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疯老头

2014-02-18 20:46 作者:耕梦  | 9条评论 相关文章 | 我要投稿

疯 老 头

作者:耕

“疯老头”成了我的朋友,那是后来的事。

第一次听说“疯老头”,是1976秋观赏双龙镇举办的农民画展。那时我在双龙镇政府任农业技术员。

穷乡僻壤的农民,能画吗?几分好奇和几分图热闹,驱使我兴匆匆来到了布展大厅——双龙镇政府礼堂。

木架瓦顶结构的乡政府礼堂很简陋。围绕木柱四周系上几根长绳,将字画用别针依次别在绳子上,就算画展了。(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画作是由各村社选送的,主题内容大多反映“批资”(批判资本主义)运动,也有少量反映农村新面貌;画作大多无规无矩,很难说属于临摹还是创作,也说不清属素描还是铅笔、水粉、水彩或油画,大多更与透视原理、光线明暗不沾边,反正就是用铅笔、钢笔或毛笔,找点什么图依样画葫芦描在纸上,有的还涂抹点水粉或者水彩,画作实在难以恭维,基本与“技艺”二字不沾边;反倒是有的图画比例失调,不自觉中有些意向派的味道,使我暗中叹息“穷乡僻壤”,时而又不禁哑然失笑。

突然,一幅水墨画使我为之一振,纸张略有破损和褶皱,但掩盖不了画者高操的绘画功底,主图是一位振臂高呼充满激情的汉子,背景是一群朦胧而声势宏大举着标语的游行队伍 ,撇开画作的政治性,其构图之大气,形象之鲜明,线条之流畅,疏密虚实之精妙,透视及光线明暗之得当,真使我大吃一惊,穷乡僻壤居然有这等高手?是否外地或外单位借来的画作呢?为探究竟,我向镇政府的文书打听,答曰“是南华村的一位疯老头画的”,惊得我吐出的舌头久难缩回!这就是我第一次听说“疯老头”。

目睹“疯老头”真容,是一月多后的初时节,天已经很凉。偶过镇初中校门,远远看见一位挑大粪的老头蜷缩在校门外的石墩上小憩,蓬头垢面,破棉衣破单裤污迹斑斑补丁叠补丁,腰系草绳,赤脚草鞋,持旱烟斗,耷拉脑袋双目微闭蜷缩在石墩上,酷似一尊频临冻饿而死的乞丐雕像。

课间休息铃声响了,一群初中学生嘻戏着跑出校门。有几个好事的学生围住老头,想用声音吓唬惊动老头,但老头如临无人之境纹丝不动,又有两个调皮学生开始用英语骂老头,说老头是乞丐是疯子,突然,老头霍地站立怒不可遏,手指孩子声音发颤,用流利的英语回击道:“以为我听不懂吗?谁是乞丐?谁是疯子?可以说我穷,但人格不可辱,才学几个单词,竟敢在我面前卖弄!”老头的一阵英语吆喝后,出现了戏剧性的变化,刚才还调皮嬉闹的一群学生,惊讶得鸦雀无声,不但没有跑开,反倒好奇并恭敬地慢慢向老头围拢:“老爷爷,你居然懂英语呀,你的英语说得比我们老师还流利”,骂老头的两个孩子怯生生地给老头道歉了:“老爷爷,我们错了,您老人家原谅我们吧”。随着孩子们的道歉,老头态度和蔼了许多:“知错就好,知错就好,就是应该学会尊重人”,还说:“以后你们学习中有疑难问题可以来问我,不仅是英语,史地生数理化都可以”。这次偶遇,我知道了他就是作画高手“疯老头”,还知道了他的名字叫冯一君。

偶遇,使我对这位“疯老头”油然生敬,有了探究他身世的强烈念头

那时镇政府的干部(也包括我这位农业技术员)要联系一个村,称为驻村干部。1977年,通过努力,我居然实现了与镇党委书记一起联系南华村的梦想

由村民指路,首次造访冯一君的家,感觉很凄凉。早就听村民介绍,社里本来安排他免费住社里的保管室,但他坚持自建小窝棚居住,他的小窝棚如何如何的简陋。虽然早有思想准备,但身临其境,其简陋凄凉的程度实在令人要窒息。

冯一君的“家”搭建在僻静山坡的石岩下,哪里算“家”啊!墙是用玉米高粱秸编成,门是用棉花秸秆编成,顺岩搭建的斜屋顶是麦草稻草盖成;室内仅一间“屋”,面积约十余平方,地板坑洼不平,分前低后高两小块;低处属活动空间,高处挖一圆坑支一圆形破锅,就算灶台及厨房;窝棚右侧用竹捆成一小床,稻草破竹席破棉被,就算寝室;床头床尾各置放一大瓦缸,当然就是物品保管室了;窝棚左侧角落一大堆柴灰,这就是厕所。这个小窝棚,可不像小说里描写的那些圣贤修仙炼道的小窝棚,也不是正常人住的茅舍,客观地说,远不及牛棚猪棚,可以说,任何人都会唤起山顶洞原始人遗迹的联想。

室内气味实在难受,也无凳子可坐,他请我站在窝棚外闲聊了一个多小时,他只愿谈他画画的经历和作画的技法,只愿简单介绍他的简历,不愿提及深层次的经历。交谈中,我知道了他一些情况,解放初高中毕业后参加抗美援朝志愿军,任部队文化宣传干事,转业后考入大学,热美术,可能画过的水粉水彩颜料有几十斤,五十年代末大学毕业后,分配在贵州省水利工程设计院任技术员,从事水利工程设计,之后由于患病而被遣送回乡。离开他“家”时,我给了他10元钱(那时我月工资30元),但他坚决不收。

一位多才多艺的老大学生,一位五、六十年代的工程设计人员,为何沦为“疯子”?为何沦落到乞丐般的人生?后来终于在南华村范社长那里找到了答案。

范社长年近六旬,中等个子、黝黑脸络腮胡、说话很爽朗,一看就是精明敦厚的实在人。老社长客气地把我让进堂屋,让座、递烟(我不吸烟)、递茶,一阵寒暄之后,范社长边吧嗒着旱烟,不时摸摸络腮胡,神情有些凝重地开始了他的介绍:“冯一君啊,要说,本是难得的人才呢!”

随着范社长时熄时灭的烟草和不紧不慢的叙述,冯一君的故事就像老社长呼出的袅袅轻烟,凄婉而悲凉:

冯一君,双龙镇南华村人,解放前家庭富裕(解放时父母被评为地主)。

旧社会入学一般比较晚,即将解放时冯一君在区中学初中毕业,仪表堂堂且聪慧好学,已成当地一方才俊,他想考县中继续深造。父母为他设计的人生却不同,家业需要继承,成家才能立业,于是给他定了一门婚事,不准继续学业,令他回乡完婚。为抗婚,冯一君出走云南,投奔比较贫穷的表叔而去。

他在云南考取并读完高中时已经解放,他父母被评为地主,田地家产被分光,常被批斗,不久积郁成疾相继离世,当时战乱年代信息不畅,他知道父母离世已经是数月后的事了。

五十年代抗美援朝战争爆发,在云南他以表叔养子的贫农成分参加了志愿军,在部队任文化宣传干事,本来聪慧好学成绩优异,加上部队的锻炼培养,使他的写作和绘画天赋得到很大提高和发挥。五十年代后期,他复原转业后考入昆明地质学院学习。大学毕业后因为灾年赋闲在家(云南)一段时间后,六十年代中期分配到贵州省水利设计院任技术员,从事水利工程设计。

在设计院,他与本院的一位大学毕业的女同事恋爱了。

他的女朋友很美。他女朋友有一张发黄的照片,曾有村民偶然瞥见过,据说至今一直藏在他贴身的口袋里,空闲时,他常躲在角落里捧着照片发呆,他女朋友着粉红色长裙、秀发飘逸、水灵大眼、一对小酒窝、身材高挑亭亭玉立,鲜活的一张典雅的侍女美图,有人试图夺看照片,但他暴跳如雷,很多人都说,那张照片可能就是支撑他活下去的力量。

他俩在设计院的情况是送他返乡的同志介绍的。

他女朋友青岛人,与他同时大学毕业,同时分配到同一设计院,并在同一办公室任技术员,很有缘分

他才华横溢风流倜傥,他女朋友秀丽温柔聪慧能干,一个是设计院的才子帅哥,一个是设计院的院花淑女,共同的事业,共同的志趣,共同的追求,加上同办公室朝夕相处,很快,他俩擦出了爱的火花,他们相爱了。

他们爱得很纯洁,爱得很深诚,爱得很炽热,爱得很甜蜜。

事业上,他们心有灵犀,配合默契,相互切磋,相互鼓励;她佩服他设计方案的大手笔、创意新颖、思维独到;他欣赏她细致入微,思考缜密,绘图精美;累了,相互给对方一个关爱的眼神,或给对方添加一杯热茶,都使对方倍感温暖;成功了,一起欢呼雀跃,一起举杯祝福,一同哼唱快乐的曲调,一起涌动喜悦的泪花……

生活上,他们互相体贴,关爱有加。她买来棉花布料专门给他缝制了棉坐垫,她挤出时间千针万线亲手给他织了毛线衣,她节衣缩食省下自己的饭票粮票补贴他饭票的不足(那时粮食不够吃)……;天凉了他会脱下大衣披在她身上,开水烫了他会吹凉了再递给她,天热了他会给她摇扇子(那时没有电扇),她病了他会守护身旁时刻不离……

他为她的美丽善良温柔贤惠而倾倒,她为他的诚实正直精明能干而陶醉。

周末和节假日,单工宿舍里萦绕着他俩的窃窃私语,月明星稀时湖边留下了他俩相拥缠绵的倒影,黄桷树瀑布充盈着他俩的嘻戏打闹,娄山关的崎岖漫道常有他俩出双入对,梵净山的奇峰峭壁留下了他俩搀扶攀登的倩影……

他为她亲手画了很多俏像,有侍女鹤立般的生活照、有伏案绘图的工作照,有多姿多彩的瞬间速写,他将这些画像挂在宿舍的床头案头,他对她说,他希望每天睡醒的第一眼就能看着她的音容开始美好的一天,希望每天晚上睡觉时能看着她的笑貌枕着幸福入眠。

真是天作一对,地作一双!情深意笃,日月可鉴!

当他俩即将登上神圣的婚姻殿堂时,厄运击碎了他俩的爱,厄运击碎了他俩的情。

1966年文化大革命爆发,阶级斗争,内查外调、大批判大批斗开始。冯一君被查出了家庭出身是地主子女的历史,于是,被划入“地富反坏右”,还被打成混入革命军队和革命队伍的“反革命”,接踵而来的是无休止的关“牛棚”、批斗、游街。

冯一君虽然身陷囹圄,但她坚信他的清白与人品,她绝不相信他是反革命,她不离不弃,她奔走呼号,她苦苦哀求红卫兵们不要伤害他。由于与“反革命同流和污”,“阶级路线不清”,她也受到冲击,技术员职称被取消,沦为院里的清洁工。

父亲是青岛市副厅级干部,她母亲是青岛某高校的讲师。她的父母本来很喜欢冯一君这个未来女婿。

但是,冯一君的“反革命”帽子可要祸害女儿,并且祸不单行,她父亲也沦为“走资派”被打倒了,也被关“牛棚”挨批斗。

为了女儿的前途不受牵连,为了全家不受牵连,她母亲赶赴贵州找冯一君谈话,求他放弃与她女儿的恋爱关系,求他不要影响她女儿的政治生命和事业前途,求他不要给他的家庭上加霜。

1968年深秋,云贵高原冻凄凄异常阴冷,阴霾的天似乎要压垮这浑浊的世界。已经关进“牛棚”近一年的冯一君,卷缩在阴暗潮湿的角落里,脑子里像放电影一样一遍又一遍闪现着与女朋友的朝朝暮暮、女朋友的音容笑貌、女朋友对自己的深情厚爱,闪现着女朋友为自己的忍辱负重、为自己而受迫害打击的一幕又一幕,冯一君痛彻心扉,那心比冻雨还要凉比天空还要阴霾,压得他喘不过气来。要他离开视入生命的女朋友,那真是生不如死;但是,自己出生地主子女的历史无法改变,自己无出头之日,她母亲说得对啊,既然爱她,自己被社会毁灭了,又何必要死死拉她殉葬呢!

为了保护心爱的女朋友,为了爱的无私,在牛棚里找不到刀子,冯一君毅然咬破指头,用血给她写了断绝恋爱关系的信,并从此强忍流血的心痛而不再理睬女朋友……

又苦苦挣扎了几个月,眼见冯一君离意已决,面对父亲被打倒全家陷入绝境的惨况,他女朋友心灰意冷,终于接受早年赴新家坡的一位父亲密友的帮助,望着冯一君关押的地方,泪眼婆娑,一步一回头,三小时才走完了到车站的三里路,随着列车的轰鸣,终于离开了她最爱的人,赴新家坡定居而去。

从血书“断交信”后的数月中,除被无尽的批斗、写悔罪书、非人的艰苦劳动改造外,冯一君总是一个人躲在“牛棚”角落里,手捧女朋友那张照片(就是现在保存的这张),默默地看,呆呆地看,时而喃喃自语,时而泪眼朦胧,就这样日复一日,月复一月……

当女朋友离境出国的消息传来那天,黑云压城,阴风怒号,牛棚似乎要压塌,世界似乎要压塌!他望着“牛棚”的窗外三天三不吃不喝不眠,之后,他捶胸顿足嚎啕大哭了一场,然后目光涣散两眼发直地望着窗外大半天,终于,一阵歇斯底里的哀嚎之后,他时而大笑又时而大哭,时而大哭又时而大笑……。女朋友离去,冯一君心中的精神支柱坍塌了,冯一君终于疯了!一介才子终于疯了!

冯一君被遣送回乡,原因是“因病回乡疗养”。

1970年春,冯一君回到了家乡。他已经没有家,也没有亲人,我们相亲邻里接纳了他,先免费住社里的保管室,由于乡亲邻里的关心照顾,他的病情慢慢好转,生活能自理,也能参加社里的集体劳动了,他说不能老是拖累乡亲,不能占集体的便宜,坚决自己建小窝棚居住。几年来,他先后从事过修堰沟,打石头改田改土,到乡里学校挑大粪等农活,他干农活是最卖力的,最脏最累别人不愿干的活他都争着干,而且准能干好,所以,乡亲们都不嫌弃他。那时粮食普遍不够吃,但冯一君不缺粮,因为他严格按大约每年能收入多少粮食,每天只能吃几两粮食来计划安排粮食,无论多饿多累,他都绝不多吃半两粮食。冯一君平时从不花钱,衣服都是捡的破烂穿,但必须得筹钱买盐买油(买点灯的煤油,他从没有用过食用油),所以他偶尔要到集市去卖一点从口中省出的粮食,别人都是按市场价格出售,而他只按国家定价出售(国家牌价比市场价低数倍),他说既然是社会主义国家就不应该卖“黑市”。

…………

打倒四人帮后,1977年实行第一次高考,我有幸考取师范学校外出读书了,与冯一君失去了联系。

…………

那是八十年代中期,我早已从师范学校毕业分配回双龙镇初中教物理课。

一天我正在办公室忙活,突然有教师喊我:“校长,有客人找你”。随后,进来一人,六十多岁年纪,一米七、八的个头,身板挺直,穿蓝色长大衣,头戴鸭舌帽,围一棕色长围巾,足登黑皮鞋,面目清秀,目光炯炯,精神矍铄,络腮胡子理得很干净,我们握手相互盯着对方打量了约半分钟,“啊!你是冯老师”!“是是是,我是冯一君,你已经是校长了呀”!呵呵,我们竟然像西方人一样,久久拥抱在一起,但西方人拥抱是礼仪需要,我们的拥抱却是自然感情的爆发。

冯一君给我介绍,他现在过得很好,文化大革命结束后,他的“反革命”帽子揭了,邻县的城乡建设委员会聘请他做技术员,负责建筑工程及水电工程设计。他说,工资待遇不错是次要的,反正自己也用不了多少钱,但心情舒畅,扬眉吐气是最重要的。那次,我招待他大吃了一顿,还喝了酒(我平时不喝酒),聊了很久。

八十年代后期,我调到一所高完中先后任教导主任及副校长,又与冯一君失去了联系。

九十年代后期,我回家乡走亲戚,问及冯一君的情况,得知,冯一君已经逝去两年多,在邻县的乡镇企业局死于肺癌。

2014年2月11日初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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疯老头的评论 (共 9 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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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岭间白桦 审核通过并说 真正的艺术家都是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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