咬文嚼字之七:是否“漏气”——兼谈绝句章法
下面是墨香书苑群诗友清荷发到群里交流而引起争议的
晚秋三首(之一)
冷夜寒窗老旧文,
残烛无泪化清痕。
月隐星稀云去处,
恰逢梦里不识魂。(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当时有位青年诗人看了说:写绝句要通体浑然,不可凑泊,章法上在(原文如此,应是“再”)注意一些,不可有一点漏气之处,要处处经得起推敲才行。
这个意见当然及其正确,不仅是绝句,所有的诗词各类文章,乃至计划、部署,决议等等都应如此。
作者与其他诗友当时都渴望地等着要他具体分析该诗如何“漏气”,他最后却说不是说的这首诗!后来他来过一次,也没提起,然后至今不见踪影。然而,作者及部分诗友却把“漏气”搁在心里,总要想弄明白是怎么回事。
顽童不揣浅陋,斗胆好为人师,以求抛砖引玉也!
“气”是中国古代哲学、文学、绘画与书法中重要的范畴之一,含义广泛,容后专文述之。此处“漏气”指
结构上有漏洞,不合章法。
作诗有没有章法呢?当然有,不过,“文有法而无定法,文成而法立”,“定体则无,大体则有”。别人的诗文做得好,后人去总结些规律性的东西,可作借鉴,切不可刻舟求剑。既不应该有一个固定的框框,桎梏作者的思想,但也不是完全无法可循,“大体”还是有的。创造性强的作者往往有突破,人们又总结出新的“章法”。诗犹文也,不过,更加不拘一格。
诗的章法,元代范椁说:起,承,转,合。起,即开始;承,即承上;转,即转折;合,即收合。
人们认为,无论近体、古风,莫不如是。
元代杨载说:绝句之法,要弯曲回环,删芜就简,句绝而意不绝。多以第三句为主,而第四句发之。又说:承接之间开与合相关,正与反相依,顺与逆相应,一呼一吸,宫商自谐。大抵起承二句固难,然不过平铺直叙为佳,从容承之为是。至于婉转变化功夫全在第三句。若于此转变得好,则第四句如顺流之舟矣(《诗法家数》)。
其实,起承转合,所有的诗文都应该讲究,关键是具体怎么把握。杨载关于绝句的这段话虽然有些绝对,但的确非常精彩,后代很多人写绝句奉之为圭臬。绝句的“起承转合”各有多种情况,此处着重说一下“转”,因为“起、承”可平铺直叙,“转”最关键。
“转”大抵有三种类型。
1,内容上的转折,包括意义、情绪、情感上与前句的鲜明对比。
例如:叶绍翁《游园不值》
应怜屐齿印苍苔,小扣柴扉久不开。
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
作者去游园,敲门很久无人开门,感到很扫兴,正心灰意懒想离开时,“春色满园关不住”突兀而来,看了最后一句才恍然大悟:原来作者这时看到一枝红色的杏花探出墙头,先发议论,后写景补充原因,使全诗波澜起伏,曲折有致,给人以及其丰富的联想。
2,前两句叙事或写景,后两句转为议论或抒情;或前两句议论或抒情,后两句转为叙事或写景。
前者如李白《闻王昌龄左迁龙标遥有此寄》:
杨花落尽子规啼,闻道龙标过五溪。
我寄愁心与明月,随风直到夜郎西。
起句写景点明时间,当然也景中含情;承句叙明事由;第三句突然一转:把“愁心”给明月干什么?原来是要月亮带着“愁心”随风赶到王昌龄那里去。
景转理,苏轼《题西林壁》:
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前两句写景,第三句开始转为议论。
后者如李清照《夏日绝句》:
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
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前两句议论:无论生死,都要做英雄豪杰;第三句不说为什么要做英雄豪杰,却笔锋一转,叙述项羽当年“无颜见江东父老”,宁死也绝不渡江苟活于江东,讽刺南宋统治集团的软弱、妥协、逃跑的政策。
“静”转“动”:
可以看出这一类往往是实(写景、叙事)转虚(情、理),虚转实,静转动(或反过来),等等,多而杂,可自己留心体会。
3,此类从内容上看,实则非转,而是递进,加深、加强前面之“意”。从写法与句意看,“转”亦通。
李白《望庐山瀑布》:
日照香炉生紫烟,遥看瀑布挂前川。
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
首句写景,次句点明所写为何物;第三句换个角度,接着夸张描写瀑布,雄奇瑰丽,气势磅礴!与末句语意贯通,一气呵成。
王维《鸟鸣涧》:
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
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
“起、承”写景,本已很静;还想表现得更加幽静,怎么办呢?诗人以动显静,“月出”“鸟鸣”,“转、合”实为加倍与进层!从动静关系看,亦可理解为“由静转动”。
贾岛《渡桑乾》:
客舍并州已十霜,归心日夜忆咸阳。
无端更渡桑乾水,却望并州是故乡。
本来已客居并州十年,天天都想回到咸阳(此处代指长安,贾岛曾在长安青龙寺出家,法号无本,故以长安为故乡),现在却渡过桑乾,到了比并州更远之地,回望并州都像是望故乡了,别说回不了咸阳,就连回到离咸阳近一点儿的并州都是奢望!三、四句比起“归心日夜忆咸阳”,其思乡之情、之苦,不是更强、更深了吗?
本诗内容上是递进,加深,说它第三句是“转”有道理吗?当然与第二句相比也是“转”:日日夜夜都想回咸阳,现在却毫无道理地要到比并州离咸阳更远的地去!
具体情况千差万别,看不出怎么转的也很正常。
读者当然可以“比着箍箍买鸭蛋”,但是作者却不能“比着箍箍生鸭蛋”!唐宋诗人难道能够读了元代杨载的《诗法家数》再去写绝句?
顽童向来不很赞同“起承转合”之说法,尽管有其合理之处。应当具体情况具体分析,只要其各层意思之间符合中国文化的认知方式;可以省略很多,看似连不起,实则意脉相连;看似突兀,令人摸不着头脑,或下一句补充原委,或多想一下,恍然大悟,才知其妙。
唐人金昌绪仅留下一首诗《春怨》,却千古流传:
打起黄莺儿,
莫教枝上啼。
啼时惊妾梦,
不得到辽西。
为什么要打它,关你何事?鸟语花香好啊,为何不要它唱?醒来即闻鸟鸣,该心情舒畅啊,你却恼怒,什么梦那么要紧?哦,原来想梦中到辽西去,还未到就被莺啼惊醒了。辽西就那么要紧吗?梦中到不了辽西你都那么恼怒?【因为我的心上人在那里,苦苦想他却见不到他,就想做梦去见他;刚入梦境,还未到辽西,就被那黄莺惊醒了,你说它可不可恶,该不该打?】
本诗层层设伏,层层设疑,剥茧抽丝,到最后还把答案留给读者。每句都似毫无道理,也是无理而妙的典范。
贾岛《寻隐者不遇》:
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
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
二、三、四句皆为童子答语。二、三句之间,寻者当问:“到哪儿去采药?何时回来?”省略,因为读者能想到,或是童子嘴快,一气说完。这不正是我们中国人正常的思维方式吗?日常生活中不正是这样的顺序吗?
故,顽童认为,只要作者是在正常的中国文化语境中长大,表达的是其真情实感,虚构的是其熟悉的情景,结构层次上的毛病反而容易是生怕读者看不懂而太详细而不敢省略!当然,本无真情实感,而去到处摘抄华丽词句,那一类毛病很多而一般读者有看不出来反而迷醉其“文字美”,呜呼!
回到清荷这首,具体分析吧。
冷夜寒窗老旧文,
残烛无泪化清痕。
月隐星稀云去处,
恰逢梦里不识魂。
请设想这样一幅图画:
寒冬夜,一位女子坐在窗前,目光呆滞,手里拿着一叠旧书信;桌上蜡烛即将燃尽;昏暗的烛光下,隐约可见主人公脸上两道泪痕。
前两句就是这样一幅画。后两句是主人公的心理活动。“冷夜寒窗”,表明没有暖气;点蜡烛,表明停电了。既冷又停电,应该躲进被窝里吧!可是她却坐在了窗前。“冷夜寒窗”,主人公身冷;她心里冷不冷呢?答案是肯定的!所以她才拿出“老旧文”来温暖自己的心。“老旧文”应该是多年前她的心上人写给她的甜言蜜语,海誓山盟那一类的书信;但她与那个人已经多年没有联系了。
这位女子把“老旧文”读了一遍又一遍,重温当时的甜蜜温馨,想起别后这许多酸甜苦辣,不觉泪珠涌出;蜡烛燃烧必有蜡泪,“无泪”表明已经燃尽,主人公也已经流尽了眼泪,只剩下两道的清清的泪痕:眼睛是心灵的窗户,主人公心清,故泪痕亦清!泪眼模糊中,主人公仿佛在一个云块飘动,月亮隐去,星光黯淡的地方,刚巧见到了那个她多年思念的人。尽管岁月使他的外形有所改变,她还是认出来了,是他,真的是他!可是,她很快就看出,这已经不是当年那个生气勃勃、豪气干云、思维敏捷,谈吐睿智,幽默风趣,热情洋溢,胸怀博大、知疼着热的那个他了!他的躯壳还有几分像,他的灵魂则完全陌生,已经不敢认他了!她绝望了。
她突然打了个寒噤,原来仍然坐在窗前,刚才只是做了一个梦!蜡烛已经燃尽,即将完全熄灭!脸上泪痕尚未全干!
这,就是这首诗告诉我们的故事。
你觉得有“漏气”之处吗?若有,请指明。若用“起承转合”理论,你该怎样分析?本诗是否还有值得注意之处?望各位无所顾忌,畅所欲言,意见交锋,方能深入理解,才能记得牢固。
期盼诸位拍板砖!