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倒春寒
从地界上划分，此刻我处在西南，也是一个冬天。我不能说我是一个西方人，说“西南人”也不好，中国分南北，有“北人”“南人”之分，同“北人”相较，我是“南人”。冷空气吹到西南的那天，离我家三十公里以外的地方一片春光明媚，最高气温二十五度，连桃花都开了，更别说“满地黄花堆积”，这里的“黄花”指的是油菜花。我在田间地头游走，见到最缤纷的花朵就是金黄的油菜花，一山连一山，一片连一片，看多了转个头来还是一片一片的油菜花。我觉得我在这大片大片的花朵里穿行，像一只蜗牛一样被绑缚住了思想，身体更是逃不出去。汽车在马路上奔跑，一车人都病恹恹地，这种气氛引起我一种想要睡觉的情绪，于是情不自禁地投入了梦乡。当我睁开眼，已经由夏天走入了冬天，山花没有了，阳光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灰蒙蒙的雾，稀拉拉的雨，所谓一片混沌，前途渺茫，我一身夏天的装束暴露在漫天毛雨和大雾中，短T，单衣，薄裤，真是冰火两重天，雪上加霜，我以为这是一个梦。
很久之前就听新闻联播的人说冷空气在西伯利亚已经整装待发，那还是在除夕节以前的事，而我家，我的父老乡亲们，自从一个月之前经历了一场大雪，就一直沐浴在冬天的阳光里，已经半个月了，大自然开了一个玩笑，所有人都相信春天已经来临，没有人觉得冷空气能够跋山涉水冲破重重阻碍到达西南偏远的山区，连动植物都认为这是毫无疑问的事情。黄莺儿打鸣，喜鹊儿乱飞，树枝绿了，小草尖儿鹅黄了，很多要在春天里的南方开放的花朵都鼓足了劲儿，预备山花烂漫，次第开放，一副生机勃勃的样子。山上很多人家在翻土，打算种土豆，可是冷空气居然来了，出乎人们的意料，把春天硬生生给逼了回去，把温和的兴高采烈硬生生逼成了冰冷的死气沉沉。老人们说，这是“倒春寒”，好多年没有发生这样不正常的现象了。就是零八年南方大雪灾的时候也没有，零八年虽然冷，可是冷过了之后说晴就晴，春天如约而至。
“倒春寒”冷，每天早上冷得上牙磕下牙。我五岁上小学一年级，第一学期冬天来了还不放假，坐在全班最前面一桌，边吃粉笔灰边磕牙齿，真是冷的，全身都发抖。老师听到我牙齿打架的声音，于心不忍，遇到大雪天气就准许我呆在家里，不用去上课。那时候我们冬天里每个人都带一个铁皮洋漆罐，油漆赶我们那儿还叫洋漆，加个“洋”字，证明是舶来品，稀罕玩意儿。冬天去上学，每个小孩人手一个洋漆罐，里面装有炭火，书包里还有柴禾，火一小就抡直了手臂呼啦啦甩火圈，一到教室就乌烟瘴气，云雾缭绕，熏得人鼻涕眼泪一脸一脸的，用手一抹，炭黑在脸上一道一道的，比唱京剧的包公还花。没办法，南方没有暖气，冬天潮湿，虽然气温不比北方低，但是实际却比北方冷。今年的倒春寒来势凶猛，让我想起小时候牙齿打架的体会。
小时候的冬天似乎来的特别早，而且冷，冷得不同寻常。稻子收了就要上霜，凌晨五点半的时候，我已经在上学的路上了，田间地头，都是一片白茫茫，像十五的月亮洒下来的辉光。地冻得厉害，一脚踩上去咯吱咯吱响，都是冰渣子，在我们家乡叫“令”，“下令了”就是“结冰了”。冰不是结在水面上，而是在地里，在秸秆上，在树枝上，在屋檐上，在草叶上，在电线上，在每一个被冻雨淋湿了的地方。有时候十天半个月毛毛细雨不停，冰越结越厚，比胳膊大腿还粗；越结越重，压断了电线，压断了树枝，压倒了一片一片的竹林。
冬天也下雪，有一尺来厚。霜上加雪，雪上加霜。不下雨最好，若是雪后晴天，真是人间仙境，太阳一照，惨白，氤氲，水蒸气起来了，也不那么冷了。最消遣的事情是雪天之后到山上撵兔子，兔子毕竟少，撵着了也成了狗的午餐。对于人来说，不过在大冷的冬天里找点乐趣，寻点新奇刺激。村里的年轻人拉帮结伙，呼朋唤友，嘻嘻哈哈，一座山头一座山头地打口哨，此起彼伏，热闹非凡。所有人都爱下雪，都爱雪后一片白茫茫的纯洁世界，都爱苍老枯黄被一件白色的大衣掩盖住，白雪皑皑，冰清玉洁。我年纪小，跑不过撵兔子的，只好约了同命相怜的一帮小孩，到山上滚雪球，七八个小孩一起滚，汗流侠背；有时候雪球比我们所有人加起来还大，沿着山坡推下去，就为了那一时之间的痛快，因此毁坏不少麦苗和油菜，往往惹来主人家一阵乱骂，我们早没了影，还好没有砸着人。当雪球在山脚四崩五裂，雪屑飞扬，我们在山顶兴奋得又叫又跳。
小时候回忆起来都挺美好，尽管条件比现在艰苦了一些，不过那时候的人似乎都特快乐，无忧无虑的，笑起来也是没心没肺，直到肚子疼。也许是少不更事，不知“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任重而道远”。(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一代一代的人，好像田里的稻子一样，割了一茬长一茬，整个生命周期里，总要经历一些诸事不顺的时光。这个冬天我就很烦恼，无法自我安慰。不能自我安慰，就不知道快乐为何物，下雪上霜也没什么感觉了，就是触感神经还能感受外界的温度，一个字——冷。前些日子天气好的时候，阳光普照，和几个朋友到外面蹦跶去了，看花，看人，看物是人非，看“人面桃花相映红”，回来的路上不期而遇倒春寒，一直在家里蛰伏着。想想初春冬末的日子真是难受，冷清，憋人；不如春末夏初那么热烈，洒脱。
南方的冬天遭遇冷空气，夜里必要降雨，降雨就要上冻，上冻就糟心，没有清朗干爽，没有舒服自然。早上起床的时候，我根据窗子前面的一根竹子判断天气的状况，竹子被冰溜子压得过低，今日还需多添一件衣物。披衣起床，干坐，向火，胡乱翻一本书打发寥寂的时间，我的朋友们，也都迫于寒冬的淫威瑟缩于自己的暖屋，不思量访问故人，纵论天下。冬天里常有浪费生命的唏嘘，吃喝拉撒，丝毫不能造福于人；就是我的祖辈，我的父老乡亲，他们也在修生养息，不下地了，也不耕耘播种了。一切得等到春天到来，万象更新，方才绸缪一年之计。
田间是上了霜的，菜畦全盖着冰渣子，麦苗儿耷拉个脑袋伏在地头，早开的油菜花黯然失色，黑烂了。前几日有山桃含苞，我看那粉红色的蓓蕾心中窃喜，与光秃秃的树枝相映，那些粉黛如同老翁怀中的少女。谁又能料到突如其来的倒春寒，一夜风寒花零落，一地的艳骨，香消玉殒，一瓣一瓣地被冻成粉红色的冰片，走一路，实不忍听她们被泥脚踩踏时发出的咔嚓碎响，只愿早日春归来，温暖一缕香魂。
一只落单的鸣鸟，站在墙头的瑟风中呜呜地啼叫，许是在呼唤远去的朋友，许是在寻觅走失的爱人。我放下笔合上书，走出去看它抖一抖潮湿的羽毛，屋里生了火，没有露天的寒冰。这可怜的阿物，如何独自被抛弃，在这冰凉的空气里瑟瑟发抖？它莫不是一位勇敢的斗士，要反抗这冬天的蛮横？还是从浑噩里醒来看见光影，糊涂地以为要有春天的明媚？
炉火上茶壶已然泠泠作响，直喘粗气，若是它也识得人间的情味，我倒乐意它是一位欣然赴约的客人，温茶煮酒，静待春和景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