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老张的二三琐事
关于老张的二三琐事
我和老张认识有二十多年了,二十多年确实是挺久的,因为毕竟我还是个年轻人。但是年轻人记性都普遍偏差,我已经记不起第一次见到老张是什么情形了,估计他还记得,有机会找他问问。
写写老张是很久以来的想法了,不过一直没有付诸实际,是因为太久没有写文章,突然提笔确无从下手,心里的头绪就像缠在一起的线团,要把它纺成纱,但总是找不到最初的线头。我和老张太熟也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他也并非什么公众人物政府要员,一名平凡的小公务员而已,和他太熟,知道他的事情多了,反而挑不出重点。
上面说到,老张只是一名平凡的小公务员,五十来岁,戴着高度的近视眼镜,度数没有八百也有一千,皮肤很黑,加上额头上有一竖疤,给人一种十分严谨严肃的印象。老张个子不高,但是十分壮实,据说是年轻时打水泥练出来的,不过最近有些松弛,肚腩也出来了,加之他近来养成晨练的习惯,早上五六点穿个背心短裤去公园跑步,腰里别个收音机听广播,种种迹象表明他已向退休干部渐渐靠拢。
提到老张的近视,倒有很多趣事,首先是近视的原因,各种流传版本不一,一个版本是他对他儿子说的,小时候农村家里条件不好,为了省电基本没用电灯,晚上坚持点蜡烛学习用功读书导致近视。不过据他本人讲,是小时候喜欢在太阳下用放大镜的聚焦烧蚂蚁,因为焦点亮度高,看久了对眼镜伤害很大,所以就近视了。此俩版本大相径庭,不过可以确定的是他的近视度数很高,基本属于摘了眼镜就俩眼一摸瞎的那种类型,这事后来差点影响了他的终身大事,具体情况是这样的,年轻时老张和相亲对象去看电影《大决战》,结果看着看着就和邻座年轻人决战起来了,起因不详,据说当时战况是不分胜负,决胜手出现在该年轻人无意间右手一挥,把老张(那时候还是小张)的眼镜打飞了,瞬间高下立判,因为电影院里黑,“大决战”变成了满地找眼镜,不光老张找,相亲对象找,连“决战”对手最后也有些不好意思也跟着找,看电影之事随之告吹,幸好对象没有随之告吹,后来成了“张嫂”。
因为老张小时候用功学习,学坏了眼睛,不过也因为用功学习考上了上海名牌大学,走出了莆田农村。不过据“史料记载”此事也颇有些曲折,首先是老张父亲原先是村里的支书,老张年少时在村里虽不算横行乡里的纨绔子弟,但是一米七零的身高走出门挺直身板也能比别人高半个头,加之年轻人爱音乐,对二胡、笛子等乐器有所造诣,所以其本来的初衷应该不是大学生,而是农民音乐艺术家。可是世事难料,父亲早逝,没了靠山,家境愈发艰难,只好发奋读书找寻出路。寒窗数载,立志要上莆田农校,恢复高考第一年没考上,据说名额被乡长的女儿给挤走了,从头再来刻苦一年第二年又没考上,据说名额被镇长的女儿给挤走了。事已至此,摆在老张面前的只有两条路了,一条是给乡长镇长当女婿,另一条是去打工——之前老张有给别人盖房子打过水泥,干过木匠活积累过经验,当然还有第三条路,就是继续高考,不过他怎么看都觉得第三条路不靠谱……农忙时田头晚上放电影看《新闻简报》,放的是“复旦大学大学生下乡传授农业新技术。”里面大学生一水的白t恤,背后是毛主席写的校名,毛主席这事深深震撼到了老张当时年轻的心灵,用句应景的现代流行词就是“牛逼”,反正莆田农校是没指望了,就考这个毛主席写校名的学校吧!其实这个颇有些破罐破摔的意味,高考完了就跟着他二舅四处接洽去干木工活,那天他打包好行李准备去涵江找活干,出门时正遇到来他们家报喜的邮递员,人生就此改变。(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以上是老张戏剧化的奋斗史,鉴于老张同志今年五十多岁,完全可以将其25岁考上大学作为节点为他至今的人生一分为二。“考不上大学就只能扫大街。”这句当年父母教育子女十分流行的名言警句在老张身上颇有些感同身受,他经常这么教育他儿子。他经常教育儿子的另一句话是“要好好学数学”,这事他也有切身体会,老张高考时候数学考了四十九分,结果上了复旦大学,他同村的亲戚数学考了八十九分,考上了北大,同样也是毛主席题的校名,但比老张硬气了许多。在他的耳提面命下,儿子倒是很争气,后来高考时也考了四十九分,与老张高考数学成绩持平,这让老张头发白了一大片,不过那可怜的分数居然还抓住了个本二的尾巴,让儿子跌跌撞撞上了个大学没有去扫大街。
老张对于他儿子的评价,归到底就是一个字“懒”,老实说,老张他那懒儿子小的时候还是颇有些聪明劲的,虽然不是七步成诗,但是还没上幼儿园就能自己看带字的小人书了。老张年轻时是爆脾气,在单位大家还是喊他小张,还没熬成老同志,可谓压力山大,老婆上班的工厂眼看着要破产,自己没什么人脉没办法给她找出路,这一切无奈反映到行动上就是每天下班固定给儿子一顿胖揍,当然此事属于个人娱乐活动加情绪发泄还是他那懒儿子确实该揍已无从查考,可以肯定的是在棍棒下他儿子还是颇为争气的,幼儿园小红花拿到手软,上了小学还官至小队长,俗称“一杠”,根据那趋势“三杠”也只是时间问题。正巧有个机会,单位有公费去德国留学三年的名额,会德语的他就抓住了这个机会。异邦漂泊倒是让老张沉淀了不少,外国人的青少年教育方式使他认识到打孩子是不对的。心潮澎湃的他很有几分冲动要把国外先进的教育经验带进国内,把儿子培养成为优秀的西式青少年。回国第一天到家还是下午,儿子还在学校上课,老张盘算着,等到儿子放学回家给他个惊喜,带他去撮一顿,弥补下这些年没在儿子身边的缺憾,左等右等没等到,找到学校去才知道儿子被老师留下来等家长,父子俩站着被老师训了半个多小时,才知道他儿子不但“一杠”早被撤了,还成了班级的后进生,考卷伪造家长签字,不做作业此类诸多罪状可谓罄竹难书,当晚老张最后一次揍了他儿子。
那顿揍有些特别,老张先揍他儿子一下,然后叫他儿子打他一下,这种做法颇让人费解,个中五味只能大家去自行体会,当时的情形是儿子哭声震天,老张一脸严肃,就这么你打我一下我打你一下,远看好似一出滑稽剧,后来据老张老婆讲,老张躺在床上流了一晚上泪。孩子该不该用棍棒教育,这在中国教育界已经争论很久,题目太大我们在此也不加讨论,不过此后再也没听说他揍过他儿子,尽管他儿子还是一样懒,成绩一样起色不大。为这事多年以后我和老张进行深入交流了一番,据他本人说,当他从国外回来时候,看到原来那个小不点,变成一个满眼叛逆的熊孩子,喉结也长出来了,隐隐有些间离感,找不到当初揍儿子的感觉了,况且心里还是很有愧疚的,觉得儿子成长的时候没有在身边。再到后来,有那么几次真的想动手,小兔崽子早逃没影了。
渐渐地,当年的小张变成了老张,当年的小小张升格成了小张,儿子随老子,又黑又瘦,骨头硬得吓人,有时候开玩笑比划两下,拍在儿子背上自己手都有点疼,儿子大了揍不动了,眉眼间依稀还有他小时那个小狗剩的模样,不知不觉就变成了眼前的这个年青人,俩人间有好像有道墙,想坐下来泡杯茶好好聊聊,儿子躲得比兔子还快。只能默默地操心,操心他考不上高中,考上了高中又操心他考不上大学,这心操着操着,头发白得比染得还快,皱纹爬上了额头,老张知道自己是真的老了。
04年,我和老张一同前往南京,他是去送他儿子上大学。安顿好了儿子,傍晚时分老张与我站在南京路边,看着六朝古都繁华又陌生的城市街景,他要去赶晚上的飞机,沉默了许久,老张开口对我说:“那我先走了,祝一切顺利!”我说:“爸爸,不用担心我了,我一个人也能好好照顾好自己。”他愣了一下,笑了:“你也好久没有叫我爸爸了,突然叫一下我还不习惯了。”我脸一红:“估计那阵正青春期,也不知怎地喊你爸老觉得难为情,从爸爸改喊老爸,老爸改喊老张,居然也喊顺口了。”爸沉吟了半响,还想说些什么,又似乎有些激动,最后只拍了下我的肩膀,故作轻松说“那我走了啊!”转身离开。
记得那时夜色临近,看着他渐渐远去模糊的背影,我背过身,满眼都是泪。
十多年过去了,我也为人夫为人父,医院的产房外第一次看见我儿子,心中满满地是一碗叫做幸福的面团,充实又些许厚重。这种感觉让我不禁想起——
爸第一次见到我是什么样的情形,估计他还记得,有机会和他泡茶时跟他问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