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岁那年
二十岁那年,我到一个叫钟塘的地方教书。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的事了。
鄂西山地大多数地方的名字都是有来历的,而钟塘这地方却令人有些费解,这里既没有姓钟的人家,也没有钟之类的古迹遗物,更没有一口像样的水塘。
一条小溪蛟龙一样破山而出,让人想起“黄河之水天上来”的诗句。硬梆梆的、气冲冲的、桀骜不驯的山,似乎在小溪软磨硬缠下,忍着火气,极不情愿地向南北两面作少许退让,然后,又横眉怒目、剑拔弩张地一路东去。这一退让,便形成了一个很小的盆地。政府、供销社、信用社、粮店等单位都堆积在这里,学校处在最东头。这儿,算得上是这个小地方政治、经济、文化的中心。
退让的山,尽力地向后仰去,坡度变小了,岩石收敛了,和缓得没了多少火气,倾斜成翅形的两面坡。坡上,是一块块大小不一的农田,一间间土墙瓦屋像稀稀落落的瓜果,牵在藤蔓一样的田间小路上。田,山林,房子,被一条条蜿蜒的小路,连缀成一体,如农妇蹩脚的针线缝补的衣服。土是荞粑土,易风化,难以涵养水分,因此不耐旱。远远地看去,这钟塘就如一只振翅欲飞却无法飞起来的鸟。
学校有中学和小学,原本一家,那时刚刚剥离。小学在上,中学在下,划操场而治。中学规模小,三个年级三个班,百来号学生十几位教职工。学校是寄宿制,老师住楼上,学生住楼下。校长姓沈,一个戴眼镜的温和的中年男人。
四围的山,把天切割成窄窄的一坨。小路,树根般地向四面、向上延伸。一想到就要在这样的地方呆下去,也不知要呆到猴年马月,我就忍不住发愁。(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好在这地方熟人多,年轻人多,相处起来容易融洽。工作任务重,开学时尤其繁忙。万事开头难,一投入工作,就忙得不可开交,生活的节奏骤然加快,日子也就变得紧张、充实起来。
年轻人多的地方,快乐就多,就如林子多的地方鸟就多一样。即使是在荒漠上,只要有一群年轻人,也能从干燥的沙子中挤出欢乐的汁液。打篮球,打乒乓球,打羽毛球,打扑克,下棋,只要你愿意,总有得玩,总有得乐。我向来不大爱运动,但偶尔也凑合着玩玩。这地方那时还不通公路,但公社的政府里却有一辆自行车,是区上奖的,他们把它扛了回来,常在操场上过车瘾。他们打篮球时,我就独个儿练自行车。我把车放在篮球架边,一手抱着篮球架的柱子,一腿跷上车,然后摇摇摆摆地骑着绕着操场打圈,有如还不大会走路的孩子拼命地挣脱了大人的手,忽然就跌跌撞撞地跑起来,有一种说不出的喜悦。骑着骑着,就得意忘形,胆子越来越大,速度不由得快了起来,可是,当想慢下来时却怎么也慢不下来了。心里一急,就更加地手忙脚乱,惊慌失措。我吓得大声惊叫,在他们七手八脚的帮助下,我才顺利地停下车。虽然闹了笑话,但却把自行车学会了。只是后来骑车,每每一脚跷上去,样子欠雅,但却再也改不过来。
旺盛的精力,就像灌浆的果,一碰就流了出来。除了工作,一闲下来心里就觉得空得难受,宛如学校门前那一溪水,迂回盘旋,却没法不流动。电影《少林寺》正在这地方热放,我们撵着放影队,千山万水地跑,有时来回要走好几十里。温习了再温习,连细节都滚瓜烂熟了,仍兴致勃勃。不是为了看电影,而是为了走那段不上就下的路,为了有同龄的伙伴一路同行,为了那分熙熙攘攘的热闹。
我们在学校是吃食堂的。学校的伙食一般都差,油水薄。记得弄饭的工友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腌臢男人,一身老蓝布的衣裤,似乎从来没有洗干净过。乱蓬蓬的花白头发,满脸的胡子拉楂,眼角总藏着几颗眼屎。常年抽着呛人的旱烟,口水沿着抽旱烟的竹筒滴下来,一看就吃不下饭。他拿着锅铲,就像握着一把别扭的锄头,锄草一样地在锅里翻动南瓜白菜,施肥一样地撒上食盐,浇地一样地羼上水。他可不管他称做菜的东西是生是熟,是咸是淡,好吃不好吃。可不吃不行,人是铁,饭是钢。这地方又没有馆子,虽然能买到一些副食,但却填不饱肚子。饭菜质量既差,味道又不好,真是遭罪。年轻时,肚子就像个漏斗,又闲不住,越动越饿,越饿越谗。至今想来,仍心有余悸。
年轻人多,点子就多。三个臭皮匠合成一个诸葛亮。学校计划改造教室,备有大量的石灰。小溪流里有鱼,倒上几撮箕石灰,鱼就爆米花一样地从水底翻起来。我们便常常用装过肥料的尼龙袋装上几袋,逞学校领导不在,扛在肩上,飞达达地跑到溪边,扔进水里。每次,我们都会有可观的收获。挖出鱼的内脏,在沸油中酥过,和酸菜一闷,煮成汤,放进面条,那分鲜那分香,真是无上的美味,恨不得连锅碗都嚼烂吞下。
条件艰苦,但并不影响我们工作的热情。年轻人好胜心强,谁也不肯服输,都暗中叫着劲,工作起来竟直是发疯、玩命。借着煤油灯昏黄的灯光,我曾经一晚上就刻写、油印、装订了一本寒假作业。常常五点钟就把学生赶进教室,开始早读。晚上,一钻进教室就赖着不走,急得其他想进教室上课的同事双脚直蹦。我们经常争课,争得面红耳赤,吵得不可开交。争赢了,像吃了蜜似的,喜笑颜开。争归争,但决不记恨,更不相互拆台。因为大家的目标是一致的,那就是尽最大可能使班上的学生考得更好,为学校争光。学生也特别争气,不负我们厚望,一所普通初中绝大部分科目竟把所谓的重点初中给考趴下了,创造了奇迹。我们举杯狂欢,把小小的钟塘坝子闹了个底朝天。
那时侯,我虽然二十岁了,做了老师,却依然是那么的腼腆,幼稚,活像个未经世事的大男孩,心里藏不住一点秘密。见了漂亮女孩,说不上三句话就脸红心跳,结结巴巴,手足无措,一副傻样儿。
有一天,我在溪边看到了一个钓鱼的女孩,不禁怦然心动,至今回想起来依然感到是那么的甜蜜、温馨。她穿着嫩绿色的短衫,长长的黑黝黝的秀发扎成一束,搭在脑后。她斜坐在溪边的一块灰色的大石块上,时而挥动鱼竿,时而沉静地注视着水面。见我呆呆地望着她,她冲我浅浅一笑。我感到,像在做梦。回去后,我对她是日思夜想。我知道,我爱上了她。原来,这女孩就在邻近的一所小学教民办。我在同事的怂恿下,开始给她写信,一封接着一封。时时想见到她,又真怕见着她。好不容易见着了,又觉得无话可说,只想尽快地离开。那是一种非常特别的感觉,时而如火,时而如冰,甜蜜而痛苦。正当我云里雾里、如颠似狂的时候,她忽然意外地提出分手,不管我怎么追问,她什么理由也不说。一时间,我懵了。我再给她写信,她也不搭理。几次三番之后,我也就死了心。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我爱她什么,她为什么要拒绝我的爱。或许,爱和不爱,都是没有理由的。
我本来是一个很诗意的人。我忽然发觉我太理想化了,生活并不像书上写的那样,我的心中便有了一种深刻的痛。失恋,给我人生上了一堂很有意义的课。我无师自通地就成熟了。为了忘却失意,我毅然把全部精力投入到工作、学习中。大丈夫又何患无妻呢。我发觉,书是医治内心伤痛最好的良药,我沉浸在书中,很快又变得快乐起来。
偶尔,一位搞文学的朋友翻看我的日记,激动得像发现了新大陆一样,他说他没有想到我居然这样有灵气,不搞文学简直是暴殄天物。我被他说得心上心下,将信将疑。在他的帮助下,我开始尝试着写诗。第一首诗,居然就被一家小报发表了,这把我吓了一跳,但我也就确信我是能够写出东西来的。
二十岁那年,在一个名叫钟塘的地方,我开始真正走上人生的旅程。就像那条小溪,波澜不兴,却潜流暗涌,弯弯拐拐,流出山口,汇入更大的溪流,日夜不息地流向它要去的地方。
二十岁那年,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