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看两不厌
相看两不厌
郝永茂
薄暮时分，我独自立于窗前。一幅巨大的水彩画从眼前缓缓舒展开来，仿佛镶嵌在窗框上。夕阳均匀地渗透在水彩中，给它注入了流动的气韵。色彩和线条直冲冲地抢眼，逼得我退步，又诱得我急趋。
这就是烟袋包山。它深居荆山腹地，坐东朝西，乍看去，像极了农夫的烟荷包，又酷似一把太师椅的靠背，更像一尊弥勒佛，胸怀厚实而广阔，两臂从边沿从容地滑下来。尧舜之风吹过，万物沐浴，赞声千年不绝，它缄口不语。世纪之鹰飞过，直上九霄，众禽跃跃欲试，它不为所动。蜿蜒的清溪河水流过，喁喁私语，暗示它共同奔向大海，它迟迟不应。骄阳晒过，暴雨淋过，冰雹砸过，朝霞映过，彩虹跨过，云雾绕过，它依然端坐着，任它们自由来去。西北角垮塌了，它没有皱一下眉头。大火蔓延，它没有眨一下眼睛。人们要在它的胸腹间修建运动场，它任由机器挖掘，任由脚步踏响。交通干道要绕着脖子穿行，它任由车轮滚滚，烟尘弥漫。烟袋包啊烟袋包，你竟是这般宠辱不惊，物我两忘。你始终就这样巍巍然地矗立于天地之间，像一个大丈夫，稳稳重重，不躁不急。你是在启迪我吗？
一个人忙碌在生活的底层，难免有诸多的急躁烦恼。孩童时代，上课铃响了，我跌着跟斗向学校狂奔，不曾想把作业本落在了家里。中学时代，我与同学发生了摩擦，为了守住那本来就脆弱的尊严，点燃了胸中的怒火，葬送了友谊。工作了，家人与邻里不和，我一气之下，举家迁到千里之外，不曾想，竟把晚年的父母分隔在两地，给他们造成了永久的伤痛，再也无法补救。凡此种种，大概都是欠缺稳重的结果吧！年轻时，心高气躁，不愿与山促膝，反而觉得它挡住了前进的步伐；年龄大了，心气渐趋平和，闲暇之余，在有意无意之中，总想来看一看山。在长时间的凝视和心灵的交流中，我懂了山，山也懂了我吗？
站在三亚的海边，我曾震撼于大海的宽阔；偎贴在飞机的窗口，我曾震撼于天空的广袤。然而，更让我震撼的，却是眼前的烟袋包山的宽容和大度。沙石累叠，泥土胶合，共同撑起山的脊梁。风送来了各种各样的种子，有的长成了参天大树，有的长成了低矮的灌木，有的匍匐在地表，葳蕤成嫩绿的小草；结出果子的香甜诱人，绽放花朵的芳香迷人，长出针刺的霸气逼人。各种动物也相继而来，禽鸟在林间歌唱，獾兔在灌木丛中撒欢，蛇虫在地上蜿蜒。人们在山腰挖一个大坑，用砖石砌成水塔，把河水抽上来注入其间，鸟语花香装了进去，天光山色也装了进去。又栽上几根水泥杆子，架上变压器，把光明送进校园农舍。花落了，融入泥土；人死了，埋进泥土。烟袋包山兼收并蓄，容纳荣枯春秋，容纳生老病死。就这样，它矗立于一方天空，也矗立在我方寸心里。心中守着它，人生就没有过不去的坎。名也罢了，利也罢了，爱也罢了，恨也罢了。来了就来了，去了就去了，心无旁骛，了无牵累，人生之山兀自岿然不动。这是一种境界。(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超脱于这种境界的，是艺术。我曾看到过无数的山水画，其中也不乏传世名作，它们无疑是顶尖艺术，但比起烟袋包山来，它们太装腔作势，太生硬蹩脚。烟袋包山容纳万物，千姿百态，时易势移。它朴实得近乎憨厚，憨厚得令人感动。它是艺术的母本，是艺术的起源，是艺术鲜活的筋骨和血肉，是活生生的艺术。先前读《红楼梦》的评注，说它炼字如何精要，百万字的巨著，竟然多一字则为多，少一字则为少，怎么也想不通。今日读了烟袋包山，方才真正明白。烟袋包山上，你别看它这儿长了一棵大树，这儿凋谢了一朵花，甚至那儿还炸开一篷刺；也别看他这儿横着一块丑石，那儿隆起一个小丘。乍看起来，仿佛怎么看怎么别扭，总觉得多了一点什么或是少了一点什么。然而，正是这些，才是它的率性所为和真情外化。这才是真正的艺术。如果硬是要按照所谓的原则，挖去这篷刺，或者搬走那块丑石，那充其量只能算作一幅山水画。原则都是人为附会的，真正的艺术是不需要什么原则的，没有原则才是艺术的最高原则。烟袋包山抱守的是自然，是最高原则的实践者。
烟袋包山是艺术的，人生当如是。人生也应是艺术的。它不属于那些苟安阿谀者，不属于避世隐逸者，更不属于那些侍权侍财的骄横跋扈者。它只属于那些心守宁静、稳重如山和胸怀万物的性情中人。
这样想着，我离开了独守的窗前。烟袋包山在作别我眼前的同时，叩开了我的心灵之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