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走了,她会含笑九泉
奶奶走了,她会含笑九泉
今年的春天来得很是艰难,无端风雨未肯收尽余寒,奶奶终于没有熬过,在夏历三月初一走了。
在开往南方的列车上不由得想起奶奶,今年春节,分散在南北方各地的兄弟姐妹难得聚齐,大年初一我们各自带着孩子从县城去小镇上看望奶奶,一起吃了午饭。奶奶很开心,望着泱泱四代人她总爱说的话:“这尽是我的(后代)”,“要是老头子晓得,也会含笑九泉”。奶奶自年轻就耳背,现在有些糊涂了,一再指着进进出出的孩子问:“这是哪个的(孩子)?”我们反复在写字板上写给她看。奶奶还问父亲自己的岁数,父亲告诉她已经95了,奶奶似乎有些不信。那时奶奶还很精神,一定要给重孙辈年纪小的压岁钱,阻挡了十几次,最终还是拗不过她,收下了。奶奶还走出来送我们到停车的地方一直看着我们开车走了。刚过两个月奶奶与我们阴阳两隔了。
上世纪初,老家是个人口超十万和汉口齐名的繁华商业大邑。曾祖父闯荡来此讨生活,先做苦力,从小本生意做起,家道逐渐殷实,儿子多是经商能手,家族生意做得很大。因为是外来人员,总受到当地人的欺负,这其中就有奶奶舅舅家族的人,欠我家很多钱不还便将外甥女许给我们家,这样爷爷和奶奶在七八岁时就成了娃娃亲。
奶奶的父亲是当地的豪强,还是前清最后一批秀才,文采了得,很重视儿女的教育,奶奶和两个童养媳嫂嫂互相较劲学习诗文,课女工,爷爷也被叫去一起上私塾。爷爷在七兄弟中最小,被赋予读书做官给家族撑腰的厚望,从小受到宠爱。爷爷一直在外读书,后来考入黄埔军校,成为一名国军军官,参加长沙会战和其他与日军的重大会战。此时,已经有了大姑姑,奶奶听说战死者甚多,哭哭啼啼,那个豪强父亲熬不过独女,把爷爷骗回家,派四个彪形大汉将爷爷软禁半年多,这样爷爷被成了国军的逃兵。
抗战时,老家是战略要地,家族产业被国民政府战时征用,剩下的基本焚于日军的轰炸,抗战胜利后有些恢复,但“公私合营”运动彻底终结了家族的产业,大宅子也毁于大火,家道突然中落,由奢华转为赤贫。奶奶从小生活优渥,即便在抗战时期,爷爷在外抗战,奶奶随两个哥哥避难在吉安,仍住着大宅子,有几个保姆。爷爷是有钱人家的公子哥,这位前国军被迫的逃兵,非但没有成为家族的支柱,对待家庭义务却主动选择了逃避。爷爷因为做过国军军官,在后来的狂乱年代不可避免受到冲击,被批斗,被强迫劳动,六个儿女的养育重担完全落到了前清秀才的小姐身上。(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奶奶继承了豪强的血统,她曾经独身挡住她舅舅家人聚众持枪动刀对我家的围攻。当我为带一个小孩发愁,为经济压力叫苦时,难以想象一个在秋千架上读圣贤书,在花阴下课女工的小姐,如何用羸弱的肩膀独立挑起家庭的重担?在那个狂乱的年代除了经济上的赤贫,社会的动荡,还要忍受莫名的仇视以及对人格的凌辱,那些缺乏教养的小孩吐痰、扔石头,乱起哄……奶奶的豪强血性变成了隐忍。提到奶奶在那个年代受的哭,叔叔不禁失声痛哭。
前清的秀才很开明,奶奶没有缠足,还能和两个童养媳嫂嫂一起读书,甚至还学习了英文,在省城上财务中专,因为南昌沦陷而中断学业。奶奶的文化功底深厚,有种书香门第闺秀的儒雅。父亲将我送到奶奶身边上小学,总听奶奶在厨房边洗碗边唱诗,后来我上了中文系,从没有听到那个教授能将唐诗、宋词唱出来。闲暇时奶奶总是很安静地看看书,哪怕是本日历也能看入迷,要么就做女工,给孙辈们做鞋子,纳鞋垫,从不东家长西家短议论别人家事。
奶奶极重教育,在家庭生活极其困顿的情况下,坚持借钱让父亲读完了中专,而三个叔叔因为家里成分不好,尽管初中升学考试全县第二,却被无端剥夺继续上学资格,我想奶奶一定很不好受。我们家是个庞大的家族,爷爷七个兄弟,就爷爷这一支九个孙辈有七个上了大学,在这个衰败的千年古镇是件很令人称羡的事情,奶奶却极为淡定,我没有听到奶奶为此炫耀,在她的内心应该很高兴,或许暗认为是承续了她的血统。
小学毕业后我回到父母身边,时间将我对奶奶的印象逐渐兑淡了,却记得奶奶从来没有骂过我,没有打我,也不像现在的奶奶一天到晚只会催促孩子写作业,唠唠叨叨不许孩子玩,不让看电视等,对小孩子的行为大呼小叫、大惊小怪,奶奶从不会让孩子们厌烦。长大后,我听别人说奶奶会花很多时间来仔细梳头,出门一定收拾得整整齐齐,有种贵族的气质。尽管奶奶大半生极度清贫,一直租住别人的房子,贵族的气质浸在骨子里,她不烦扰别人,即便到了生命的最后几年,渐渐呈现老年的糊涂,大小便有时失禁,她始终端坐着,不愿麻烦儿媳帮她换洗,对于这么一个爱干净的人来说这需要多大的忍耐力?
最后几年,奶奶坚持回到老家,这个繁华的商业古镇在日军的轰炸中几乎被夷为平地,又因铁路取代了水路,物质不再从这中转,商业无力恢复,再遭文革的劫难最终破败成寂寂的普通乡镇,孤悬鄱阳湖中,交通很不便利。只有小叔叔还在老家,奶奶一个人住在老旧的房子里,由小叔叔和婶婶照料起居。遇到情况不好,她不让通知父亲和叔叔婶婶们,说他们很忙不要打扰他们。本来小叔已经打算搬来和奶奶一起住,以便长期照应,未及收拾好房间,奶奶就走了。那天,婶婶发现情况不好,给奶奶喝了点奶,让她坚持到父亲来,流到嘴边的奶,奶奶自己用纸擦干净了,并将纸丢下了床。奶奶走得利利落落、干干净净,没有给儿女任何磨难,走得很有尊严,这就是她贵族的个性,不愿意给别人添加一点麻烦,哪怕是自己的儿女。
奶奶走了,走得很快,早上婶婶来看她,奶奶还清晰地问了日期,马上脸色开始变了,叔叔赶紧通知父亲,哥哥开车和父亲从县城赶来,奶奶知道父亲来了,伸手乱抓,父亲握住奶奶的手,在奶奶脸上亲了一下,没多会奶奶安详地走了,没有生病,没有卧床,没有痛苦,可以说是无疾而终,按传统的说法是有福分之人。尽管儿女子孙分散在全国各地,但父亲是长子,哥哥是长孙,奶奶在走之前都见到了,她大概不会遗憾。
奶奶走了,孙辈的兄弟姐妹,表兄妹都从各地赶来为给奶奶送行。按照老家的风俗,奶奶下半夜入殓,尽管是长途车马的劳顿,我们还是坚持见奶奶最后一面。叔叔们说奶奶脾气暴,连爷爷这个正统国军军官都有些忌惮,对待邻里,奶奶平和诚恳,小时候去奶奶家,带去的东西奶奶都分给邻里,那时家里很穷,物质匮乏,母亲对此颇为不满。有个堂姑生活很困难,奶奶经常给表弟一些吃的,这个表弟现在还记得清楚,将奶奶当成亲外婆,已经是四等亲戚了还是坚持为奶奶守夜,上山为奶奶的坟培土。这个喝过墨水的老人,让人牵挂,也让人怀念。
奶奶接受过新式教育,但没有爷爷思想那么开明,骨子里还是很传统的,婶婶和嫂子名字中有个字和奶奶相同,奶奶也曾嘟囔,认为应该避讳,虽然对父亲和叔叔去外地带自己的孙辈颇有微词,但没有抱怨。晚年,觉得自己时日不多时宁愿去找哥哥,也不愿意住小姑家,在她看来孙子是自己的,女儿已是外人。她绝没有旧时婆婆的恶习,对儿子,媳妇没有指责和干预。奶奶有四子两女,孙辈有九个,外孙辈有四个,尽管重孙辈都参加工作了,但是她还是坚持认为只有嫡系的男孩才是正宗,等我有了儿子,她才津津乐道认为有了重孙。
按照老家的风俗,重孙要坐棺,就是坐在奶奶的棺材头上随送殡的队伍游街,说坐棺者将来可以“做官”,这种附会的说法没有道理,但儿子是长重孙,奶奶喜欢儿孙满堂,儿子坐棺,奶奶应该能看到,她说爷爷会含笑九泉,奶奶应该也会含笑九泉。
作者:王瑜
2012年4月作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