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恩---广州印象之一百六十二
一到年底,她就感到喜事盈门。先是儿子被少儿艺术团挑去了,不久就要上电视了。二是丈夫的副教授职称批下来了,丈夫春风得意,连在床上都激情四射,像喂不饱的狗,没个满足的时候,使她也重浴了新婚时的幸福,高潮连连。这难道就是女人的第二春?她开着紫色保时捷等红灯,想起丈夫近来反常的殷勤,不觉感到疑惑。快四十岁的人了,真的还能这么痴迷于性趣? 后面的汽车在鸣笛,指示灯已换成绿色,她挡了人家的路,赶快踩油门嗖的一下开走。
到了局里,遇上了管计生的副局长温大姐。本想点点头擦身而过,谁知温大姐拉着她,叽里呱啦说起事来,小史呀,昨天的新闻看了没有?
她迷惑不解。这一向她在桃花源里乐而忘返,早就不知魏晋了。
呵,就是放宽二胎的政策,国家已经公布了。单独家庭允许生二胎,你算是赶上了头班车。我不行罗,让我生也生不出来了。温大姐亲切地拍拍着她的手臂,笑容里带着真诚的祝福和些许的失落。温大姐和她一样,没有兄弟姐妹,却有小叔子。也只有一个女儿,正读高中。她已经韶华不再,就像侯宝林的相声:牙齿好的时候,没有豆子;有了豆子,牙齿却没有了。
她笑吟吟地说,温大姐,养个孩子太难了。一个单勰我就操碎了心,那时两边的老人都要上班,好不容易把他拖扯到十岁了。你想,我还会回到旧社会再吃二遍苦?
温大姐点头赞同。我家小影还不是一样,那时又要上班又要照护她,忙得恨不能生出两双手来。不过,现在政策定下来了,细则也会马上下来。这对你们也是最后的机会了,一晃眼,你们也快四十了。(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温大姐叹息着走进办公室,留下她发了半天愣。
下班后,顺便去看了父母。母亲把她拉到房里,眼角里都是笑,你有一个多月没有回来了,是不是有了?
不回来,还不是因为忙。单勰每天晚上要送到文化宫,还要等他排练完了又接回来。有什么了,妈?她有点不明就里。
二胎呀,小单上个月就来和我们两老商量了,你们再生一个孩子就姓史,把个老头子笑得合不上嘴,连存放了二十年的茅台都拿出来和小单一道喝了。老头子直夸女婿孝顺,并且夸下海口,这个孙子出世,从你坐月子到他大学毕业,我们两老全包了。哎,不知道我们这把老骨头能不能撑到那一天。
再大的女儿在母亲面前也没有长大,她娇嗔地说,妈,这是这么回事,我根本不知道。
这个小单呀,怎么办事这么不靠谱?这么大的事,我当你们早就商量好了,别让我跟你爸空欢喜一场。再说,一个孩子确实不稳当,谁能保证没有个三灾六难,叫谁摊上了都是塌天。你看你英德的四姨,孩子得白血病过了,老两口多孤凄。那时到处宣传:只生一个好,政府来养老。现在总算有新农保了,两人一人五十元钱,是买米呢,还是抓药?最难受的是,没有了一个牵挂的人,做什么都无滋无味;看到乡邻们享受天伦之乐,却只能躲在家里向隅而泣。
听了母亲的话,她心里很不舒服。她说,这个春节我抽时间回一趟老家。
丈夫没有跟自己商量,肯定藏有猫腻。她猛然想起每月准时造访的老朋友,已经失约了半个多月了。告别父母,她去买了受孕试纸开车回家,父子俩还不见人影,她赶紧拿出试纸检验,结果是阳性。空闲了十年的肚皮,又跑进来一个生命。她感到惶恐,更感到愤怒。父子俩从文化宫回来了,她隐忍没有发作。吃玩饭,她就开始逼儿子写作业,作业写完了,又逼他洗漱,洗漱完了,再逼他睡觉。儿子撅着嘴,老大不愿意。不知怎么突然笑了,他附着她的耳朵说,妈妈,你再给我生一个弟弟,生一个妹妹也好。
你很喜欢弟弟妹妹吗?她感到奇怪。
单勰歪着脑袋,我喜不喜欢不重要,关键是,有了弟弟妹妹,你们的眼睛就不会二十四小时都长在我的身上了。
这孩子,怎么说话的。她溺爱的摸摸单勰的后脑勺。孩子辛苦了一天,倒床就睡着了。梦里没有妈妈爸爸和老师们逼他做着做那,可以随心所欲地玩耍,所以,露出的笑容是甜甜的,充满了幸福。
回到大房,丈夫正躺在床上满脸暧昧地等她。她气不打一处来,一把掀开毛毯,低声喝道:滚起来。你给我老实交代,是不是偷偷换药了。
丈夫穿着短裤,垂头丧气站在床旁边,痛心疾首地认错:是我把你的妈富隆换了。我今天是跪洗衣板呢,还是睡沙发?
哪来的洗衣板?她随即想到这是他以守为攻的惯用伎俩,忍住笑容,继续板着脸说。别以为你把我爸妈的工作做好了,我就屈服了。告诉你,要生你生。我不是你的生孩子工具。你骗我怀孕,过一阵子,我照样去打掉。
丈夫满脸无辜地摊开手,我怎么生呀,医院也没有开设孕男科。
一样的,反正现在大多数是破腹产。说完这话她就后悔了,无意间掉进了丈夫精心挖掘的陷阱。
果其然,丈夫嘿嘿一笑。就是破腹也得肚子里有货才行。我这里面能够取得出的只有一条阑尾。
她不理睬丈夫的嬉皮笑脸,继续数落道:你不仅拉住了两边老人,而且和单勰也建立了统一战线。生一个孩子对女人是九死一生,把我逼死了,你就好另找新欢。
丈夫指天发誓,天理良心,我怎么会逼死你呢,爱死你还差不多。现在医学这么发达,真没听说过生孩子死人了。儿子那里我从来没有讲过这些,是他自己想的,你把他逼得太累了。父母么,倒做了一点工作,特别是我的父母,让他们同意第二个孩子姓史不容易。好在我弟弟也可以生二胎,姓单的后备力量充足。
她不想争吵,只想静静的思考。她指着沙发说,这个孩子已经来了,虽然没有经过我的同意,但他的未来还没有决定之前,你就睡那儿。
丈夫心甘情愿地躺在沙发上,不一会儿就鼾声大作。
没过多久就是马年春节了,腹中的那块血肉命运未定,她决定正月初三去一趟英德,看望孤苦伶仃的四姨和四姨父。丈夫担心她受不了长途颠簸,亲自开车陪她。英德乡下的四姨见到外甥女,又哭又笑,把家里的好东西都恨不得拿出来给外甥女吃。她问四姨,过年还有其他人来看望他们没有?
四姨笑着说,各家都有各家的事。你妈妈自从考学离开后,这么多年来也只是回来了三四回。你姥姥在的时候好热闹,再也看不到了。
她能感觉到,四姨心中的那种凄切。她说,爸妈年纪大了,以后我们就多回来看您们。四姨赶忙推辞,别别,你们有工作,也忙。等我们入土的时候再来不迟。到时一定要来的呀,别让乡邻认为这孤老婆子家里没有一个人了。
四姨的话说得她泪珠闪闪。第二天走的时候,四姨两老把他们送出村口好远好远,从后窗里看去,苍老的榕树下,两个老人颤巍巍地挥手,眼里一片雾蒙蒙。
回广州路上,她暗暗做下决定,把肚里的孩子生出来。等到了四姨这样的年龄,自己还有牵挂的人。一个孩子,实在不放心。当然,她不会马上告诉开车的人,免得他得意忘形。就凭他瞒着自己下种,也该得到惩罚。
俗话说,只怕养不怕长。对她来讲是,只怕播种不怕出苗。没过几月,她就出怀了。广州天气暖和,不像北方三月里还穿臃肿的衣服,可以瞒着众人。薄薄的一件羊绒衫,一出太阳就巴不得脱掉,稍稍地拖一下地,或者搬一叠文件,衣服就湿透了,局里的人都知道她怀孕了。大家都很关怀她,重点的活儿就不让她沾手。温大姐温和地说:你是科长,管好人就行了,不是什么都要你亲力亲为的。
在家里更是成了重点保护对象。接送单勰的任务成了丈夫的天职,他也乐此不疲。烧火做饭自有婆婆一力承当。老人笑嘻嘻地说,我有心脏病,禁不住孩子闹了。孩子出生前,能帮你们一下就帮一下,以后就是亲家母的事了。
皆大欢喜的结局,是国人最热衷的结局。
可是,结局还早着哩。
三月十七日,温大姐喊她谈话。她一进温副局长办公室就乖巧地叫了一声温大姐。
这里没有温大姐,只有温副局长。温副局长干脆地截断她的话,满脸的严肃认真让人不寒而栗。
她怯生生地站在黑里发亮的办公桌前不知所措,好在面对的那个人还有一点温大姐的影子存在,指了指沙发让她坐下了。温副局长咳嗽了一声,清了清嗓子才开口。局党委昨天开了会,研究了我局计划外怀孕的情况。受组织委托,我找你们几名违反计生条例的干部职工谈话。你是第一个,还记得吗,你也是我从大学里亲自接来的,那天好大的太阳。
记得记得,大姐,不,温副局长的恩德我从来不敢忘记。她嘴里应付着,其实心里想,这跟那天的太阳有什么关系?她试探地问:网上公布放宽二胎的政策有变吗?
温副局长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继续说起太阳。那天我说现在的太阳好烤人,你笑着开玩笑道:温大姐的话不严谨,我们现在晒到的是八分钟之前的阳光。
你说的不错,什么都有一个过程。阳光是光速,照到我们身上也要八分钟。还有什么比光速更快的东西?没有了。所以,政策下来,也要有一个过程,各地还要加上实施细则才有操作空间。只有政策没有细则,就像考试只有复习大纲,却没有复习资料一样,照样考不及格。而实施细则,省里正在加紧制定。这么大一个省份,人口接近一亿,情况复杂得难以想象,几时能够出台还真说不准。也许明天,也许明年。
但计划生育是我们坚定不移的国策,新法规没有实行前,老法规就是金科玉律。所以,你们虽然是单独家庭,但现在怀孕也是非常错误的。因此,局党委研究决定:计划外怀孕的人,要么辞掉工作,要么人流引产。如果拒不打胎,又不辞职,那么当你在医院生产之日,就是你接到开除通知之时。
这一闷棍几乎把她打晕了,她倒在沙发上久久说不出话来。温副局长又变成了知冷知热的知心温大姐,悄悄告诉她,只要在分娩前细则出来了,她照样鱼和熊掌兼得。温副局长派了一个车送她回家。在车上,她的精神恢复过来了。听到了驾驶室的广州新闻:明明想搭的是政策的头班车,却赶上了超生的末班车。 广东一些单独妈妈组成广东省单独二胎群,因为共同的遭遇聚集在一起。Q群以每天50人的速度已壮大到900多人。回家上去看看,那些公务员有什么化解这场尴尬的高招。
她抚摸着微微隆起的腹部,默默地念叨,孩子,你慢慢成长,政策还在路上,它就是千山万水来到岭南。也因为鞍马劳顿,还要在驿馆里休息。你跑得太快了,就会把妈妈绊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