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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老师---广州印象之九十六

2013-06-20 09:09 作者:白说废话  | 5条评论 相关文章 | 我要投稿

我所受到的最后正规教育,是在一所小学带帽的初中班里,而且是不被文革后教育部承认的学历。所以顶针起来,我的最过硬的文凭,就是一个小学毕业证。放在解放初期,还算得有点墨水,但在博士硕士多如牛毛的今天,连文盲都谈不上了,文盲是以初中生划界,各个用人单位最低的录用条件是高中毕业。

那个学校叫弥市小学,坐落在虎渡河畔。带帽初中是当时的新生事物,是政治上必须加以扶持的,而当时全国都是政治挂帅。所以,小学办初中班缺乏师资力量,革委会教育组马上就抽调来了几个人。这些人都不是根红苗正的革命教师,而是右派分子,或许是摘帽右派。没办法,所有的大学都已停办多年,任何需要知识的行业都没有新生力量补充进去。这些右派能够重新站上讲台,也算得沾了革命的光。他们因知识多被人沉入水底,也因知识多给人打捞起来。

也不是所有调来的右派都能重持教鞭,有一个人就当了食堂炊事员。他蒸出的馒头又白又大,五分钱二两粮票一个。有天过早时我顺口一句好泡,(荆州话,松软)他就得意洋洋起来,当然了,你们小同学不知道,我是南开大学烹调系的高材生。欺我们年小,不明白大学里有没有专门教人烧火做饭的专业。

我们的班主任叫肖启仁。岁月弥久,初次见面的情景已经忘了,胡编一个感人的情节非我所愿,就此略了。只说说我印象深刻的二三事。

肖老师和那个炊事员性格相反,上下课都是板着脸,不苟言笑,把人生当成了时时刻刻都要严肃对待的苦旅。这种人,也难以轻易发火,初中三年,我们只见到过一次他大冒其火。有一个同学特别淘气,把个课本剥成了光皮猪,封皮没有了,里面也像狗啃了一样参差不齐。他走到那个同学的课桌旁,抓起课本扬起来颤声道,你叫吴书其吗,你叫吴吃书!(荆州话,吃其同音)一个大蒜头鼻涨得通红,愤愤地扔下书,噔噔地回到讲台上。也就如此了,不一会平静如常,开始讲解起毛主席反其意而用之的陆游原作:卜算子咏梅。

我还从来没见过出口成章的人,以后也没见过,只有肖老师能够做到。虽然也是当时的政治八股,但脉络清晰层次分明主题突出,却让跟着他口述作记录的我们无比景仰。他教我们写作文,都是任指一件事,在教室里慢慢转上一圈,边走边想边念。他有一个习惯,每逢此时,总有一只手抓着裤子,把裤脚越拉越高。至于是右手还是左手我忘了,应该是左手,右手还要配合文中的语气,做出幅度不大的手势动作。当他把裤脚快拉倒膝盖处,一篇千字文章就完成了,一般只需要五到十分钟。(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受三哥和肖老师的影响,极小我就迷恋文学。初生牛犊不怕虎,在课余,我悄悄地写起了小说,肖老师发现后,把我叫到学校的一片油菜地旁,语重心长地与我谈了一席话。我不是上进生,也不是落后生,初中三年,从来没有享受过老师单独谈话的待遇,首次遇到,倒有点人心惶惶。

他问我,毕业了是继续读高中还是下乡?

我说家庭状况不好,还是下乡。

他点点头说,也是。现在的高中教不了你什么东西,早点踏入社会或许对你是好事。积我多次运动的教训,我劝你不要吃文字饭。即使有这个冲动,也要按捺下去。至少要看五千本书,至少要走五千里路,再考虑能不能提笔。到那时,你的思想也成熟了、气候也改变了。

我知道他说的是好话,是不能在公开场合说的好话,于是慎重地点头应承了,回头撕烂了所谓的纸稿。

三年初中,他和学校,没有教给我什么东西。没有送我多少鱼,但他授给了我渔。在以后的日子里,我如饥似渴地搜索一切有文字的读物,扩充自己的眼界和知识。别以为文革的中国是文化沙漠,禁是官方的事,在我下乡的地方,我搜罗的书籍不下两三百本。回城后,荆沙两地的几个图书馆被我踏烂了门槛,可我还是很少提笔。即便提笔也是写设备技术方面的论文,发给行业内部杂志。只有一次,丝绸厂倒闭,生活无着了,发泄愤懑,写了一首七绝。寄给了中国文联与北京文学合办的中国首届当代诗词大奖赛,得了个二等奖。这首诗我记得模糊不清,在网上才又查找出来。

千帆何必笑沉舟,

战死终无等死羞。

为恋惊涛离故土,

残躯付与海天收。

没有奖金,只收到两本同一期的北京文学。生活还要继续,阅读还要进行。于是,我干脆自己开了一家书碟店,一方面谋生,一方面满足看书的嗜好。迄今为止,我看的书远远超过了五千本,但还是不敢提笔。那个板着脸的肖老师,总在我的眼前浮动,问我,你对这个社会真的认识清楚了吗?

离开校门,与肖老师再无联系。直到来到广州,与以前的同学偶尔通讯,才知道了肖老师的变故。

文革后右派平反,他舒心了几年,据说脸上也时时地有了笑容。带帽初中这种新生事物成了明日黄花,合并进了弥市中学。他带了一届高中毕业班,高考录取率很高,名气飙升。以前的大学同学在深圳任校长的,几次相邀,他婉言谢绝了。人到中年恰逢好时光,他摩拳擦掌,大显身手,报答国家的知遇之恩。可惜天不假年,在一次例行的身体检查中,查出来癌症。他瞒着众人,无事一样照常上课,直到把又一届学生送进高考考场后,回到家,才悄悄地喝了安眠药。

我想,他的结局还是性格使然。他把人生看得太严肃了,生活的每一天都要具有意义,否则宁可放弃。假若他像做过炊事员的那个同命运的老师一样,嬉笑怒骂地面对生活,一定不会英年早逝。

那个老师,后来在岭南的一所高中当了校长。但愿他的学生,不会像他蒸出的馒头一样,泡呼呼的,里面没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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