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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矿工父亲

2013-06-25 10:44 作者:快乐就好  | 21条评论 相关文章 | 我要投稿

我的矿工父亲

李政

1997年11月5日。

那个日子,我永远刻骨铭心。那天,下着小,夹杂着花。父亲走了,永远地离开了我们,离开了他工作生活的矿山。他走得那样匆忙,那样眷恋,甚至连多看一眼都没有。

十五年后的今天,又下起了雨夹雪。望着窗外飘飘的雪花与满地的黄叶,无数的记忆在我脑海里翻腾。父亲那瘦弱的身影,淳淳的教诲,忧郁的面容,…… ,不禁使我掩面,让我在愧疚中煎熬。

我的父亲1937年出生在山西晋北的一个贫苦农家,兄妹五个,排行老三。二伯早逝,伯父有病,和叔父一样,青年伤妻,一直没有再婚。姑姑在逃荒时留在了口外。生活的重担过早地压在了父亲的肩上,他十二岁下井背炭,二十一岁在离家八十公里外的煤矿当了工人。为了照顾一大家子,把母亲和我们兄弟留在了村里。加上叔父膝下两个孩子,我们兄弟九个。由于困难,母亲把六弟送了人。家里全靠父亲的工资和叔父种地维持,母亲负责照料我们十几口人,农忙时带领一群孩子协助叔父在地里干点农活,父亲则每月只回两三天家。(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我对父亲最早的印象,是我四岁时和母亲去矿上探亲的事。记得那是一场午后的大雨,使我迷失了方向,边哭边走,越走离家越远。最后好心的矿工把我抱到了职工食堂,一路找来的父亲,浑身雨水,连把伞也没打,他一边抱我,一边向帮我的伯伯致谢。记得那时的父亲,非常英俊、高大,脸上白白净净没一根胡子。当我大了的时候,才知道父亲个头并不高,反而比较瘦弱。

父亲去世十五年来,父亲的形象在我脑海中非但没有减弱,反倒愈清晰。不知怎的,如今越来越想父亲,父亲。梦里和记忆里的父亲,还是穿着中山服、戴兰帽子的模样,还是满脸严肃。那是因为他去世前的十多年,大部分是那身装扮。父亲在世时,从不买衣服,也不让我们买。或是工作服,或是我们替下的。即使工作服,也要省出来分给叔父。一件衣服他天穿单衣,天套上棉袄穿,直到穿烂为止。那件灰色的卡中山服,就是我工作第二年替下的。父亲没我高,又单薄,那件中山装本不适合他,又肥又大,穿着它父亲分外消瘦。但他总是说:“这挺好,这舒服,穿惯了”。我们知道,对于父亲,好看不好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能省钱。

我的父亲没啥文化,但喜欢读书,更喜欢读书人。他小时候一共读过四年书,文化知识全是靠工余时间自学的。那时的学习途径,主要靠报纸、有线广播和工友间互学。父亲从掘进、回采、到后来担任调度室的调度员,与他勤奋好学是分不开的。他字写的好,还兼做工区一些记工、统计、开支的等工作。父亲对我们的教育,非常重视,非常投入。记得我上小学初中的时候,正值文革期间,成天学工学农,参加各种运动,很少上课,甚至连正式的课本都没有。父亲把单位的旧报纸攒起来,每月给我背回来。旧报纸是我当时唯一的课外读物,看报养成了我的读书习惯,开阔了我的视野。受父亲的影响,我喜欢读书,非常羡慕矿上的工程师,希望自己长大后也能成为工程师。

父亲不抽烟,喜欢喝点酒,喜欢下象棋。由于经济和时间原因,他从不买酒,也很少下棋。退休后的几年,我们买的酒,他每顿也只喝两盅,从不贪杯。父亲吃面,尤其爱吃手擀面。他吃面的时候,常常满头大汗,湿透了的内衣紧紧地贴在了身上,吃饭时脖子上有时还搭块毛巾。现在想起这些,我心里老在隐隐作痛,非常后悔当初没多陪他喝盅酒,替他檫檫那背上的汗,甚至连盘棋也没和他下过。父亲不爱照相,每次照相都说他不喜欢,要我们照,要孩子们照。去世后居然找不到一张他的个人照,只好从大家的合影中剪出他的头像,才做成遗像。现在看来,他是怕花钱,并非不爱。

父亲给我最大的感受,是他对爷爷奶奶的行和对我们的严格。父亲平时说话慢言慢语,举止很有分寸,决不说大话慌话,在我们面前,更是一脸严肃。很少逗我们兄弟玩,从不把对我们的爱露在脸上,我甚至没记住他开心笑的样子。父亲每月回家,在院外就喊上妈了,连邻居们都知道他回来了。拿回来的好吃的,一定是先让奶奶爷爷吃,然后才给我们。小时的我们既盼父亲回来,又怕父亲回来。父亲回来的日子里,大家非常小心。尤其二弟,顽皮不爱上学,常常是父亲回来了,他藏了,父亲走了,他就出现了。我听话,又爱学习,很少惹父亲生气。四弟最实际,觉得自己做错了事,就赶紧跑开了,父亲很少打上他。三弟做错了事,嘴还硬,挨打也不跑。记得他最后一次挨打,是他因为头疼不念书后,在父亲矿上当了烧锅炉的临时工。有次从锅炉房拿回一根木头,父亲发现后逼他送回去,他不肯,还顶嘴,父亲一气之下动手打他,三弟气不过报名当了兵。从那以后,三弟再没让父亲生过气。他一下成熟了,后来入了党,复员到铁路工作。其实,父亲动手是吓唬我们的,他和别人脸都没红过,更别说打人。生了气的父亲,总是皱着眉头,不断地叹息,是我们不懂事,最后受伤害的是父亲。

父亲对我们的教育和爱,粗犷中带着细腻,实在中显得厚重,只能慢慢的回味。1978年我考上了县里的重点高中重点班,那时每月二十八斤粮,细粮比例很少,一周只有一斤馒头,有时不够一顿吃,其余都是玉米窝头和糊糊,菜是一勺土豆煮白菜,根本吃不饱。父亲每月回家时,顺道看我一次,给我带几个馒头和一瓶豆酱。馒头是从他的口粮中节省出来的,酱是为我蘸着窝头好吃些。怕影响我学习,无论等多长时间,父亲都是在宿舍门口远远的张望,从没到过我教室。高中那两年,我没买过课外书,唯一的一本汉语小词典,还是父亲单位给他的奖品,词典上还盖着父亲煤矿的章。1980年,我不满十七岁,被省城的一所大学机械系录取,成了我们村有史以来的第一个大学生,也圆了我半个工程师的梦。父亲知道后,好象若无其事,看不出丝毫高兴的样子,更别说许诺送我到学校,只是默默的为我筹措学费路费。其实,父亲知道我没出过远门,也想看看我的大学是什么样子,可缺的是路费。生活的担子过于沉重,他那能笑得出来。我在省城上了四年大学,花了五百多元,将近父亲当时一年的工资。家里十几口人吃饭、穿衣、上学、看病,父亲月月都借钱。如果没有国家助学金,我根本念不完大学。毕业时,父亲为我买了平生第一双皮鞋和手表。而他自己当时既没有手表,也没穿过皮鞋,更没骑过自行车。直到1994年,家里经济好转了,五弟要到重庆上大学时,父亲第一次提出要送儿子去。我们明显地感觉出了他心里的喜悦。那时他已经退休,我们满以为他会顺便看看重庆的名胜古迹。可谁也想不到的是,他坐了一天一的火车,安排好五弟后,连旅馆都不舍得住,在火车站的地上过了一夜,又坐了一天一夜的硬坐回了家。从那以后,父亲非常关注重庆新闻和天气预报,看得出他对小儿子的牵挂

记忆中的父亲,工作认真负责,从未出过差错。我没下过矿井,但我知道,煤矿井下情况复杂,条件恶劣。父亲他们,几十年如一日,每天从宿舍到井口,从井口到工作面,来回十几里,十几个小时。从井下一起出来的工人,他们一样黑的脸,穿一样用汗水和煤尘渍出来的工作服,戴一样的矿灯安全帽。只能靠个头、语音形态,来分辨他们是谁。父亲从掘进、回采,再到调度室,仅有一次被煤溜槽挤伤过手指,在矿工中少有。难怪很多年轻工人都想去他工作的班组,为的是安全放心。小时候我放假到矿上玩,住在父亲宿舍,看到工人们三班倒,非常辛苦。他们工余时间十分单调,偶然看场电影,多数是下会儿棋、聊聊天。小时候的我,很喜欢他们的矿,因为那里什么都有。学校、医院、俱乐部、粮店、食堂澡堂,连邮局和火车都有,非常羡慕那里的孩子,很希望在那里上学。我那时最恨父亲单位的领导,因为每逢除夕和中秋,父亲总在加班。长大才懂得,节假日没人愿意上班,父亲是自愿的,为的是那点加班工资。

父亲一生把最好的年华献给了煤矿,把全部爱给了我们这个家庭,自己留下的是辛劳和疾病。一辈子如同他挖出的煤,燃尽了自己,温暖了别人。大半生一个人在矿山,与我们在一起生活的日子并不多。直到奶奶爷爷相继过世,我们兄弟陆续工作结婚父母才算团聚,那时他也快要退休了。我们一家真正的团圆,是1993年父亲退休后,为了帮我们带孩子,和母亲一起搬到我们兄弟工作的城市。回想起那个时候,父母那忙碌的身影仍然历历在目。他们无微不至地照顾着我们的起居,我们无忧无虑,说说笑笑。下班回来就能吃上可口的饭菜,然后美美地睡上一觉,那是我们全家最幸福的四年。

那时我们家住在一楼,父亲总是闲不住,除了帮我们做饭接孩子,每天早上把楼道、楼前楼后打扫得干干净净。时间长了,干脆管起了小区的卫生,收起了电费水费。慢慢的,楼里的住户不但不乱仍东西了,还主动打扫,父亲在小区里很受尊敬。在他查出癌症之前,还给小区后面的单位看起了门房。当时父亲身体已经不好,我们不让干,为此我还找过用他的单位,扔过他的扫帚,始终没有拦住,他说要为五弟上学多攒点钱。

我的父亲很坚强,也很乐观。他一生住过两次医院,都是因为多年井下工作,落下严重的关节炎、肌肉萎缩。一次是在省人民医院,一次是在他们矿医院,都没有人的陪护。那时我刚参加工作,弟弟们还小,都在上学,我只是去医院探望过。最终因为肿瘤夺去了他的生命,但却没住院,医生说是晚期,已经没有住院和手术的必要。父亲完全知道了自己的病情后,显得很平静,只是要求回老家。我们知道他的心事,一是落叶归根,二是为减轻我们的负担。我们现在十分后悔,如果当时积极住院治疗,也可能延长他几个月的生命。父亲在最后的几个月里,看得出他心里有压力,但想的更多的还是我们。在北京检查完病,因为二弟是第一次去,父亲兴致勃勃的领他参观军事博物馆、故宫。他看的认真,讲的仔细,生怕漏掉一处,根本不象个病人。回到老家后,关心的仍然是我们的工作、以及上大学的五弟,甚至关心重庆改直辖市,关心香港回归。病中多次嘱咐我,照顾好伯父和母亲,管好兄弟们,没有提过他自己。在病床上,总是把人们探望他买的吃的分给伯父和孩子们,总说他吃不进去了。在最严重的日子里,我们怕他疼的厉害,给他准备了麻醉针,他没用一支。有时见他疼的冒汗,却听不到一声哼。有一次大孙子看到爷爷痛苦的样子,急得边哭边叫爷爷,父亲一时没能忍住也哭出了声,但马上止住了,督促母亲哄住孩子,那是我见过父亲唯一的一次哭。父亲去世时,不到三十五岁的我,突然觉得天塌了似的,没了依靠,六神无主,好象千斤重担压突然在了自己肩上。怕影响五弟学习,父亲生前就嘱咐我们,他过世后不能通知五弟。可当五弟寒假回来后,父亲已经埋在了那块他曾经耕种过的土地里,父子没能见上最后一面,我们心中的痛苦可想而知。

父亲操劳一生,没有万贯家产留给我们,但他那坚强自立、勤劳善良的做人之道,足以使我们终身享用。在他留下的箱子里,除了一套四大名著,就是一摞“先进工作者”“安全生产者”之类的奖励证书,以及几块枕巾、毛巾被等奖品。他一生的工资,加在一起,不一定够支付他最后半年的医疗费,但却支撑了我们一个十几口人的家庭;他文化不高,却教子有方,福荫子孙;他一辈子没舍得在自己身上多花一分钱,靠勤劳节俭却培养出了几个大学生。

如果父亲活着,今年也只有七十六岁。他一定不会想到,如今他有了八个孙子孙女,最大的已经硕士毕业,参加了工作。如果父亲活着,一定和他的工友们一样,住着自己的楼房,甚至坐上了自家的轿车;如果父亲活着,他一定会游览他想去的地方,吃他没吃过的东西。

可是,我万分遗憾,我那苦命的父亲,没能等到好的时候,享受幸福、享受天伦之乐。我万分懊悔,没来得及回报父亲,他却永远地沉睡在了他那熟悉的青山绿野之中。我也万分庆幸,做了矿工父亲的儿子。

我为有这样的父亲而骄傲、而自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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