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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墙术的一次演练

2013-07-28 09:22 作者:小猫八字眉  | 9条评论 相关文章 | 我要投稿

正月里连鸡打鸣都晚,窗户纸被太阳光照红,大芦花才犹豫着啼叫,与其说达民是被鸡鸣唤醒,不如说是被光亮给晃醒。昨晚父亲带他去王佬家宝局,子时才回。押宝这种赌博方式,因其赌注大小不限,参赌人数不限,清末民初在浭阳一带很流行,以至于赌场叫宝局,罗文口村的宝局就在王佬家开的小杂货铺,临街的房子卖杂货,院内的一间房做宝局。达民非要跟着父亲去宝局是因为那里亮堂,他可以看书。宝局点了三盏油灯,两盏棉籽油,一盏煤油。煤油的放高处,照着宝台,正对着宝官,便于参赌的监督。另外两盏放宝帐两侧,开宝时宝盒就放两盏灯中间。达民站煤油灯附近,闹中求静,埋头读他的《聊斋志异》,开宝时才把视线投向宝帐。张腾亚来宝局也就是押几个铜子凑热闹,和乡亲们聊聊天,没想到手顺,赢了两吊钱。回家的路上,达民替拎着赢的十六个铜子,跟在爹身后,深一脚浅一脚的走在清冷的里,眼前不时浮现书中的妖魔鬼怪。张腾亚嘱咐二儿,回家把这两吊钱分给哥哥一吊,二月二赶庙会时买糖人。

炕烧的热,达民睡了一眼眦目糊,揉了揉,才睁开,哥哥伯民趴枕头上还在酣睡,哈喇子都顺嘴角淌了出来,后脑勺上的小细辫翻到头顶,随着呼吸一颤一颤的。达民用食指和大拇指揪住那毛笔粗的辫子往上提拉,伯民叫起来:“妈,老二薅我辫子。”达民立刻松了手,跳下炕,跑到外屋地洗脸。王振芝正在咕哒咕哒拉着风匣,大铁锅里的粳米粥冒着热气,铁汆子(锅旁插的铁筒可在做饭同时烧水)里的水也冒着热气,达民拔出铁汆子往瓦盆里倒热水,母亲叮嘱:“别都使了,给你哥留点。

王振芝这话纯属多余,十来岁的半大小子,你想让他多用点水把脸好好洗洗都办不到,捧把水兜头带脸的一摩挲就算完,不过今儿有点特殊,达民不仅把脸蛋子多秃噜了两把,洗完还照镜子,掉过来侧过去的仔细看,弄得母亲起疑,一边叠被一边用眼角的余光瞄他,看他是不是还要抹柜子上的蛤蜊油。达民对着镜子越看越不满意,年前剃头,给哥哥请的剃头匠,头顶剃个桃形,后脑勺留一撮,还编成小辫子。到达民这儿,母亲王振芝要自己操刀,“不就是剃个光瓢吗?不劳烦师傅了,我就行。”达民心里叫苦:“你行啥行?剃的跟狗啃的似的,过年我咋出去串门?”心里这么想,嘴上不敢说,说了就要挨笤帚疙瘩。剃头这么点小事,也能看出母亲的偏心,别人家当娘的都是偏着小儿,俗话不是说嘛,“大孙子小儿子,老太太命根子。”王振芝正好相反。家里好吃好喝的要可着伯民,衣服也都是给伯民做新的,达民捡剩,轮到跑腿费力的事,肯定是非小儿莫属。伯民一岁多的时候,得了大肚子病,腹胀如鼓,眼看小命不保,幸得一奇人传授秘方,用荞麦面揉,当娘的揉了三天三夜,才保住张家这个长门长孙,从那场大病之后,再剃头,后脑勺就要留一撮毛,这叫留根儿,把头剃成这样就好养活。小儿达民天生皮实,打落地就没生过病,大概因此就总是剃成葫芦瓢。达民为剃头的事恨过母亲,他不是羡慕哥的头型,而是王振芝剃刀使不好,每次都要给他刮出几道口子,疼的他直呲牙。他问过哥哥,哥说剃头匠剃的一点不疼,于是他就反抗,母亲一张罗给他剃头,他撒腿就跑。小胳膊毕竟拗不过大腿,到底是让母亲把他那挺周正的小脑袋给剃得惨不忍睹。达民沮丧的放下镜子,心情有点灰,他计划今天要干件大事,很漂亮的一件大事,这梯田埂似的脑袋实在是配不上他的壮举。

正月里都是吃两顿饭,早吃稀晚吃干,也是丰润这一带乡下的习惯。平时早饭都是玉米碴子粥,正月里才喝粳米粥,还热了几个粘豆包,一碗炒呱唧,呱唧是年前炖完肉的老汤,加上白菜干豆腐炖熟后放坛子里冻上,过完年热着吃。这顿饭达民想着心事,吃得有滋无味。张腾亚吃过早饭要出门,蓝竹布的棉袍外又罩上棕色软缎的马褂,还戴了狐狸皮的帽子,看他这身装扮,达民就知道要到晚饭才会归家。张腾亚走到门口回过头:“伯民达民,你们在家写大楷,回来我要看。”“,这才初几啊?年还没过完,就让练字。”伯民抱怨。达民却痛快的答应了一声,拿出砚台,洒了点水开始研墨。“你今儿去谁家?”王振芝问道。“刘家营,开会。”“大过年的就开会,又是要闹革命党吧?”王振芝的声调里含着不满。张腾亚没理她,“你看着他俩好好写字,别成天斗纸牌。”

“谁成天…..”没等王振芝说完,张腾亚已经走了出去,她于是对达民吼道:“快吃,快吃!你这是吃饭还是数米粒?”

收拾完碗筷,王振芝就从灶台刮了点锅底灰,对着镜子往头顶上抹。自打生完达民,她就大把的掉头发,几年的工夫,头顶就成了收割完的庄稼地。听说城里的女人用假头发遮盖秃顶,乡下没地方买,她也不想买,那假头发都是用死人毛做的,戴了晦气。她对着菱花镜,把那光亮的头顶用灰抹黑,再用桃木梳子蘸了蓖麻籽的头油把两侧的头发尽量的往头顶上梳,拢到脑后挽一个蒜头大的发髻,用根银簪子别上。想当年她也曾有一头乌亮亮的长发,在娘家当闺女时,梳一条到腰的大辫子,她个子高,脚又裹的小,走路就有点晃,那拖在身后的大辫子随着脚步,一甩一甩的,坠得她仰头抬脸的。她娘有眼疾,眼神不好的娘都能看出闺女走路仰脸,时不时就提醒,“别仰脸朝天的,那样走路嫁不出去。老话都说,仰脸婆子低头汉,难斗。”难斗的意思就是这种人各色,不好相处,女人讲究的是温良恭俭让,要低眉顺眼,要笑不露齿。为了避免仰头抬脸,王振芝走路就有意的低头弯腰,时间久了,竟然弄得有点佝偻腰,出了阁,满头青丝盘成小山一样的发髻,沉甸甸的坠在脑后,仍旧是要低头走路,婆婆的眼神可比她娘好,挑剔的目光成天在儿媳身上扫来扫去,一根头发丝没梳熨帖她都能看见。想到这些,王振芝就恨自己投错了胎,她觉得自己该是男儿,她的三大好,也却与女人迥异,喝酒、赌博、玩枪,哪样都不是女人当为。(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达民见母亲往头顶抹灰,就知道她一准是去南院斗纸牌,不到做晚饭的时辰不会回来,他今天可以消消停停的演练功夫。这可是他计划好长时间的了。那篇《崂山道士》,他都能倒背如流。这个寒假,他先是看了《珠林》《太平广记》,接着又看《聊斋志异》《三侠五义》,对鬼啊怪啊的不在意,才子佳人的都略过,被飞檐走壁闭气穿墙之类的法术武功迷住,半夜在被窝里比划,练了一阵,觉得已经把握要领,就想实际操作,把那书上的神功试上一试。

母亲刚出门,达民就拿一支石笔在院墙上画门,他用力将横画平竖画直,让那门不至于歪歪扭扭。伯民站一边儿看:“老二,行吗?”这句问话的语气分明是在说不行。达民斜楞他一眼:“有啥不行的?书上写的清清楚楚。拿去,自个儿看。”伯民接了书并不看,眼睛盯着弟弟画的那个太极图,咋看咋不像。如果不像,法术是不是就不起作用啊。他心头生疑怕弟弟生气,不敢问,只好憋着。伯民比达民年长三岁,又有母亲撑腰,可却有点怕弟弟。

门已画妥,达民退后几步,半眯了眼打量,满意的点点头,又后退半步站直,豪气冲天的抓起头上的棉帽子,朝远处一扔,然后闭眼、默念口诀。伯民站一边屏住呼吸,他听说练功的人得入静,要是被打扰就会走火入魔。他也不清楚走火入魔会是什么样,但可以推知是极其可怕的一件事,所以他不敢大喘气,生怕扰了弟弟。说时迟那时快,只见达民运足力气,低了头朝着墙直奔而去,跑得脚下生风。伯民吓得闭上眼,就等着隔壁传来欢呼声,却听到“咚”的一声闷响,紧接着就是母亲的叫骂:“老二,你找死啊?大正月的,你放着门不走,往墙上撞啥?”王振芝出门后又折回来取手炉,逮了正着。

伯民睁开眼,见弟弟蜷缩在墙根的堆里,手捂额头嘴里丝溜丝溜的吸着冷气,母亲站门口手里攥着笤帚疙瘩,气得两道细眉高扬成倒八字。伯民急忙跑过去“妈,我说不行,他就是不听。”王振芝越发气恼,高举笤帚疙瘩,迈动一双小脚奔向墙根,走的急,踩到一块冻实成的积雪,闪个趔趄,险些跌倒,头上的黑绒帽坠落,她下意识的用手去捂,蹭一手指头黑灰,暗的像暴风雪来临的天空。她忿忿的想,这个惹祸精总是让她操不完的心,自打会走路,所到之处鸡飞狗跳,人还没枪高,就舞枪弄棒,头年去姐姐家,还把人家的枪弄走火,差点让亲家的房顶崩出窟窿。她会使枪,也曾走过火,所以更知道小孩子玩枪的危险,也就更生这个儿子的气。这个寒假看管的严严的,不让他摸枪,他还算老实,闷着头天天看书,谁承想又走火入了魔。

伯民急忙捡起绒帽递给母亲,一边使眼色让弟弟快跑。达民不接他的眼色,梗着脖子等挨打。王振芝到了近前,看到儿子额头渐渐鼓起一个大包,又气又心疼,举笤帚疙瘩的手就松了劲,把原计划的暴打变成怒骂,把笤帚疙瘩当手枪握着,抵住小混蛋脑门:“三天不打,你就上房揭瓦。你爹惯着你,我可不惯。我扒你的皮,抽你的筋!”

凉而硬的笤帚顶在脑门上,给达民的感觉也真的像枪口,母亲的怒火不断的从枪管射出来,要把他打成筛子烧成灰烬。他干脆闭上眼听天由命。王振芝骂着骂着,一眼瞥见伯民手里的书,劈手夺过恨恨的撕扯,仿佛生活中的种种不如意,都因这书而致,亦会随着书的碎片一起飞散。

“那书是借的。”达民喊了一声,不争气的眼泪就涌了出来,忍也忍不住,眼睁睁的看着母亲把他的信用撕得粉碎,这对一个自尊心极强的男孩子,简直是天塌地陷,那痛苦非是肉皮子挨一顿笤帚疙瘩可比。一时间,达民觉得母亲剃头时给划的几道口子又疼起来,就像划完拍痱子粉,火烧火燎的。在强抑哭泣导致几声吭哧之后,突然“哇”一声大哭起来,如洪水决堤,一溃千里,拔村夺寨,势不可挡,直至倒地惊厥,把个女中豪杰王振芝也吓得魂不附体,连声高叫:“快请大夫。”

达民额头上鸡蛋大的紫包,过了几天才开始消肿,肿胀褪后,还留一块圆形的淤青,像是在脑门盖了个大印,颇似古人受了黥刑。他就带着这个不体面的戳印蔫蔫的过完正月,村里再没人借给他书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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