/3669276/

青丝结的评论 (共 9 条)

  • 雨袂独舞
  • 心静如水
  • 孤帆鸢影
  • 荷塘月色
  • 晓晓
  • fish
  • 春暖花开
  • 雪灵
  • 白草诗人
    白草诗人 推荐阅读并说 认真阅读过,有所体会。向你学习了。
分享到微博请遵守国家法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